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鋌而走險,和馬德光合作,傷還沒好就在隆冬大雪中演了一齣仙鶴銜玉報恩。
馬德光找來手下親信幫忙,那內侍在後苑裡擔任勾當官,獻計替李謹言薰了滿身松梅暗香,素錦被夾層裡縫了鶴羽,四周撒點風乾的魚蝦碎屑,用熟悉的氣息引來宮苑中的丹頂鶴。
雖然凍了個半死,但幸好摸準了燕珉帝性格,計劃成功,得了一句準話,允許李謹言隨時出入宮中,又傳令下去解封被抄家的李宅,把李慎行遷回去養傷。
兄弟倆不但日後可以繼續住在京城裡,待遇比之往時更是豐厚不少。李謹言覺得此番拿自己作賭也算值得了,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
只要這副病懨懨的身體熬過去就行……
他腳旁擱了湯婆子,蓋了好幾張厚被,卻仍冷得直打寒顫,整個人都凍得發僵麻木,漸漸感覺又燙起來了,腦袋在高燒中混沌一片,只能癱著臉,閉上眼,當自己是具屍體。
燕珉帝愈看李謹言,心中愈發喜愛,一匙一匙地餵他喝藥,摸摸他光潔如瓷的臉蛋,又摸摸被子裡的手,最後甚至自己也躺到御榻上,將他整個人攬在懷裡。
「玉卿玉卿……當真人如其名。哎,有朕抱著,可暖和些了?」
殿裡的御醫、宮女和內侍一見此場面,駭得面面相覷,屏聲斂息退下前,看李謹言的眼神徹底變了,欽羨畏懼裡透出一絲鄙夷。
李謹言顧不得他人怎麼想,他被燕珉帝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魂飛魄散,緊緊閉著眼睛,一動不敢動,一顆心恐慌得直如擂鼓般「咚咚」跳動。
該不會弄巧反拙了?
史書上說這位燕珉帝妃嬪多,子女更多,可是根本不曾記載他有狎玩孌童的癖好……若珉帝欲行不軌,該如何是好?
幸而,燕珉帝並無別的狎昵之舉,就只是抱著他,哄著哄著,自己也睏了,瞇著眼睛,鼻息漸趨平緩均勻。
李謹言高高懸著的心放下來了,睜開眼來,肆意打量這位近在咫尺的歷史人物。
流傳後世的畫像裡,除了開國太祖因為長年征戰導致相貌粗獷黝黑外,之後的燕帝大多都長得斯文白淨,趙羲也不例外,臉皮白,額頭飽滿圓潤,面相親切和善,半點不像個肆意降罰於人的暴君。
趙羲睡夢中微微勾著嘴角,愜意地哼著曲兒,李謹言仔細一聽,竟是一首《少年游》。
「鈴齋無訟宴遊頻。羅綺簇簪紳。施朱溥粉,豐肌清骨,空態盡天真。
舞裀歌扇花光裏,翻迴雪,駐行雲。綺席闌珊,鳳燈明滅,誰是意中人……」(註1)
李謹言心忖:史書評價無訛,趙羲此人確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藝術家,天天耽於逸樂,連睡夢中也在吟唱濃曲艷詞。
一道旨意殘忍地把兩個半大的孩子押去遊街、打入大理寺,害得人差點在裡面喪命,竟然還能吟詠世道清明,官府「無訟」,可以盡情地宴遊?
沒半點自知之明也罷了,也沒什麼用人之能,身邊不是權宦童煥就是佞相蔡亭,還有好幾位還沒見著,都是靠投珉帝所好爬到高位的奸詐小人;忠臣要不如左相陸甫石日後鬱卒而亡,要不像他此間的父親李鴻雪黯然殞落。
這糊塗皇帝,心也忒大了!真覺得坐上皇位以後就高枕無憂了麼?
還任由「叛將」兒子在身邊同枕而眠,半點不怕行刺報復?
想到這裡,李謹言哭笑不得,雖然對兄長落下殘廢耿耿於懷,卻也對燕珉帝趙羲此人恨不起來,真要恨誰,也是童煥和大理寺卿林松茂。
他心中想到這位亡國之君將來的遭遇,甚至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只想慨嘆一句:
燕珉帝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註2)
燕詞詞牌曲調早在歷史長河中散佚,只剩文字,如今李謹言卻聽得到燕音,還睡在御榻上,眼中所見全是燕代擺設──大理石屏風、青花瓷等風流雅致之物,哪一件若能流傳後世都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感覺很不真實。
他狠狠掐了自己鼻樑一下,再次確定這不是夢,心中百味雜陳,不禁歎了口氣。
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現世?不過,回不去也好,現世裡的他被砸得頭破血流,就算救回來了也一定會痴傻或癱瘓一輩子,還不如在這裡好好生活下去。
況且,他心裡還懸著很多疑問,亟欲找到答案。
珉帝對李家的態度為什麼這麼反覆?
老內侍馬德光提到過他有個「姑姑」,那是誰?
史書上記載的奪命仇人「鑫國黑狼軍統領蕭無羈」也還沒現身……要怎麼敬而遠之,以免不慎和那人結下冤仇?
撇開這些不說,不出七年,鑫人興起,揮軍南下,燕國就要亡了!這該怎麼躲掉?
他必須步步為營,找出答案,才可以真正成為這個時代裡的一人,又不至於落得同樣下場。
如何為兄長李慎行實現願望也必須從長計議,總不可能靠吹吹枕邊風就成功慫恿燕珉帝殺掉童煥和林松茂,或是贖回陷落北遼的父親李鴻雪。
李謹言胡思亂想了一會,倦意襲來,卻忽地感覺到燕珉帝摟著他的手臂緊了一緊。
雖然趙羲還在酣睡,卻翻了個身,不由分說將懷中人壓在身下,嘴唇微微翕動,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夢囈著零碎字句。
李謹言肋骨的傷還沒癒合,被壓得胸口隱隱作痛,呼吸不暢,忍了又忍,雖不想冒險吵醒燕珉帝,卻終究耐不住,輕輕掙扎起來。
「陛下醒醒,玉卿胸口悶,有些難受……」
趙羲卻沉浸在睡夢中,半點不察覺,甚至還將人壓制得更緊,零碎夢囈漸漸染上了濃烈的欲望。
「唔……朕的殿前都指揮使,哪裡都好。」
一個舉動、一句話,有如石破天驚,教李謹言腦袋中「嗡」的一聲響,睡意全無,整個人僵住,漸漸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殿前都指揮使(註3),相當於李謹言現世父親麾下最信任的親衛隊軍官。殿前都指揮使入則侍衛殿陛,出則扈從乘輿,兼負責典禮出行一應編排、整肅儀仗、宮禁宿衛,歷朝以來非皇帝親信難以獲得任命。
燕史上,燕珉帝在位期間只有過一位殿前都指揮使,正是李鴻雪。
這位李將軍在調駐西雁關前,曾經是個不折不扣的京官。
珉帝仍是端王趙羲時,李鴻雪就已經在王府裡當侍衛貼身保護他,在趙羲一登基後就連連獲得提拔,甚至破例允准佩刀策馬入宮。
只是,十多年前,李鴻雪遠赴邊關接掌西雁軍帥印,自此,殿前都指揮使位置一直懸空,由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的都指揮使兼顧職務。官員每每上書進言,請求委任一人填補空缺,珉帝皆勃然大怒,不允。
李謹言似乎在這場荒唐走板的鬧劇中抓到了什麼關鍵的蛛絲馬跡,卻又旋即如墮五里霧中,彷彿什麼都看不真切。
馬德光說過,「李家人個個都長得這般俊」。
珉帝明明對李鴻雪降遼一事大為震怒,但每每提起李鴻雪,都還是親暱地稱其「鴻雪」,言語間更像曾經虧欠了對方、心中含愧似的。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帝王反覆無常的態度、他李謹言以至於李家在皇權下異於尋常的寵辱浮沉,一切都終於有了解釋。
與先前的蛛絲馬跡一對照,絲絲入扣,合情合理,思之卻令人不寒而悚。
正史上明明不是這樣寫的!分明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民間話本情節,借著史書上記載君臣情誼的一段話胡亂編造……
「帝愛李鴻雪,常引侍左右,邀夜話,抵足而寐。筵上,韋妃妒而私問曰:『此子何物,足令上悅之如此?』帝笑曰:『李卿體身白皙而美風姿,每入陣必勇冠三軍,每事君必純肅篤恭,爾等婦人能之乎?』」(註4)
此刻的趙羲不知道夢見了什麼,聲音沙啞親暱,反覆呢喃著一個名字,彷彿只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平凡人,卻又分明還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口吻驕恣而強硬。
「鴻雪,聽話……」
註1:引用柳永《少年遊(十之六‧林鐘商)》。
註2:元朝宰相脫脫寫罷《宋史·本紀·徽宗趙佶》後擲筆而嘆:「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註3:殿前都指揮使,五代後周始置,宋朝沿置,與馬軍侍衛軍都指揮使、步軍侍衛軍都指揮使並列為北宋禁軍三衙之首。
註4:改編自《李師師外傳》:「帝嘗於宮中集宮眷等讌坐,韋妃私問曰:『何物李家兒,陸下悅之如此?』帝曰:『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豔妝,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
感謝閱讀!2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B5WvfVBv2
別忘了追蹤、讚好、留言,給予作者一點鼓勵❤2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CUSMce64R
▼ 更多資訊 ▼2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K08bMHxNE
作者專頁:https://portaly.cc/quill_driver/2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YGMQqv8HJ
Discord交流群組:https://discord.com/invite/p3YwczcHk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