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
一馬一劍一壺良液,西風西域西來俠客。
時光飛快,場景已由栖鳳山,一轉眼到了千里之外的邊陲荒野,中原人自古對這既荒涼卻又掌握着東西方交通貿易的咽喉之地,稱之為----西域。
乍看,於黃沙滾滾的路上,驅使着老馬兒的月西樓自上次護送朝廷供物後,時日一去,已由春末轉眼初秋。人一路向西而行,乘車坐騾再上行舟,遠渡天涯河岸處處。
今日騎著瘦馬,眺望西風,還是一如既往,為尋師兄:雁回時。
馬匹壯健,也需要口糧清水,馬要養護人要酒,連連舟車勞頓,也是時候尋覓合適落腳處。
仰望頭上破匾,褪色已久的三字:紅樓會。
西樓誒笑,沒想到人已走了千山萬水,千迴百轉卻竟沿路回頭,還是要走進江湖,可見孤身一人放眼天下,實在藐小至極。
紅樓會作為江湖九大門派尾列,除了武學不純,還有一項原因,令其再無寸進。
就是紅樓會主要辦理的是經商而非江湖事務,所謂門派尾末對紅樓會來說,也是不痛不癢的破事兒,真正要關心的可能是會內商務,又或是全年利潤漲跌之類的事。
那麼,聽來奇怪,一群行商的,反而跑來廣招門人,但凡各門各派出走前來,都總是來者不拒,而且還隨意的傳授門派裡的獨門冥神通功法?
細細說來,也好像只有紅樓會,會大開這樣的方便之門,不論來自三山五嶽,那怕你是朝廷犯人,只要你願向祖師爺爺畫像三叩響頭,又答應卸除一身內力,再重新吸納紅樓會的冥神通內力,你就算是捨舊迎新拜入門下。
然而,正因這等放浪隨意的作風,加上拜入紅樓會的商戶不勝枚舉,現下一看就連西域邊陲的不毛之地,竟也有隸屬紅樓會的客舍在經營,可見事局勢力與傳聞中的江湖排名,也未必是全然對應。
西樓入到客舍,沒有喊話叫來僕役迎接,卻去自行先行綁好馬兒,再巡迴在外頭走了三遍 ,才確定入內。
要知道客舍簡陋,實是情非得已是沒有多少人前去光顧的,再三查明才安然入內,方算是江湖老手的一貫作風。
也不要想,西樓同屬紅樓會,就必定路路得到方便,一處鄉村一處例,這些掛上紅樓會名號的客舍,也可以是邊荒野地的偽冒商號,或是久疏統籌而被佔用的黑店。
特別要小心行事的理由,多得上千上百,哪怕多走一步,也只是圖個心安。
總算步入客舍,裡面是昏暗得嚇人的狹窄草棚,從外面看去客舍明明佔地廣闊,大門招待卻裝設得極為狹小,這是一個不利逃跑的佈局。
一個面無表情的坐櫃,毫無語調的道:「一晚三串錢,五晚一吊三串錢,此處不供膳食,要找喫的要到後面的茶舍。至於每匹馬兒伙食涼水即要一日七串錢起跳,多用多給……。」
西樓聽後走向櫃面,拿出紅樓會的路引和通關文書,坐櫃核對後只收了西樓半價房錢和免了首日顧馬費。是的,因為同屬紅樓會眾,折扣和優惠自不會少。
月西樓也沒有跟坐櫃多言,卻多付了五文錢小費在錢盤外,坐櫃也沒說什麼,瞧了一眼西樓的長相,再給了房舍的碼牌及把文件一拼交還後,才迤迤然把小費收好。
月西樓交代了句:「幫我顧好馬兒,我去去就回。」
人就離開了客舍,也沒有對任何人事回眸一眼。
走不遠處,到了客舍用膳的店面,這邊的大門比住房那邊明顯寬敞得多,店面闊落光線也足,可是招待的人還是欠奉,瞧一瞧店面裡,一眼瞥見就只有一個老阿嬤,也不是在做工的,而是躺在長椅搖扇乘涼。
再看去一處靠近窗戶的角落,坐着有一位身穿道袍,頭載斗笠的人,單靠背影也是再難分辨更多,但是來到西域卻穿著漢服道袍,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平民百姓吧。
西樓獨自行到放滿酒品的木架,上中下三排整齊的陶罐,雖然沒有真正揭開封口,卻已彷彿聞到西域獨有的伊麗珠霞酒香。果真意外,荒涼簡陋如廝的地方,什麼好東西都沒遇上,最先找到的竟然是這些用陶罐盛載的伊麗珠霞,好啊!
看向掛在木柱上,好幾個字體工整的價目木牌,順手扔下了二口碎銀錢在破碗上,西樓就拿了兩瓶伊麗珠霞,走到就近的老舊木桌椅上坐下,在懷裡掏出某位好友送給他的豆干,小口喫大口呷。
「你總是一個人飲悶酒都算了,還整天只喫豆干,喂、這是浪費佳釀啊!」
向西樓說出這番話的,是本來坐在角落的道袍客。
西樓在檯面上拉了隻飯碗過來,給來人斟得滿滿的,道:「你由中原跟蹤到西域來,這杯敬你,別再跟著我,可以吧。」
道袍客除掉斗笠放到檯面上,人剛坐下來,已仰起脖子一口喝掉月西樓斟來的酒,誒?看他右額上的刺青字,單是“婢”字,已夠認出他是蓑衣少年。
他抿抿嘴後道:「什麼跟蹤,本少爺,兩日前已住在這裡,要跟也是你跟蹤我。」
西樓見他一直盯着酒瓶,再給他斟滿一碗,又道:「你已跟上我走了四個多月,都知道我只光顧紅樓會的店,比我早上一步,很是平常。」
似乎他們在路途上,已對彼此有些認識,但兩人這樣平坐交談,倒是第一次。
少年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包袱出來,順便岔開了原來的話題,大大咧咧的道:「廢話不說,這寶貝咱們分着喫,今日起就是道上的哥們。」
瞧瞧布裡包的是什麼?
原來是燒禾花雀及小隻的烤春雞,賣相不差,看來是可以安心喫的。
西樓怔了一下,心裡想到,瞧她一個女兒家,卻換上一身道服長袍以作男裝打扮, 走遍大江南北的隻身遠赴西域,的確是有點膽識,認識一下倒是無礙。
才眉目微揚的道:「鄙人月西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方便留個名號,好作招呼。」
假少年對着西樓撅一撅嘴唇,帶點慍容的道:「你這瘦書生…突然來這一套,本…本…唉呀!你叫我茜奴也好,茜公子,茜老弟都隨便你了…欸!最討厭你這些讀書人,總是文謅謅的拘泥細節!」
說罷就拿起烤春雞,一手撕開兩半,咬住一半又給西樓遞上另一半。
西樓把半邊燒雞接過,茜奴娃兒倏忽雙眼微瞇,一臉狡黠的喫笑,伸出手就搶去未被碰過的一瓶陶罐酒。
迫不及待撕開封口,大口一灌:「啊、好酒!來到西域就是要喝一大口伊麗珠霞才夠意思。」
面對熱情的人,西樓從來不懂應付,要說原委,大概就是個性使然,素來喜好孤寡,除了一直慣着他的師兄雁回時,都沒太多與人相交的經歷,更莫論結交朋友,對西樓來說,殺一個惡人比交一個朋友更簡單容易。
看着這喬裝男生的娃兒,樂滋滋的又喫又喝,跟她相對而坐的西樓卻語帶惴惴的道:「茜…茜兄弟,怕你不是只為了貪杯才突然走來結交吧,西樓不才,你有事不如直說吧。」
話剛落下,茜娃兒即時停下手腳,燒雀也吐了一小口到地上,徐徐開始愁眉淚眼還滿帶哭腔的道:「西樓哥哥,好哥哥,弟弟我自幼無親,飄零無根。幸得家師收留,可是後來師門遭逢巨變,家師的兒子,也就是我師弟,他練功時冥神通走錯心脈,失心瘋了,最後還不知蹤影,我…我就是一路上到處找…他…,才來到西域的。」
聽上去似是滿口謊言,但西樓卻聽得一臉感觸地站了起來,眼眶也潤濕了的。待聽完說話,顫顫伸手,撫慰了一下這個奴弟弟的頭髮,才憂憂鬱鬱的細道:「沒想到你我景況如廝近似…唉…!」
話說到一半就打住了,又把手收回,拿起自己的酒壺碰一下奴弟弟的那一壺後,猛灌一口入喉,眼淚也順勢滑下一行,輕手拭抹,久久沒有言語。
此一行流淚,雖只一瞬,世上無人得見,唯獨茜奴看在眼裡,更被這行淚珠,滋潤了心靈。儘管天下人都當成謊詐之事,獨剩西樓傾聽,且自感懷雨泣。
就在此時,本來躺着的老阿嬤,踉踉蹌蹌的捧着一個小木盤,裡面是剛燒好的熱水,沉沉的放到檯面上。西樓二人也頓時愣住,婆婆卻瞧著兩人道:「中原人飲伊麗珠霞都不先溫酒的嗎? 暴殮天物。」
望着含怒搖頭,慢慢行開去的老阿嬤,本來鬱悶的氣氛一掃而空,茜奴更是痛快的大笑開懷,西樓則一臉靦覥的道:「都怪西樓見識太少,連累弟弟一同出醜。」
善觀人面的茜奴見平日抑鬱寡歡的西樓,臉上居然換上一個表情,而且是滿帶羞怯的妙趣神色,囅然咧嘴道:「西樓哥哥這次咱們算是有難同當了,那麼我也放膽問你一事。」
西樓正襟一下,再穩穩坐好,點一點頭問道:「什麼事?」
奴假弟弟笑道:「西樓哥哥接下幾日,會有什麼行程?」
月西樓道:「我要去找上一幫人,找到了再問一個人的下落。」語氣甚是溫和,只是聲調漸漸壓低,好像不想多說似的。也是的,要去尋找雁回時,份屬私事,如果還要帶上他人,又確實是於理不合。
茜奴自然看得出西樓心思,擰一擰眉又笑笑道:「不若,請西樓哥哥收我做劍童,讓我伴隨你左右,怎樣?」
西樓聽到當堂耳蝸一炸,心裡暗忖,怎可能帶上妳?那幫人馬是西域的地頭蛇,前去問事也有凶險,可說是吉凶難測,現在還要多顧一人,這下萬萬不可。
明眼一瞥,也瞧見西樓面色難看,但是茜奴娃兒心裡已早有乾坤,怡然笑道:「不瞞哥哥,我也是要去那個地方,現在衹是因利乘便,況且,哥哥斷然不會讓弟弟孤身犯險吧?」
西樓一輪沉寂,沒有搭話,茜奴卻看穿這好哥哥當下作不出主意。趁勢撕開另一邊的燒雞分食,再斟滿兩碗溫好了的伊麗珠霞。抃笑而道:「苦惱也是幾日後的事,要去見那頭猛虎。到底是哥哥一人拱起,還是咱們兄弟同心,也還好說,此時此刻倒不如,大碗酒、大啖肉,豈不快哉?」
西樓聽後也覺自己想得太深了,怔怔的眼神稍稍緩了下來,再看看杯盤狼藉的檯面,現下也確實不是想事情的時候。
再喚了喚坐堂的老阿嬤過來,大破錢囊多點了幾道下酒小菜,還再要了幾瓶伊麗珠霞。兩人慢飲細嚼,聊聊閒逸事,細味江湖變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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