張元此時如同置身於酷熱煉獄中,最近夏天到了,全國上下沒一個好受的。
桌上的奏疏有多少呢?把它們堆疊起來,能夠弄出兩個一百七十五公分的張元,他今晚想必得熬夜了。
『近來湖北一帶暴雨連綿,決堤處更是一夜增了許多,百姓苦不堪言,臣以為......』
『陜西流民竄起,官兵奮力鎮壓之,然軍糧將盡,如此其皆無法抗敵......』
『近來邊軍軍糧已然耗盡,軍心浮動,臣以為......』
他讀到的消息不是哪邊鬧了水災,就是那些落草為寇的人正和官兵對峙著,沒有一件事是好的。
替自己倒了壺冷茶,一喝才發現天氣已經熱到讓茶都變成微溫的,這還怎麼喝啊?只能再去重泡了。
現在是午後,下午兩點,同時也是一天當中最令人感到煩躁的時間,張元恨不得將奏書一掃而空,自己乖乖地等著林翔來攻打。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袋裡如今是閃得更加頻繁了,張元開始意識到只靠他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挽救這消亡的,得要有個足夠強大,有權威的人來率領才是,但偏偏那個符合條件的人選又待在皇宮內擺爛......。
之前青國的機關如同明初胡惟庸案爆發以前一般,設有中書省,沒有內閣。但在斷事官林天死後,中書省居然沒有被廢除掉,反而是張元領了青龍新設的「中丞相」一職,繼續做他的工作。
既然要做的事情變多,而且都辦得還不錯,得到賞賜的機率幾乎都要等於百分之百了。在幾星期前,他又得了個「右柱國」,這個文武官皆設有的勛階。
現在他可厲害了,那可以說是文官的爵位啊!雖說他早有一個文陽侯了,然而這真的不是一般人能享有的。
「喔?王公公來了啊,請坐請坐......。」他見自已的熟人每日都來這裡報到,心裏也是舒坦了些,現在唯一不是他這邊的人,就是王享了。
而王享也不會有那種想把張元一鍋端了的想法,他雖是太監,但可不是吳下阿蒙,天子身邊的親信,除了會識字,有自己的想法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只是比一般男人少了某樣東西而已,並不代表就此不如百官們。
「啊不用不用,咱家不知道張大人在忙......。」王享見他桌上的紙信厚厚一疊的,打算轉身就走。
「沒事兒,正好也差不多該休息了,王公公用過午飯了嗎?說一句難過的,我還沒有呢。」張元此時的確希望他留下來,從早上到現在他除了因應公務而和幾個自己的心眼見面以外,也沒有其他人會來找他了。
王享順著他的意坐在了椅子上,張元隨後又讓人拿了張普通的木頭小桌子,上面擺了些糕點還有一壺冰涼的蜜茶,「王公公來吃點吧,聽人家說白國那邊的貴族都會在這個時間吃個叫什麼下午茶之類的東西。再看看我們,就算閒閒沒事做也不曾想過啊?」
王享替自己倒了杯香茶,配著鬆軟的蛋糕入口,頓時覺得幸福極了,「咱家半個時辰前就吃了一些,大人今日吃啥?」
一個人拿了大盤子過來放在桌上,裏頭是剛蒸好的兩個肉包和一碗扁食湯,王享不禁問道:「呃......就這樣?」
見張元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他臉上雖是震驚,卻是吞了口口水,肚子好像又有點......餓了?
喝了口湯,咬了第二個包子一口,張元才道:「今日讓王公公見笑話了,不瞞公公說,我還蠻喜歡這樣子的吃食,方便又美味,一舉兩得。」
待他將最後一口湯喝乾,在擦拭嘴巴的同時回味著午餐的美好之後,道:「今日真是對不住公公了,讓你等了這麼久,皇上那邊一切可還安好?」
「皇上」指的自然是青龍了,不久前下了道旨意說要更改祂的稱呼,張元一開始還是有點感動的,那時以為既然都改了稱呼,想必是決定有所作為,重新整頓一下上下的官員們了。可沒想到......這條龍居然就此身居深宮內,做了和歷代昏君一樣的事兒,這還讓不讓他活了,自己這個文官的身子可不像林翔那般健壯啊!你好意思把事情全都丟給我來解決?
張元對此是覺得難過的,當然,憤怒占的比重較大一些,已是完完全全的灰心冷意了。
「唉,皇上嘛,還不就是如同最近那樣子,整天都不知道在幹嘛,連咱家都沒辦法進了那寢室內,這工作咱家也做得算是滿失敗的,只是......一直在盼望著啊。」王享道。
這其實不能怪他,兩個人的立場本來就不一樣。一個是位極人臣的文陽侯,另一個則是全心全意為青龍奉獻的大太監,今日若非是如此境況,這兩個人本應是不會希望自己和對方有什麼關係的才是。
王享心裡是感激青龍的,也很感激林翔。每次回想起祂命林翔協助他時,臉上那像是自己的兒子被欺負了一般的怒容;以及林翔不惜為了自己而大動旗鼓地把人抓來刑求時,那個敗類傳出的哀號聲,他就覺得這大青是亡不的,至少在他闔上雙眼前不會!
可他現在覺得臉上痛痛的。
青龍那憔悴的樣子王享不是不能夠理解,在得知了自己和臣子們創造出來的太平盛世到頭來只是一片虛幻後,腦子發熱讓錦衣衛殺光貪官們實在是個相當正常的舉動。
但你卻沒有考慮到後果啊!
殺完了之後呢?新的官員要怎麼接替,要怎麼去做培訓,要怎麼讓已經偏離方向的火車回到鐵軌上?
這就是青龍你的不對了,在這麼多先備條件無法達成的情況下,你幹出了這麼一檔事來,把國家當成什麼?扮家家酒的遊戲嗎?
「咱家還是相信皇上的,總想著只要再過幾天,祂定能痛改前非,再和王大人弄出一個盛世來。只是每天早上起來睜開眼,那呼吸的空氣就如昨日一樣,完全沒有轉變。甚至咱家還覺得國家一步步地向終末走著,所以......王大人怎麼、怎麼哭了?」
不知為何,聽完王享的一番話後,他的眼淚竟是抑制不住了,如洪水般順著鼻子兩側下來。
「我......我沒、沒事......公公別擔心......我一點事都、都沒有......只、只是......眼睛進了沙......。」張元漸漸泣不成聲道。
王享也是急了,「我、呃不是,咱家沒有要指責王大人的意思,咱家只是、只是......啊不然這樣好了,大人你打咱家,咱家絕不會有半句怨言,來、來打這邊,往胸口打,啊......。」
過了會兒,張元才平復了下來。
他哭是有原因的,自己每天處理這麼多大大小小的瑣事,就連妻子,他至今仍未有尋找的念頭,他怕找了以後,會害慘了自己的所愛。也因此,他把之前培養起來的所有興趣一並捨棄,就只是為了讓國家正常運轉。
然而在聽到王享說的話時,才發覺這一切全都是徒勞無功,連大太監都這麼想了,百姓呢?
「咱家......對不起。」王享面帶歉意道,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張元如此失態,卻也不能怪他,是自己沒話找話兒呢。
張元搖搖手,「不......。」拿起了被王享倒滿蜜茶的杯子,喝了口香甜後又道:「王公公向我訴說了你的想法,那我也沒有什麼好否認的,這大青,已經沒辦法了......。」
這一瞬間,王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不思議地道:「張大人何出此言?方才那只不過是......不過是咱家的胡言亂語罷了,實在不用放在心上,咱家畢竟只是個宦官......。」
張元換是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苦笑道:「不對,這就已經夠了......公公這樣說,我反倒覺得沒有錯誤,一丁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這是何意?」
他拿起盤子裡的最後一塊海綿蛋糕,不疾不徐地道:「其實我也有和公公一般的感受,晚上睡前總是在想『今天那件事這樣處理沒有錯吧?』、『福建那兒的災民不知過得如何?』之類的問題,然後就是忍不住挑燈繼續看了看奏疏,搞得自己常常只能睡足一個時辰就聽到了公雞的啼叫聲。」
「但是......這樣有用嗎?已經沒辦法挽回的東西有很多,逝去的家人、那段曾經埋首於四書五經的讀書時光、後悔沒有向自己有情意的女子表白等等......我不也『曾經』後悔過,但『現在』就不覺得遺憾了嗎?」
「這個國家,大青,那曾經和百官們攜手同心建立了盛世地基的皇帝陛下,也已經過去了。我這段日子居然還傻傻的,意圖和時間對抗,讓一切能回到過去那美好的,愜意的時光。反而是我,被這個願望給弄得人不像人了......。」
「加官進爵,這是一般人都會有的夢想,都會想要替祖上爭光,故而奮力去準備科舉好博得功名,去塞外斬殺更多的外族好得到封賞。現在這些夢想我都已經實現了,文陽侯、右柱國、特進光祿大夫......我想,能拿到這夢寐以求的成就之人,應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
眼神中沒有了往日的神氣,應該說,早在不久前,張元便被弄得裡外不是人了。如今的他,竟是只剩下黯然消沉。
王享沒有急著反對,也道:「大人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皇上祂......可你又能怎麼樣呢?動了這治國的政策或許皇上還不會說些甚麼,但倘若咱家今日當了......見到有人要隨意調動兵員,傻子才不會起疑心呢!」
的確,現在縱使有五個天仙坐鎮於此,這全國上下的軍備調整也絕非兒戲,那......該怎麼辦?
張元很明顯地正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炎熱的下午又使得後頸冒出了幾滴汗,他用手帕擦了擦,「這事絕不能讓皇上知道,平常若不是皇上要你進去,就待在自己的工作場所吧,這樣也省得節外生枝,讓計畫多了些不該有的變數。」
「這一點咱家自然明白,除此之外,咱家還得緊盯著那些後輩們。現在宮裡就屬咱家這整日黏在皇上身旁的人最大,比咱家大的那些老人都被皇上斬了,說是什麼老人不得信用,這下倒是幫了我一把。」
聽他這麼一說,張元臉上勉強弄出個笑容來,「如此,就有勞王公公了。」說完便起身向他作揖。
王享也急忙回禮,然後道:「這可算不上什麼天大的事兒,張丞相放一百二十個心便是。」
過了一會兒,張元才送走了王享,他今日有了格外的體悟,燕王啊......是時候得修封信給他了。
王享在回宮的途中,頓時有種必須得完成這雄心壯志的使命感,如同張元,他們兩個的關係早已密不可分。
待夜深了,望著這看似圓滿,卻是處處缺陷的明月,早早上床睡去,才是正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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