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之熵 - 00 - 事情之所以變成這樣㊁ ⊹⊹

搬離酒店式套房後，我暫時住在學區的飯店，自學照顧早產兒的方法，一邊物色新住所。我必須幫千歲找到寬敞的家，離學校不能太遠，因為暑假結束還要回學校上課，以免我爸發覺異狀。

千歲的身體好小，連我都能輕鬆捧在懷裡，可惜不能直接觸碰，戴手套才可以幫千歲洗澡，否則洗到一半我就癱軟了。我去五金行買那種阿嬤用的紅色塑膠臉盆，讓千歲仰躺在溫水裡面，記得要關氣窗，才不會感冒。

千歲的手指全部黏在一起。不是真的「黏住」，我是說，千歲那五根小小的手指分不開，但已經會抓東西。隔著手套幾乎感受不到力氣，真是有夠遜，而且超級可愛。

頭是千歲比較有份量的器官，脖子彷彿一扭就斷。餵奶的時候，我讓千歲靠在大腿上，左手捧著後腦勺，右手拿奶瓶，千歲賣力吸吮我親自擠出來的奶水。我的乳量偏少，所以在奶瓶混入嬰幼兒奶粉⋯⋯講到這個就氣，奶粉居然不能網購？什麼爛法律啊？奶粉重得要死，害我必須親自去百貨專櫃扛回家；尤其千歲出生第四天，我們喬遷至頂樓加蓋，上下走一趟都快往生了。換作是妳應該游刃有餘吧？妳平常有跑步，腿比較有力⋯⋯

我不只一次想跟妳求救。

訊息都打好了，只差沒送出去。

我覺得好辛苦，當媽媽真的好辛苦。是千歲幫助我渡過重重難關，卻也是千歲，讓我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

剛開始，我以為自己做錯什麼？

因為千歲是早產兒？天氣太冷？吃不夠？頂樓加蓋風水欠佳？還是怎樣？

無論付出多少努力，千歲的身體就是不長大，反而日漸殘缺。

侵蝕現象是從手指開始，後來輪到手掌、手臂、腳趾、腳掌、小腿。才搬來頂樓加蓋第三天，千歲的身體只剩軀幹。

千歲是安靜的寶寶，不哭也不鬧，可能像范姜時學？據說長女都像爸爸。千歲只是沒有手腳，依然會喝奶、會打嗝，吃太快容易嘔吐，慢慢吃也會嘔吐。睡醒的時候在床上扭動，眼睛睜得比較開，上下左右靈光轉動；我貼在千歲面前，千歲有看見我，但缺乏交流手段，千歲的年齡恐怕也難以解釋自身處境。

我好想問：「小寶貝，妳會痛嗎？」

可是我說：「媽媽愛妳，不管妳變成怎樣，媽媽都愛妳。」

我只能任憑千歲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殘缺，甚至不知道她的感受。

後來某天，我在清晨時驚醒，以為錯過餵奶時間。

我趕緊下床準備，先到玄關小廚房，確認有記得開消毒鍋。再去冰箱檢查，太好了，前一天晚上有把母奶放到冷藏櫃退冰。

該做的事情我都記得。

但是千歲不見了。

我像白癡一樣翻遍整個家，雙人床墊掀開，棉被枕頭甩在地板上，圍兜兜和包巾丟來丟去。衝回廚房拉開所有抽屜，能裝東西的容器全部清空，連微波爐都不放過，可是那裡不可能有千歲。

我還沒吃飯，最後因為血糖過低而停止動作，又走進臥室。

床上依然只有一顆心臟。

千歲真的不見了。

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卻耗費整天才接受現實。

白髮男子放入書包的心臟根本沒有復活千歲，只是讓千歲短暫擁有呼吸心跳。隨時間逐漸消耗肉體，最終剩下那顆噁心的心臟。

我居然沒想到，千歲的身體有點太鼓，是因為裡面塞了成人尺寸的心臟，我痛恨我的遲鈍。

我覺得好生氣，想發洩情緒，只要不是房東給的用品無一倖免。我摔爆所有燈具，砸爛剛到貨的液晶電視⋯⋯這讓我有點後悔，搞到後來只剩沒有天線的映像管電視能看。

當天晚上，我就把千歲的用品全部打包丟掉，其餘殘骸暫時不管，讓租屋處維持戰場般的風景，我需要這份融入感。

妳還記得嗎？我說過把心臟丟了，其實不完全是謊言。

我真有那樣想過，卻還是抱持一絲期待。

我心想，會不會那顆心臟又變回我的千歲？

很可笑吧？來啊，快取笑我，說出那句口頭禪：超好笑的⋯⋯

抱歉，妳可能好一陣子笑不出來。

我不是故意的。

等妳心情平復後，拜託聽我從頭講一遍這個荒謬的故事，然後取笑我、撻伐我，給我一個痛快。

傅楚萍，不要再哭了，讓范姜時學靜一靜⋯⋯

妳這樣只是很吵，沒用啊？再多淚水也換不回死去的愛人。

我會彌補我的過失。

該準備的東西早就齊全了，老娘可是百里百合。

幾個月前，妳來我家翻出那包心臟的時候，沒注意到冷凍庫還有另一袋肉肉吧？那是我在千歲變回心臟之後，返回火車事故現場，從草堆蒐集的肉肉。一開始裡面有混雜事故死者的屍塊，我挑出來丟棄，因為臭到不行，所以那袋裡面全部都是白髮男子的殘骸。

回鐵道搜集肉肉那段時間，我目睹其他白髮人吃肉肉，方法很獵奇，是蹲在草叢溶化一部分身體，再拿肉肉塞進溶化的部位。

妳差點把心臟拿去料理那天，後來有一個外送員跑來按門鈴，我在鐵路遇見的就是它，也是它告訴我器官的事。它整個人怪到不行，所以我不小心說溜嘴，透露家裡有心臟。結果它跟著我回學區，我好不容易甩開，逃回頂樓加蓋。有一次叫外送，來按門鈴的外送員居然是它？幸好它腦子有問題，有時知道我住哪，有時又不清楚。我猜，那天可能是跟蹤妳的體味？畢竟我們有一起在校外吃飯，也許被它看見了？之後改成跟蹤妳，比較好認⋯⋯

隨便啦，怎麼樣都好。

而且警察來了。

以前遇到警察，彷彿看到鬼一樣，因為我揹著奇怪的東西走上街。想不到事過境遷，現在最期待的大人就是警察。

救護車也到了。

感謝大人們不辭辛勞，可惜一點用處也沒有。最重要的是趕快把我送回家，我得去冰箱取出那袋冷凍肉，接下來會派上用場。

傅楚萍，妳就跟著一起上救護車，晚點我會聯繫妳。如果想跟警察說實話，是我無照駕駛、導致你的男朋友慘死在砂石車輪下，我沒有怨言。

好嘛傅楚萍，不要哭了。

看妳一直哭，我也會難過啊？

對不起啦。

事情之所以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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