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之熵 - 19 - 熱力學第二定律 ⊹⊹

遙想去年，官羽妃在縣運會打破全國短跑紀錄，與田徑隊學長交往，也和同學們相處融洽，任誰都喜歡這名跑得飛快、個性卻慢熟的開朗少女。

她的肌膚久經日曬，呈現天然小麥色，與短髮十分相襯；身形不高，但有一雙精實長腿，穿上競賽短褲簡直像運動品牌聘請的模特兒。

若論三途高中相貌陽光的女生當中，誰是最有魅力的一位？沒人會給出官羽妃以外的答覆。

她曾是多麼朝氣蓬勃，多麼令人羨慕的少女。

結果她最初的挫折，竟然是從感情開始。

交往後期，藺晨昏對她愛理不理，只有在朋友出席的場合才勉為其難結伴到場。至於性慾問題，除非傅楚萍沒空搭理，否則藺晨昏根本不想和官羽妃做愛，還要求她自行搭車去租屋處，甚至不讓過夜。

難過歸難過，但分手不致於一蹶不振，官羽妃是個堅強的少女。

她曾經和傅楚萍討論過，接下來的日子，她要全心全意投入訓練，期盼奪得全國賽事金牌；傅楚萍則是繼續努力唸書，閒暇時多聯繫情人，好好談一場高中的戀愛。

傅楚萍憎恨自己的天真。

她原本以為，只要藺晨昏不再叨擾，她們就能繼續向前，逐漸找回平凡單純的生活。

明明就要渡過難關了，怎麼又發生車禍意外呢？

誰能給傅楚萍一個答案。

雨水不停砸落，使得撐著小傘的手相當費勁，也幫助傅楚萍在雨中維持理智。

傅楚萍下意識走往校門，原途折返回到女生宿舍，然後繼續漫無目地的行走，浪費許多時間，輾轉來到夜市商圈。沿途行人罕見，店家多半歇業，即使傅楚萍真的是來買晚餐，也適得其反。

傅楚萍在夜市商圈外唯一還營業的豆漿店購買燒餅，多花錢加一顆蛋，去冰箱拿取一瓶豆漿。老闆很是體恤，多送一瓶豆漿，讓傅楚萍帶回宿舍給室友補充蛋白質。

這時，傅楚萍的手機響了，是收到訊息的震動頻率。

她發現，稍早在宿舍房間對談時，官羽妃說謊了，其實手機沒有被沒收，只是剛才不願意拿出來。

直到決定離開這個世界，官羽妃才開啟聯繫這個世界的手機。

傅楚萍快速掃過訊息內容，旋即丟棄小傘，撥通官羽妃的電話，開始在雨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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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買好點心了，現在就回去。」電話彼端雨聲吵雜，傅楚萍推斷官羽妃不在室內。「妳是不是在外面？現在下雨，好冷呢，回房間等我好不好？」

「傅楚萍，妳敢信嗎？我居然蠢成那樣。」

「妳沒告訴任何人對不對？妳爸也不知道，那就還來得及。」

「我爸遲早會知道。」

礙於現實條件，傅楚萍無法利用肢體語言或表情，只能透過聲音，以及喘不過氣的口吻，盡力安撫電話彼端的官羽妃。

「聽我說，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嚴重，之前也有朋友遇過，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就好了。」

「怎麼會不嚴重！」

受潮手機完美詮釋官羽妃的激動。

「為什麼我會這麼悲慘？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沒人幫得上忙。我爸只會對我發飆，從來不在乎我想要什麼。明明我這麼喜歡跑步，我爸不允許。我的臉都變成這樣了，還逼我回學校。為什麼我爸總是懲罰我？」

「這是妳爸的錯，不是妳的錯啊。」

「但這次是我的錯，是我太笨了。」

「羽妃，妳想報復妳爸，讓他體會傷心的滋味，因為他辜負妳。」

「他才不會傷心！他根本不在乎我！」

「如果他不會傷心，妳這麼做也沒有意義啊？我就不想要報復我爸，因為根本沒用，所以別做這種傻事，妳如果真的怎麼了，我會很傷心。我們只能傷害愛我們的人，我不希望妳也變成這樣。」

「為什麼連妳都不聽我講話！」

傅楚萍驚覺，不該對向來崇尚完美主義、此時又情緒悲憤的朋友說出「這麼做沒有意義」或「別做這種傻事」，但來不及了。

官羽妃停止吼叫，轉而泣不成聲，與環境音交錯混雜，儘管傅楚萍打開擴音，將喇叭調成最大聲，依舊聽不清楚。

傅楚萍不敢隨便發言，只能專注於腳下，抓緊時間往宿舍方向全力衝刺，心臟彷彿隨時會裂開，衣服濕透，身體卻熱得不行。

「羽妃，我求求妳，等我回去好不好？我有點跑不動了，沒辦法太快回宿舍。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挽救這個局勢。」

傅楚萍需要恢復秩序，然而此刻的官羽妃正是混亂根源。

「對不起。我知道楚萍一直很在乎我，陪我嘔吐，陪我抱怨男友，陪我規劃夢想，規劃那些比我更早踏入墳墓的夢想。」

「沒有踏入墳墓，不要講得這麼傷心。」

「對，現在好像沒有墳墓了，每年掃墓都是去靈骨塔。」

「我快到了，羽妃，我快到了。讓我抱抱妳，就沒事了。」

「世界上沒有比楚萍更善良的人。我好爛，剛才竟然對妳鬼吼鬼叫。」

「不是那樣，羽妃，我不是妳想得那樣，我一點都不善良。」

「我真的受夠了，再也不想被男人拋棄了。」

只是失戀而已，有什麼大不了？

但我明白，全部都是我害的。

此時此刻，昔日的惡形惡狀伴隨暴雨漫出下水道，淹沒傅楚萍的理智。她聽不見手機聲音，只想對官羽妃坦誠一切。

「羽妃，雖然妳可能沒辦法相信，但我有很多證據，回去之後慢慢解釋，再也不要隱瞞了。妳可能聽不懂我說什麼，我也需要整理一下，因為事情太複雜⋯⋯」

傅楚萍聽見重物砸落的巨響。

那聲巨響非常突兀，可是她不理會，繼續朝宿舍快步行走。

「羽妃，好不好？再忍耐一下，我快到宿舍了⋯⋯」

「羽妃？」

「有聽到嗎？羽妃？」

別問了，官羽妃沒有聽見——

抵達宿舍街邊時，圍觀路人代替官羽妃回應最後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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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之中，女生舍監癱倒柏油路旁，臉上分不清雨水或淚水。

傅楚萍剛才有聽見巨響，本來以為是鄰近工地造成，因此沒有特別留意。此時靈光一閃，她意識到，官羽妃有五十多公斤的體重，要是從七樓摔落地面，也會造成那般巨響。

傅楚萍喘著粗氣，身體十分燥熱，此時卻瞬間感到寒冷，也許暴雨將她的體溫帶走了。

現場無法管制，轉眼間，路人已然集結成眾，傅楚萍只看見一堵人牆，沒有親眼確認官羽妃最後的身影。

直到警察姍姍來遲，圍觀群眾一轟而散，傅楚萍才被遲來的恐懼壓在腳底下。

她心想：我要湮滅證據，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掏出手機，點開通訊軟體，查看官羽妃最後傳來的幾則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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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萍不要回來」

「我懷了藺晨昏的小孩」

「拜託不要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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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楚萍想要單獨刪除提及懷孕的訊息，可惜一時慌張，意外刪掉所有對話紀錄。

她變得更加慌張。

趕緊搜尋關鍵字，試圖挽救殘存的回憶。

許多朋友曾在聊天過程輸入「羽妃」兩個字，搜尋到一長串對話紀錄。

唯獨沒有官羽妃本人的紀錄，全部都刪掉了。

她再次點開官羽妃的頭像，手機螢幕顯示完美無瑕的背景底色，沒有聊天訊息，沒有一絲混亂的痕跡。

傅楚萍的世界恢復秩序了。

然而，熵，卻不減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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