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它其實早已在1996年某月某日刊登在各份報紙的頭版上,然而到了21年多後的今日,已經沒有人會記得余家偉這三個字。
今年40多歲的本人,在那天做了一件好事,就是救了兩個人的性命,雖然因此而賠上了一條腿就是啦……說起來像我這種人居然會做得出這種事,實在是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喔!
因為在我心目中,會幹出這種勇敢的事的人肯定不是我這副樣子的,一個頭髮長期油油的瘦弱四眼仔,跟英雄的形象並不相符呢。
假如說到什麼才是英雄的形象的話?我想黃志強是個不錯的人選,他是我中學時期的好友。
在那次救人事件,那個身高183CM、有著魁梧體型的他就站在我旁邊,並目擊到整個過程,但我們絕少會說起這件事,然而卻不知何解在這個晚上再度提起這塵封的往事。
時間是二零XX年六月六日九時十二分,地點是某間食店門外的街邊食桌,雖然已經踏入夏天,但風卻是意外的清涼,他坐在我的正對面,桌上放著一碟燒腩肉和白焯牛拍葉,以及兩杯啤酒。
剛說完個無聊得記不起的話題,我們經歷一段吞雲吐霧的沉默,然後我卻忽然莫名奇妙的說起那件事來:
「我記得當時我們正好踢完球,時間已經是黃昏對吧?」
強聽罷深深抽了口煙,向天吐出一片雲朵再將話接下去:「之後我們一如以往的出發到根記(一間士多的名字)買汽水,走到巴士站的馬路……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那兩姊弟出了什麼問題,明明指示燈是紅色的,卻跑跑跳跳到馬路中心,根本是找死。」
「但是,他們卻很幸運呢,注定命不該絕於此。」我苦笑道,然後大口地將啤酒灌到胃袋裡。
強卻淡定地說:「阿偉,這個你要搞清楚,這可不是注定的,而是你決定的。」
「那麼說我丟了兩條腿……就是注定,而是我決定的囉?」
「當然。」
聽罷他的回答,我忍不住有點扯火反問:「你這樣根本就說我是咎由自取對嗎?」
「難道我說你失去兩腿是注定的話,你會好過一點嗎?」他臉上毫無笑容,認真的再反問。
我心裡面想的答案是:也許會。但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冷笑了兩聲作回應。
「那兩姊弟的生命是在你的意志下得救的,這是由你決定的,跟什麼狗屁命運完全沒有關系,所以我尊敬你,你是個英雄。」
「不,我只是太衝動了。」現在我有點後悔說起這個話題,只想速戰速決,可是強卻依然死纏爛打。
「當時我可是看得整個人都呆掉了,你卻不顧一切跑上去了,這不就是英雄的行為嗎?」
「英雄什麼的只是一剎那的稱號,之後的所有時間我都是個殘廢啊。」我迴避著他的眼神說道,強卻正眼望著我,以響亮的聲線說:「別自暴自棄啊!」
我被嚇了一跳,酒精的效果也有點被退下來了,讓我回復清醒。然而之後我卻沒有更認同他,只是更加的不忿和後悔,因為這份理智讓我十分地理解到自己當時的愚蠢:
「這不是自暴自棄,這是現實,你敢說被我所救的兩姊弟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強聽罷我的質問沉默下來,我就接著說:「說真的,假如時光倒流的話,這種蠢事我可不會做第二次。」
然後我們陷入了一場短暫的沉默之中,強呼了幾口煙後,一開口就說:「誰在乎這種狗屁假設。」
接著他叼著香煙,用右手食指指著我,以極度肯定的語氣說:「我告訴你,事實上再來一次也好,你還是會這樣做的,因為你就是你。」
這下我真的火起來了。
「你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樣嗎?失去了兩條腿,我連暢快地再踢一次球也做不到,在職場上說是沒有歧視的話你會相信我嗎?不論我如何如力工作,還是得不到同事們的尊重啊,他們還是一副討厭我的樣子,臉上總是虛假的笑容,背後覺得我是無能、垃圾。這就是事實啊,你明白嗎?」
他聽罷表情更加的嚴肅,我們對坐著,卻沒有望著對方的臉,氣氛尷尬得要死,但他看來並無受到氣氛影響,無情緒地再問:「所以你覺得後悔嗎?」
我即時瞪大雙眼望著他大喝:「當然!我沒有一天是不感到後悔的!」再接著問:「換作是你的話你會怎樣回答?你會說不後悔嗎!?」
他的樣子看來有點為難,但還是問口了。正當我滿心期待他會說出什麼時,他的回答卻是:「我不知道。」
我正想翻桌的瞬間,他認真的望著我的雙眼,及時補上了一句:「因為我不是你,這個問題我沒有資格回答。」
雖說要翻桌根本不需要理由,但聽到他的回答後我的心情只足以讓我喝罵一句:「那你就閉咀!偽善者!」
然後我果斷站起來,打算轉身離去,但強卻用一個問題留住我了:「那麼說,你會希望用那兩姊弟的生命換回自己的兩條腿嗎?」
這個問題讓我整個人產生了一剎那的停頓,我呆了一呆後才斬釘截鐵地回答:「答案是對,沒錯,我寧願他們死掉。」
強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後,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拿著香煙什麼都沒有說,我也再沒有任何話想跟他說,回頭轉身就走。
最後,聽到他在我背後這樣說:「不,我不會討厭你,因為我知道你只是在騙自己罷了。」
我自問不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剛知道自己失去了兩條腿之後,我用了很多時間才接受得了。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已經接受了。但跟強這樣談過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習慣了,只是一直試圖去忘記,逃避這個現實。
單純挺過痛苦並不是堅強,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才是真正的堅強。
我終於知道,但不代表我做得到,那怕去到生命的盡頭我也是不可能做得到,因為我的軟弱是從根本而來,即使做出多英勇的行為也好,都只是假裝出來的英勇。結果我得到自己應得的報應,做出與自己不相襯行為的報應……
現在,我坐在碼頭,看著藍天、碧海與白雲,心裡想著以上這些事,最後沒想到什麼結論,只要向下一望,兩隻義肢都依舊還在,它們都在提醒著我逞英雄的代價。
即使再思考,再凝視著它們,我仍然感到後悔,仍然無法接受這件事……
但是,再想一下,我所無法接受的,真的是這件事嗎?
我一直想著,與在碼頭上追逐的小孩同在、與坐在一旁的釣客同在、與海面上盤旋的飛鳥同在、與看上那罐早已不再冰冷的啤酒同在,直至黃昏時間,我閉上眼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它在我的腦海裡再度重演了一次,當時所有細節我的還記得……
當時空氣的氣味、身上的衣服、那兩姊弟的樣子、撞向他們的是什麼車、衝出去前一剎那的感覺、心裡所想著的事……我仿佛置身其中,再度經歷一次一樣。
再張開眼,看著夕陽,我終於明白了。我所接受不了的並非那件事,而是一個這樣的自己,然而,這並非在說我痛恨自己的軟弱。
我所痛恨的,是這個接受不了自己的自己。
自此之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噗通」
隨著這一聲,整個碼頭的活力都頓時失去了,所有人都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有兩個小孩站在某個邊緣位置,並一臉慌張地俯視著海面。
碼頭上的幾個大人包括我都以最快的速度跑去看個究竟,一看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見有個小孩在碼頭正下方遇溺,四周的人們包括我在內都陷入在一片恐慌之中。
回神過來,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救人!」下一刻已經不加思索跳出碼頭,並奮力游向孩子的方向。
同時我聽到碼頭上有人為我打氣,卻沒有一個人跳下來幫忙,但問題是我現在才記起自己並沒有腳,兩隻義肢在水底下使不出力!
我無法將小孩拉到碼頭的上岸位置,事實上我單是浮在水面已經用盡了吃奶的力,於是我趁自己的頭還在海面上,以最大的聲量高呼了一聲:
「幫手!……」話未說完,義肢已經毫無抵抗力被海水拉到更深!
但我還是盡力將小孩抬上水面,好讓他能夠呼吸,只是他的雙腳基於生存本能不斷掙紮,踢向我的身體讓自己上升,而我則理所當然地下沉。
在水底我無法呼吸,心裡不斷擔心著那孩子能否得救,只可惜眼前愈來愈黑……我無法再確認他的情況……
最後我所看到的,是夕陽映照在水底的金黃色……跟那天一樣的金黃色……
強說得沒錯,這不是注定的,是我決定的……
我的確一直騙自己……騙自己是個軟弱的人,好讓自己不再勇敢,好讓自己能夠活久一點……
現在我終於重拾活著的感覺……往後如何……已經不再重要了。
自此之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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