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之城》柏菲思 著
在這被廢棄的城鎮,人人失去天性的直覺和認知能力,於是改用刺青作記號,以方便辨認身份。流浪者為了冒充高尚人士,均在黑市紋上特定的符號;一些學生希望能買到酒精飲料和藥物,便付錢紋上成年的圖樣,佯裝大人。
黨派爭鬥激烈化之下,社區混亂不堪,此片土地淪為罪惡滋生的都會。某天,一位備受年輕之輩愛戴的知名領袖出門時,遭蒙面漢用西瓜刀剁了八下,刀刀入肉,血流成河。
然後,如魚得水的反叛份子終於獲得借口,便把青少年集合起來,發動了暴亂。
不穩局勢持續大約一個月,執法者依舊無動於衷,因此觸發更多青少年加入革命組織。說得上受過教育的青少年,都呼叫要改變這個社會,可他們做的事和流氓沒兩樣。時而衝入高貴宅邸搶掠,時而毆打反對改革的敵人。高舉自由旗幟的傢伙,將不作聲的人們全部推往刺青街,強迫他們表明立場。
當中也有不情願加入的人,瑛琪就是其中一個例子。他不例外地,被鄰家那支持改革的男子強行帶到刺青街去,要求他紋上同志的標記。
可是,縱然身處亂七八糟的年代,也有人甘於享受片刻的和平。比起為國家、未來壯烈犧牲,瑛琪只不過想躲在暗角,作為無名氏生存。他不怕世人嘲笑,寧願畫地自限,配合世界的變遷以及各種黑暗的規條。總有方法活下去的,瑛琪如此深信著.人們說,這叫苟且偷生。可這難道不是自然界中,最正常不過的本能行動嗎?
刺青大師的店舖門外,塞滿了為數幾十人的青少年團,他們整列著,如士兵般排隊,靜候進去紋身,加入革命軍。只是,明明集合了如此多血氣方剛的人兒,現場卻了無生氣,反而瀰漫著一片死寂的氣氛。
瑛琪如是,臉上充滿恐懼。雖然相隔一面門扉,但一想到店內正發生著甚麼事,排在前面的人又承受著怎樣的肉體痛楚,他就無法冷靜下來。
下一位就輪到瑛琪了,感覺如將要受屠宰的豬隻,只能悲鳴、顫抖,徒然等待處刑。農場的人要把出貨的印章蓋到他的屁股上,作為可供食用的証明,他能夠預示自己的命運。不止是瑛琪,其他隨行的人皆面無人色。沒錯,他們是被時代謀殺的禽獸,毫無人權可言。所謂的自由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放牧罷了,生死抉擇,最終仍落在牧人手中。
瑛琪看看背後,那些蒼白的『面具』,他能夠聽見無聲的抗議,以及獵犬的吠叫尾隨而至……
據革命軍說,不捨身捐軀的人都是冷血的,可自保才是正路吧。輕易丟棄生命為了誰?偉大的領袖?人民的福祉?瑛琪記得教科書上寫過,在死亡面前可以暫時放下道德。
「真的不得不紋身嗎?」瑛琪對現場負責人說,「被發現的話會很糟糕……」
那位負責人跟大家年紀差不多,穿學校制服,頭戴紅絲帶,不過他眼裡有種異於常人的瘋狂,這就是極端崇拜的禍害嗎?
「真是膽小鬼,怕甚麼!我們不率先改變的話,社會如何改變!作為同伴,紋身是必經的儀式啊!」
瑛琪發現自己開腔之後,後方開始傳來隱隱約約的啜泣聲。於是,他以哭腔續道,代替受委屈的人發聲。
「法例規定,不是成年人不可以紋身,我們全部都未成年……」
負責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說。
「放心吧!只要在不顯眼的部位紋身就行了。你長這麼大,該不會還讓父母幫你洗澡吧。還是說,你會在教師面前脫褲子。」
聽此,在場的其他同黨頓時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即使不紋身,有心之士也可以加入你們呀。」
負責人拍拍胸口,「要成為一份子必須這樣做,我們是朋友,應該互相扶持才對,為何你要針對我們呢?假若因為害怕而不踏出第一步,就甚麼也做不成!」
正在此時,店內有人走出來。
剛剛站在瑛琪前面輪候的男生,腳步輕浮,左手捂住右手腕,面青唇白,被紋上字句的位置裹著紗布,滲出鮮血。他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頭一次在完好無缺的身體上製造疤痕。可人生很長,此階段便刻上永恆的烙印,斷定前程,未免太魯莽了。
瑛琪東張西望,雖說這一帶的街道已被革命軍徹底佔領,但他生怕被人認出來,一直垂下頭。
『他們不能把我們都殺光。』
革命軍呼叫此口號,與此同時負責人把瑛琪推入店內,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進去了。
曾聽說一場革命需要『流血』,而流血必須要大量『犧牲者』,才能展現出它多麼眾望所歸、轟轟烈烈,因此需要生產一批『勇士』。看來『神』挑選了瑛琪為其中一人,迫使他參與其中。
「我不是勇士……不要流血……」
瑛琪自言自語的,十足一個神經病患者。
刺青大師是一位穿汗衫的老伯伯,他面向站在角隅的瑛琪,頹然佇立,不知怎地有種困獸鬥的感覺。
「不用怕,孩子。」老伯伯從房間深處,慢慢走近瑛琪。「只要嘗試了第一次,你就發覺紋身一點也不可怕。對於經常發生的事情,人類會自然麻痺了,覺得不以為意。痛楚亦是同樣,一旦和痛楚成了朋友,你會認為死亡沒甚麼值得害怕……」
瑛琪因過份緊張,呼吸變得急促。可聽見老伯伯的聲線仁慈,於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試著抬眼,瞅看面前的人的模樣。怎料,老伯伯的眼珠居然失去了光采,而且還有一團白色的混濁。
他該不會是瞎子吧?看不見東西能夠幫人紋身嗎?
見老伯伯摸黑回到床邊,拿起血跡斑斑的紋身槍,瑛琪心中一凜。那些是誰濺出來的血液?沾在槍上也不擦掉,太不衛生了。也許老伯伯從事此行多年,對於傷口和鮮血早已麻木。他如屠夫一樣,不管床上人的死活,只會死板地依照程序工作。儘管下面的人痛苦不堪、聲嘶力竭,他仍會繼續達成任務。
「對啦,還沒有問你想紋在哪兒呢?」老伯伯嘴角帶笑,「部位可以由你決定,一般人喜歡在上手臂,或者胸口位置。當然,要是你想我紋在舌頭、眼球上,我也有那方面的技術和知識……」
不止是墨水,老伯伯還要用那枝受污染的紋身槍,把不知名的血液一併注入瑛琪的體內。
想到這裡,瑛琪耐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恐懼之情不聲不色地糾纏起來,散發惡臭。剎那間,瑛琪受惡魔唆使起了邪念。剛好看見門口旁邊的裝飾架上,放著一具前獨裁者的石膏胸像,便拿起來擊昏老伯伯。被鈍器擊中頭顱的老伯伯,體力不支,一個昏頭轉向就趴倒床上,長睡不起了。
「喂,喂……死了……怎麼辦……」
瑛琪嚇得雙腳發軟,扶住書櫃勉強支撐身體站立。從小到大,他一向循規蹈矩,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如今為何大家都迫他犯事,還害他殺了人。歸根究底,是自己太軟弱嗎?要在社會保持中立實在太困難了,出淤泥而不染,根本是前人留下來的謊言。
瑛琪不敢再盯著那溫暖的屍體,不敢直視一秒前還活著,下一秒卻已宣告死亡的老伯伯。他望向出口,想逃之夭夭,忽然憶起店外排著許多同志。衝出去的話必定被他們圍剿,休想下半生坐牢渡過,此時此刻便會被就地正法,命送黃泉。
沿牆壁摸索,瑛琪終於找到一扇暗門,對了,從這兒逃走吧。
瑛琪跑進冗長的走廊,經過迂迴曲折的甬道,好不容易以為走出一片新天地,却在掀起前方的布幕時,發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帳篷內。
那個帳篷彷彿是馬戲團臨時搭建的,呈紫紅色,頂部中央皺成一朵花,令人有種墮入花海的錯覺。
帳篷裡,有一豐盈女子在中心,赤裸上身,把胸脯壓在床舖,任由一名健碩、魁梧的壯丁在她尾龍骨上紋身。兩人一同回首,看突然闖進來的瑛琪。他就像一匹受了驚的馬兒,橫衝直撞,大口呼氣,以渙散的目光四下張望。一下子大家都搞不清情況,瑛琪徹底迷失了,分不出東南西北。
女子推開壯丁,坐了起身。「怎可以擅自竄進來,難不成是偷窺狂?」
瑛琪焦頭爛額的。
女子口是心非,嘴上罵人,卻主動把赤條條的身體正面朝向瑛琪。一覽無遺之下,瑛琪目睹一雙豐滿的乳房,如熟透的果實般挺起來,極之美艷。雪白的她宛如陶瓷,易碎,可那光滑的表皮上佈滿了墨綠色的刺青。文字與圖樣混合起來,製造出巨大的畫作,填滿每一寸空間。連輪廓都模糊掉,看似快將被刺青埋沒,感覺有點吃力。仔細一看,她胸前的兩點與周邊的圖案融為一體,拼湊成一大簇嫣紅。
「流這麼多汗,你是從刺青大師那兒溜過來的吧?」女子妖魅一笑,「年中有不少人,因為看見他的眼睛而嚇跑出來。要是你在找出路的話,這兒沒有,只有一個出口。」
瑛琪回過神來,「後門也沒有嗎?」
雖然女子已穿戴外套,但玲瓏浮突的曲線美,依然吸引著瑛琪的眼球。好奇心驅使之下,瑛琪發問。
「全身紋身不會痛嗎?」
「當然會痛,但不這樣做就沒有活著的感覺。」
女子走到瑛琪跟前,她那胴體似乎在透光。
「最原本的自己才是真我啊,這樣折騰自己值得嗎?正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你是沒有膽量紋身吧,因為怕受傷害才逃避一切。」
女子似乎把瑛琪看穿看透,沒錯,他可能只是個膽小鬼而已。未幾,女子用異於常人的奇特臉蛋湊近瑛琪,很有壓迫感。
「聽上去,好像你從出世以來就沒有改變過一樣。但這是不可能的,人類為了存活要受教育,因此必然受先代、後代的影響。現在的你,早已扭曲了誕生一刻的模樣。」
瑛琪期期艾艾,「我只是……希望遺世獨立……想做自己,不被人左右……」
「人一定要接受過去,民族的歷史,以至他們所犯下的罪孽。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你也無法逃得過自己。它就如影子,縱然肉眼看不見,也一直存在在你腳下。你要是打算否定,等於想將影子分割出來,現實上根本不可行。」
「那些和我沒關係!我是我!」
瑛琪激動起來,聲線震撼整個帳篷內。
「你連直面真相的勇氣也沒有,怎樣堅持自我?紋身只不過是把內在的憤怒——虛幻、不實在的構念具體化罷了。而你則害怕展示己見,希望把它們深深藏起來,真是太愚昧了。」
語畢,女子揮一揮手讓那位幫忙紋身的壯丁出去,之後牽起瑛琪的手腕,把他帶到帳篷另一邊的逃生門。
「雖然沒有後門,但這裡可以通往一個陽台,或許你可以從那兒爬出去。」
「陽台?高不高?」
「甚麼,跳樓也不敢,一兩條骨折換回你的清白,不是最好嗎?」
兩人一同離開帳篷,肩並肩走在陰冷的暗巷。無論如何,已經走頭無路的瑛琪,決定看看陽台下的情況如何,再計劃逃亡方法。
怎料當兩人迎向烈日,女子領路走出陽台時,瑛琪方發覺陽台離地面足足有三十米高,一般人跳下去必死無疑。
「這是唯一的生路了,你想想吧。」
女子處之泰然,世間上好像沒甚麼能令她驚訝。
瑛琪心驚肉跳地俯看下面,發覺樓下不是市集,而是山坡。真奇怪,方才他可沒有爬過樓梯,怎地會處於比刺青大師的店舖更高的地方呢?老伯伯的店子入口理應在平地才對。
「我果然……是跳不了……」瑛琪踉蹌後退,「那個……假若我回去接受紋身,過幾年鬥爭結束,可否回來洗掉?」
「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即使色料可以消失,內心的烙痕必然長存。寫上了標籤就休想褪去,世上沒那麼便宜的東西。」
「那我該怎麼辦?這根本是要我的性命啊!」瑛琪一屁股跌坐在地,「為何這麼殘忍,大家都把我趕向絕路!」
「把自己迫上絕路的人是你吧?如此潔身自愛,任由同伴深陷火海,背負所有罪名亦在所不惜。捫心自問,究竟是誰比較冷血?」
窮途末路的瑛琪,虛脫似地倒地不起,猶如壞掉的人偶,脆弱而毫無反抗之力。女子耐人尋味地笑著,注視延伸於眼前的一片黃土,說。
「儘管有天會被紋身淹沒,我亦不會停止主張自己的。可知道外面的人,成年後便會依照所屬的公司、職業、崗位、身份,紋上記號。為了不被人瞧不起,年青時大家都拼搏奮鬥,力爭上游。這樣子,難道心坎不會空虛嗎?」
女子說著,脫掉外套,猶如解放了自我一般。回歸大自然,作為生物一份子,以一絲不掛的姿態示人。
「為此我要跳出框架,背負我應該背負的!」
瑛琪定一定神,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該名女子,忽然有股熱流湧上心頭.她迎向光明的素顏,彷彿是神仙下凡,連爬滿身體的刺青亦彷如符咒,神聖不可侵犯。
「那些可憐的奴隸和囚犯,全都要在臉上刺青。但人人最初同樣擁有光滑的皮膚,為何長大後却出現如此差別?明明刺青只不過是沒有意義的符號,人類則喜歡賦予不同的意思,分開你我。好像臉上沒有印記的就沒有罪一樣,自大、僥倖,不覺得很令人作嘔嗎?」
「你身上全是刺青,我分不清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囚犯要在臉上紋身,是因為他們犯了事,罪有應得。難不成你想和他們比較在一起嗎?」
「那奴隸呢?有些人不過是膚色異於他人,或者生下來是畸型,不得不遭人白眼,淪落作奴僕的下場。為了有朝一日不會有刺青在臉上,人們拚了老命工作,去競爭。然後把失敗者視為階下囚,歧視他們。為的不過是擺脫過去,否認一些鐵一般的事實,實在太荒謬。我們應該接納,才能蛻變成全新的自己啊!」
女子喋喋不休,向世界宣告精神的獨立。攤開雙臂,把異己、同胞全部擁進懷裡。
「我就是為了超脫現狀才做這種事兒,別人無法從外在判別我。在加入組織便需要紋身証明的年代,大家的觀察力都退化了,無法分辨誰正誰邪。我要逆轉定理,建立新的世代!」
瑛琪恍恍惚惚的,看呆了眼。猛烈的陽光吞噬女子的身姿,使她化作光明,與天地合而為一。
瑛琪以手捂眼睛,在寧靜中沉吟思索。
在這七零八落、崩潰的時代,必須成為任一方才能堂堂正正地活著,否則會被斥責是牆頭草。其實人們不過在尋找一片樂土,能夠真真正正以和平共處的國度。然而,現實一次又一次破壞個體的生存空間。為何世界沒有中立,想與世無爭只能做夢嗎?
革命軍說,『我們要捨棄武器,以和平手段抗爭』。可是,真的只有行動才能稱之為暴力嗎?同輩之間的冷嘲熱諷、輿論壓力,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暴力嗎?
陽光收結為一束光團,消失於地平線。沒有目眩,瑛琪重拾理性。他終於想通了,挺直腰身站起來。雙腳重新屬於自己的,彷彿在一瞬間脫胎換骨,眼神變得堅定不移。
「說到底你和那些革命軍一樣都想說服我加入。可是我也有主見,即使被你們怎樣辱罵、恥笑……」
女子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進瑛琪的瞳仁。現在他們倆居然成了對立關係,真可笑。
「你不認同我?」
瑛琪說夢囈似地。「縱然我們有共同語言,仍無法好好溝通。比一生也沒法和主人直接對話的寵物,更加悲哀。說不定我們自以為比從前文明,實際上和牲畜沒分別,我們從猿人時代就沒有成長過……」
暴力永遠不會停止滋長、漫延,唯有一方殺光另一方的人,戰爭方會暫時結束。事實上他們不需要殺光,殺掉一部份就可以了。假若他們非常勇猛,那就多殺一點,待餘黨都噤聲,勝利方自然成為正義。畢竟正義永遠沒一個定義,強大的就是神。別忘記,這本來就是神以獨斷創造出來的星球。
一旦失去太陽的襯托,女子看上去便黯然失色,不再吸引了。瑛琪決心不再受人誘惑,丟下她一個人,頭也不回,順著原路返回來處。他已經覓得路向,不會迷失。
回到刺青大師的店內,不出所料,負責人已經發現老伯伯的死。他大概覺得紋個身未免花太久了,於是進來查看,發現屍體。
負責人站在那兒,調查著屍骨未寒的老伯伯,正打算派人搜捕瑛琪,找出他的行蹤。萬萬想不到瑛琪會走回頭路,省了不少氣力。
「臭小子!」負責人指責瑛琪,怒吼。「你殺掉大師,沾污同志的名聲,真是罪大惡極!證據確鑿,你何以辯解?」
瑛琪神態自若,走到工作台拿起紋身槍,把它當作手槍似地,指向自己的太陽穴,高呼。
「我唾棄你們!一些自以為乾淨、高潔,卻使盡骯髒手段的惡黨!你們一面倒用『道理』來洗腦,我只能以沉默頑抗嗎?不!我要製造更多聲音,直至世界變成充斥噪音的地方為止!那時候你們會認為這片土地是『天國』,還是『地獄』呢?」
說罷,瑛琪立刻開啟紋身槍,在頭顱鑽了個洞,並直接在腦袋刻劃新的約章,屬於他的主張。
其他目擊者因過度驚嚇而休克、嘔吐,感覺世界再不是他們所認識的模樣,變得血腥且虛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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