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草漫
簡介:
關于“我”這個作家孤獨、艱苦的成長經歷:綴學、幹兼職、終于能夠養活自己;而“劉濤”是唯一理解“我”、或許也理解“文學”的朋友,他熱情真摯、嚮往自由,想要告發違規作業的建築公司確被公司誣告,無奈選擇逃亡,但最終牽掛妻子而沒能逃脫。“駱菲”是“我”曾經暗戀的“純真”少女,但終究在都市中隨波逐流,甚至將“我”暗算。
或許那些和“我”一樣獨自奮鬥、漂泊他鄉的80後讀了會很有共鳴,回想起逝去的那個未曾屬于我們的年代。
目錄
一 2011,濟南——青島
四年後,當火車在濟南停下時,我偷偷下火車轉了轉。這一站,我來過許多次,卻沒有留下一個足印。
濟南:熟悉的空氣,渾濁乾燥;熟悉的天空,高遠陰鬱。
我沒敢逗留太久,火車只在濟南站停一會兒。在火車快要開出站時,我擠回車廂上。
火車呼嘯著駛向青島,帶我去劉濤逃離前仍牽掛的地方。
而此刻讓我止不住心跳的,是坐在我對面的她。她從聊城上車,也去青島。
“你這四年……”她咬著唇,欲言又止,“你離開學校後,我給你打了很多次電話,一直沒打通……”
“你是說你幫我買的那張手機卡?——後來沒錢了。”我笑了笑,“一年後才買了新卡。我平時不大用手機。”我本想問她:這四年為什麼她一直沒發電子郵件給我。但是到了嘴邊的話在她黯淡的目光中咽了下去。畢竟,不該那麼輕易揭穿謊言。
她低下頭時,雪白的圓邊帽遮住了她大而圓的明眸。她再不是以前那個樸素的農村姑娘了。她已是城市白領:絲制的衣裳襯出她姣好的身材,窗外的風掀起她帽沿的綢帶,撩起她額前的青絲,現出她略帶幽怨但依舊清秀的眼睛。她已經不再像四年前那樣吃吃地笑了。在她低眉笑時,一種成熟女人的憂愁從她彎曲的嘴角爬滿白淨的臉龐。
四年了,我沒有想到會在火車上再遇見她。命運真是捉弄人!下了火車後,我們又要各奔東西。當然,我可以問她手機號碼,可以再聯繫,只是彼此可能都沒時間。在這樣一個通訊發達的時代,人與人的距離可以很近——也可以很遠。
最終是她先開口問了我的手機號碼。
我點點頭,她低頭從雪白的皮包裡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翻蓋手機;在我念手機號碼時,同樣小巧玲瓏的是她跳動在鍵盤上的手指頭。她存儲了我的手機號碼後,又按了通話鍵,把手機貼到她柔軟的耳朵上,一邊笑著看著我,露出她潔白的門牙。
我的手機響起時,我深吸了一口氣,把她的號碼存了下來。四年前,我從沒想過她會有這樣嫵媚的姿勢——她終究在這個社會裡“成熟”了。曾經素潔的荷花已經謝了,剩下果實;我嚼在口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之後,我們談這四年各自的生活,我半真半假地編故事;至于她的話,我不知道該相信多少。當聽她談起大四找工作的艱難時,我忽然插進一句話:“你男朋友和你去了一個地方工作嗎?”也許是我的普通話發音還是不夠標準,也許是她故意裝糊塗,她微微皺著眉,睜著圓圓的眼睛,小聲問:“男朋友?”看著她驚訝的表情,我意識到我的問題只讓我尷尬。我摸一摸前額,尷尬地笑了笑,問:“大二那個夏天常和你去花園裡的不是你的……”她抬頭望向火車行李架,一副驚奇的表情:嘴巴張得圓圓的,可愛而略帶滑稽。
“噢——,他啊……”她眨著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了一個早已忘記的人,“你是說那個人,大四畢業後就沒有消息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說完,她又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在學生會做幹事時認識他的。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笑了笑,不想揭穿這個謊言——因為曾經我也是這樣騙自己的,直到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像包不住真相的紙,一點點被四年前那個炎熱夏天的太陽燒成灰燼。
“陳渝,你走的時候為什麼也不先跟我們說一聲?”她忽又提高聲音問,“你知道我有多麼後悔嗎?你大二走的那天,我剛好去爬千佛山了,沒有帶手機。”我笑了笑——我從別人那聽說她那天和她男朋友一起去了千佛山。但我還是一臉無奈地說:“我不知道會那麼巧,我本該早點告訴你的……”其實我想問,即便我先告訴你那天我要離開學校,你會來送我嗎?火車繼續向前,路邊的樹木和房屋飛快地向後隱退,一切都不能再回頭。
駱菲告訴我她要調到青島工作。她現在在一個公司的用戶研究部門工作——她終于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我看著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她,默默地想。而我,我還沒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我還在四處漂泊,找不到一個真正屬于我的崗位。
“你還在寫你的小說和詩嗎?”駱菲忽然打斷我的思緒,“以前我可是你忠實的讀者呢!”我苦笑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像她這樣的白領還會記得我那些幼稚可笑的“作品”嗎?我搖搖頭,說:“不大寫了,也就是吃飽了飯沒事幹的時候自娛自樂——現在文學也成了娛樂的工具,而我也只能自娛。”
她抿嘴笑了笑:“你還是那樣幽默!”
我咧著嘴,揚了揚眉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幽默,我只是覺得:生活常常跟我開玩笑。
終于,火車到達了終點站:青島。乘客紛紛下車,只有我和駱菲還留在座位上,她低著頭慢騰騰地收拾行李,我裝作望向窗外。
她忽然低頭看著地面,問我:“要不要換個手機號碼,不然漫遊很貴……”
我搖搖頭,說:“我只在青島待一兩天。”
“走吧。”她淡淡地笑了笑,表情似乎有點無奈。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問她:你是否喜歡過我,哪怕是一小會兒。但我沒有說話,我只是眯著眼睛,笑著搖頭。
出了檢票口,我們又要說再見了。
我看著她揮動的手和洋溢著笑容的臉,我舉起的手僵直地停在空中。我知道也許我們很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了。
陽光輕盈地落在青島火車站外,濺到她白得耀眼的衣裙上。四年了,我終于向她說了聲“再見”。四年前那個夏天的離去,我沒能夠和她揮手說再見。
離開火車站,我直接打的去青島龍華建築公司。
“青島真漂亮啊!”在車上,我對司機說。
“國際化都市嘛!不過,要在這住可就難了,地價太高,物價太高,什麼都高!”說著司機哈哈笑了笑,回過頭問,“你是南方來的吧。”
“是啊!”我沖他笑笑,“南方人,說話不分捲舌平舌!普通話發音不標準啊!”
司機呵呵地笑了:“哪呢!你說的不是挺好的嗎!你從南方哪個地方來的呢?”
“河西省……客村。”
“哦……那地方環境應該不錯吧?”
這時,車停了下來。我付了錢,下了車,說聲謝謝。
我抬起頭艱難地望向這個高大建築的頂層:估計八十層,最頂上的尖塔直插向藍天,中間是一面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這就是劉濤曾經工作過的公司。
我走進公司大樓內富麗堂皇的大廳,向保安打聽林玉合這個人。
“對不起,我們這沒有這個人。”保安搖頭。
“沒有?”我皺著眉問,又加上一句“她在這工作。”
保安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沒聽說過有這個人。”
“我可以找你們領導問問嗎?”
“沒事不讓進!”
我想要硬闖進去。這時一個保安隊隊長模樣的人出來問我怎麼回事。我同他解釋後,他說上去幫我問問,沒過多久,他出來說:“你要找的是林玉合嗎?”
我點點頭。
“她剛辭了工作,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
我說了聲謝謝,匆匆走出大樓。
我想起了劉濤的話。在附近找了一個網吧後,我按劉濤留給我的郵箱賬號和密碼登進了他的163電子郵箱。果然,在那我找到了林玉合的手機號碼。
劉濤在去香港前曾說過:“我不想連累她,我不想讓警察局的人知道我認識她。”按那手機號碼,我拔通了林玉合的電話。
“喂?誰啊?”電話那頭傳來已不再熟悉的聲音,清脆但混雜著不安和焦慮。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濤,是你嗎?你說話啊!”
“我是……”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是陳渝。”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有點尷尬,我又開口說:“我是陳渝。”這次我用的是家鄉話,全中國只有我們家鄉的人能聽懂的方言。
“陳……渝?”電話那頭終于響起了低沉的聲音。
“對!我是陳渝,你小學的同桌,初中時的同學,高中……高中我們在同一個學校。”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電話那頭又沉默了一陣,然後又傳來帶著疑慮的聲音,“可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我們好幾年沒再見過面了,我一直沒聽人說起過你。”
我咽了咽喉嚨,說:“是劉濤告訴我你的號碼的,我——我們能約個地方見面嗎?”
“噢——,當然……”對方又想了想,說,“當然可以,在哪?”
“我對青島不大熟悉,就在棧橋那吧!怎麼樣?”
“好吧。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
“現在。”
“好吧。”
我掛了電話,叫了一輛的士,直奔棧橋。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比我先到。
當我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在青島棧橋的海風中瑟瑟地抖著時,我實在說不清我那刻的心情。
她倚在石壁上望著海,一身素青色的裙子像海鳥的羽翼,在風中瑟縮著。
在我初中的記憶裡,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總愛穿白襯衫,牛仔褲。
“你笑的時候就像天使一樣。”這是我初二時用普通話對她說的——我們家鄉的人說話用普通話時多半是開玩笑,但有時也用這樣的方法“假裝不正經”,半真半假的透露心裡想說又不敢說的話——那也許是我最直接的表白吧。但真的說不清她是否聽懂我的表白;因為她在聽完我這句話後,真地像天使一樣笑著露出缺了一角的門牙,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記憶在她轉身那一瞬斷裂:原本結實的她已經成了一個瘦弱的女人。海風稍一大,就能把她吹走。
在我走近時,她眯著丹鳳眼,問:“他告訴你我的手機號碼?”
我點點頭,說:“很久沒見,你還是那樣……美麗。”
她淡淡地笑了笑,說:“你比以前更會說話了。”
我笑了笑,將一個厚重的信封交給她,說是劉濤的。她收下信封,沒看一眼就放進包裡。
我靠在石欄上,望著海,偷偷地歎出一口氣,問:“你怎麼打算?”
林玉合沒有回答,我偷眼看去,她臉上寫滿憂愁。
我低下頭,向她說起劉濤。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我的記憶總像浪裡的沙被沖散。記不清我說了有多久,也不敢肯定她有沒有聽明白我的話。虛弱的她面朝大海,背靠石欄,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末了,她笑了笑,對我說:“我下周回客村,父母已經幫我找好了工作。”
“你不打算幫劉濤嗎?”我盯著她那雙漠然的眼問。
她把頭撇到一邊,望著遠處棲息在礁石上的海鷗,沉默許久後,輕聲地說:“陳渝,我不知道你離開學校後做過哪些工作,這個社會很大很複雜,我們都太小太簡單。——我只想靜靜地過日子。”
說完,她低頭告辭:“對不起,再見。”
我立在那裡,望著她的身影沿著彎曲的海岸線漸漸變成細點,然後消失……
二,2011,青島
第二天,我到龍華建築公司承包的工地上,那裡的工程建設已經停工了。那時正下著雨,被挖掘出的泥土裸露在空氣中。朝遠處望去,幾條自然沖刷形成的泄水道蜿蜒著流向大海。近處看不見一株草,遠處望不見一隻海鳥——更別說海鷗。這裡沒有一點生命,有的只是沉默不語的機械。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下,埋著一個等待著被人揭露的秘密。而正是這個秘密,讓龍華建築公司誣告劉濤。
但我漸漸懷疑他逃往馬來西亞的真正原因。憑他的智力,要贏這個官司不是這麼難,或者他真的是為了高中時幼稚可笑的夢——“周遊世界”?!或者他只是在逃避,為了他的自由而逃避現實?劉濤的形象漸漸在我的心中扭曲、幻化,最後竟成了一隻海鷗,飛出了我們站立的海岸。
我常嚮往海的博大自由,但我只能在岸上去欣賞它。我只能站在現實的岸上,那樣理想的海是我不能承受的,我害怕風浪,我害怕得到自由時帶來的迷惘和痛苦。四年前我曾經受過這痛苦,我不敢再要這孕育迷惘的自由。
四年前的往事像潮水一樣湧進我腦中。在這漫漫湧來、幾乎要窒息我的記憶中,我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2003年五月五號剛從青島回來的那個中午……
那個中午,我把我要說的話用電腦打下來,又花了一個下午修改。
我想用QQ把這段話發給駱菲,她不一定在線,但她下次登錄的時候應該能看到我的話。但在下午四點的時候,我又決定把這些話濃縮成幾句後用手機短信發給她。
于是,我又躺在宿舍裡,把手機按得直呻吟。短信編成時,我又把它存進草稿箱裡沒有發送。
我看看時間:五點一十,學校澡堂應該開門了。我用手枕著快要被這悶熱的空氣蒸爆的頭躺在床上,把手機摔到一邊。
終于決定不再想她,不再想心底要說的話。收拾好洗澡用的東西,我走出擁擠得令人窒息的宿舍,向學校澡堂走去。
我的下鋪張永剛從食堂回來,見了我,老遠笑著打招呼:“傻B!從青島回來了?”我揚揚嘴角笑笑,算是回答他。
他說:“澡堂裡人多得很,你還是抓緊時間吧!”
我點點頭,把腳底的拖鞋拖得更響。
從澡堂的噴水頭裡流出的水很涼,冷卻我燥熱的頭腦。
當一切躁動都冷下來,漸漸平息時,她卻迎面撲來。
“——我喜歡她,但那只是朋友之間的喜歡,我不能再和她有過多的交往——但我不能把她疏遠。
——陳渝!冷靜下來吧!不要再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做著天真的夢!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大學裡有多少人不孤獨?有多少人能有坦誠相待的知心朋友?大學裡有的只有青澀的愛情,年青人的愛情,這是還沒有沾上多少金錢味道的愛情,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永遠擁有?問一問那些畢業後的大學情侶,有多少人還在一起?有多少人不是各奔前程,分道揚鑣?大一的時候,輔導員早在新生入學班會上說過:他調查過的五十二對大學情侶,到畢業時只有一對還在一起,後來也不知道這一對“倖存者”去了哪裡。
——你還是想找一個紅顏知己嘛!誰不會感到孤獨?在你走出這個大學後,在你混跡于市場經濟化的社會中時,你這個做著文學夢的“推銷員”又怎麼向那些一心為謀生計而奔波的世人推銷你自認高潔的藝術和思想?你難道不會感到孤獨?又有哪個走出社會的人未曾感到孤獨?在人生的艱險和風浪面前,我們都要有一個伴侶在你背後默默地鼓勵你;在你跌倒時,將你扶起,用淚水為你洗淨污濁的傷口。
——不錯!也許……也許我還要再等等,也許我還在等待一個這樣的人生伴侶……
我將頭貼近噴頭,想在冰涼的水中沖去紛亂的思緒;但心事卻像流不盡的水,像流不盡的時間,沖刷我蒼白無力的青春……
三、2007,青島
2007年5月2日,大海,懷著一千顆激動的心的大海,終于在我的眼前鋪天蓋地的展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夢中的大海,我終于領悟到先人用“澎湃”這個詞形容海浪拍打海岸的精妙。大海像是有無盡的激情,不斷地親吻海岸,縱然一次次被拒絕;海浪像是有無盡的憤怒,不斷地向海岸衝鋒,縱然一次次被岩石攔腰阻截。那些無畏的浪,無畏的勇士:依依不捨地撤回去的,又很快重新加入到千軍萬馬中,再次浩浩蕩蕩地衝擊海岸;沒能回到海裡,滯留岸上的烈士,則將他們的骸骨——貝殼留下。
“山裡人喜歡看海!”劉濤笑著說。
劉濤是我高中同學,和我一起從客村出來讀大學。他在海洋大學學建築。一年半沒見面,他那黢黑、英俊的面容還是沒有一絲變化。鳥巢一樣的頭髮,帶著挑釁意味的鷹鉤鼻和強壯的身體讓他活像一隻頭頂著雛鳥的海鷗。記憶中的那個劉濤還是眨著明亮烏黑的眼睛,只是變得比從前更加風趣幽默。
“我來山東,是想看看大海。”我轉過頭看看他額前被海風拂動的一縷髮絲,說完,又回過頭望向沉靜的海面。以前我宿舍的同學也問過這個問題,我從沒有這樣回答過。我不知道他是否會笑我的回答太天真。
他卻沒有笑,只是略帶遺憾地看著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報海洋大學,這樣我們就可以經常一起去海邊?”說完,他又轉過頭望向大海,“有的時候我坐在海邊,兩三個小時,一點不覺得倦。”我看著他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笑了笑,沒有回答。
後來,我低聲說:“我在學校裡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
“找不到說話的人?”劉濤轉過頭,皺著眉頭,想了想,說,“你是說找不到可以說心裡話的人?”
我點點頭。
他默默地看著我,說:“我在學校倒是能找到一兩個說得來的人,但大部分都只是平時見面隨便閒聊,不大說些很深的話——找不到很能談得來的人——我們班有個人,他經常去一些雜誌社投一些稿件,也常收到一些稿費。有時他會找我說話,把他寫的詩給我看,我雖然不大懂什麼文學,但還是能覺得他寫得確實很好,很感人。”
我略略轉轉頭,但沒有看他,抬頭望向天海交接處,問:“他寫的詩是不是一些很傷感的詩。”
“對,都是一些很傷感的詩——平時在班裡,誰也想不到他會有這樣傷感。”
“那是因為他在你班裡找不到能說話的人吧!
“這可能是他寫作的一個原因吧!”劉濤笑著說。
我轉過身,望向海那邊海洋大學漁山校區的山頭,說:“我也寫些文章投到雜誌社裡,但兩年來沒有發表過幾篇。我每次把稿件寄出去,都盼著有哪個編輯能回信給我,即便是不能發表我的文章,能給我回信說說鼓勵的話也好。但沒有,兩年來,除了收到三份發表我文章的樣報,我什麼都沒有收到——只有印刷品和匯款單,沒有一句人說的話。”
我沉默了一陣後說,“後來我把我寫的文章用郵箱發給我們班的一個女生看……我是在上個學期期末考試複習的時候才真正認識她的。我平時常逃課去圖書館看書;考試前再去上課時,前排的位子又被我們班女生占去了。我坐在後排,老師劃的考試重點沒有聽清,只好打電話給我們班女生宿舍。她把老師劃的重點都抄了下來,我就約她在自習室裡把她的課本借我。”
“自習室?”劉濤說,“自習室裡很多情侶的,我不知道你們那怎麼樣,不過約女生見面去自習室真的不大合適。”
我連忙解釋:“我才不是約她!我平時又很少去自習室,我怎麼會知道這個情況,再說我當時也只是想借她劃的重點抄一抄,這有什麼!?後來就這樣認識了,再後來就發發短信,說說話,”
劉濤笑著說: “然後把你寫的一些小說發給她看,讓她幫忙修改錯別字?”
“那不是!”
“你就不怕再發展出什麼?”劉濤笑著問。
“才不是!”我一把躺在海灘上,望著天空,在雲彩裡看見一個並不熟悉的人影……為什麼我總忘不了林玉合呢?也許是因為我七歲時就認識了她,但即便是那樣,我也是到十四歲初中畢業時,才發現我最捨不得的竟會是她。雖然我認識她好多年了,小的時候也一起玩過家家的遊戲,但都是小孩子的遊戲;我何時曾真正的瞭解她,她又何曾真正瞭解我?
四、2007,青島
那晚在劉濤的宿舍裡,我拿出十年來一直帶在身邊的玉佩,借著從門縫裡透過來的燈光,小心地撫摩著它斷口處的每一絲裂紋。那是林玉合送我的。
“蠻魚,”原本在夢中的劉濤忽然從床鋪上爬起,問,“還沒睡嗎?想什麼呢?”
“沒什麼,睡不著……”
“是墊子太硬了嗎,我早說我這床比較軟和……”
“去!”我壓低聲音,“你那床跟狗窩一樣髒乎乎的,能住人嗎。”
“唉——,你還說我髒,你睡的床更髒呢!”
我笑了笑,說:“我開玩笑。你們宿舍要比我們那好得多,我們那八個人一個宿舍,什麼都沒有,就一個吱吱響、整夜唱歌的電風扇。”
劉濤沒有笑,瞪著眼看著我說:“陳渝……你變了,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蠻魚了……”
“哦——變成什麼魚了?鯊魚?”
劉濤搖搖頭:“不,你真得變了,我不開玩笑。以前高中的你總是樂觀開朗、一臉自信。而昨天我從火車站接你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你一臉迷茫的表情,眼裡也有些憂鬱。”
“去你的!你這大粗人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文縐縐的?”我不以為然地說。
劉濤咧著嘴笑了笑,沒再說話。
黑暗中,我心裡泛起一絲奇怪的感覺:我變了,是的,我真的變了,也許是大學生活這兩年來的孤獨和無奈改變了我吧,我現在只愁將來的工作,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兌現我中學時給自己許下的諾言——做一個自由作家。這兩年來我每天寫稿子,連退稿信也難收到幾封,往往石沉大海。將來畢業後如果還是這樣的話,我只能放棄寫作,去找一份工作——也許是做一個“能說會道”的營銷員。我和劉濤一樣,是靠助學貸款從山裡走出來上大學的,我要還助學貸款,在這個就業壓力緊張的社會,我真的不知道能否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懈地追求自己的夢想,是否太過自私?是否對不住養我的父母?
劉濤打斷我的思緒,說:“你在大學裡真的找不到能說說心裡話的人嗎?——如果四年都是那樣的話,真的很難混過去的。”
“我不知道,也許……”,我咬咬唇,轉過臉去,手裡握著玉龍,說,“除了那個女生,我們班的人都不知道我平時寫些稿子——我宿舍的人也許知道吧,但我從來不和他們說。”
“這樣也好,人總要有一個人能理解他,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
“我也不清楚……她是否能理解我,也許只是好奇吧?她總問我是不是對大學不滿,對現實不滿。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喜歡說‘不滿'兩個字。”
我手托著頭,腦海中浮現出駱菲的模樣:夏天的時候她總是穿著那件素青色的衣裳,身上沒有一樣飾物,只是將頭髮梳得像河岸的蘆葦一樣整齊。她的眉毛和眼睛沒有什麼特色,就像工工整整的楷書,一筆一劃地描在她輪廓分明的臉蛋上。她笑的時候,有些拘謹,小心地將她一顆略微歪斜的牙藏起。即便是在她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時,你還是能看到她臉上淡淡的笑。即便說不上美麗,駱菲也是動人的,因為那份難得的純真。也是因為那份純真,在和她說話時,我也沒有多少顧忌,但後來……
五、2007,青島
後來劉濤帶我去看了青島的棧橋。少年游總是讓人心情舒暢。
在走到海洋大學校門前時,我們發現大門還沒開——因為是五一放假,學校開門比較晚。
我站在門前望著校門外空曠的廣場,無奈地搖搖頭,打算折回去走後門。
“我們爬過去吧!”劉濤的口氣很輕鬆。
“爬過去?”我回頭看著一頭亂髮的劉濤,不知道他是不是開玩笑。
“對啊,爬過去,你以前上學遲到時怕被學校門衛登記,不也是爬牆進學校嗎?”
“拜託!兄弟,那時是在客村,現在是在青島,還是注意注意影響吧!”
“怕什麼!這裡又沒多少人,有人也不認識我們,不會給客村人丟臉的!我以前讀書的時候還經常翻牆進出呢!”
我把手撐在腰間,打著哈欠說:“好吧!兄弟,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就再上演我中學時聞名全校的翻牆絕技。”
我還沒說完時,劉濤兩隻手已經抓住了牆上的欄杆了,他回過頭沖著我笑著說:“唉——蠻魚,別把牛皮吹爆了!”說完,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爬上牆翻了出去。
我把衣服的袖口卷起,跟著翻出了牆。
從牆頭跳下來,我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說:“兄弟,以後可不能這樣做啊,不然讓你海大的同學看見了,以為客村人都是翻牆而過的山賊。”
“唉——,你說什麼話!只有我們客村人才這麼頑強不屈,不畏艱難障礙,翻牆過河,樣樣精通!”
我掏出褲袋裡的手機,駱菲的短信還在收件箱裡。她問我青島怎麼樣,我沒有給她回短信。來之前我曾發短信告訴她我要去青島。
我按了回復鍵,打了一句話:“青島的海很藍,無邊無”在要打“際”字時,我忽然想起她舍友平時在路上遇見我時打招呼的表情,又將手機合上,放進了袋子裡。
“她會笑我不現實,頭腦單純的,和營銷系其它學生一樣。”我這樣想不是沒道理的。她的成績很好,“管理學”、“營銷學”、“廣告學”之類的門門都考得不錯,我真的很佩服她記憶這些無聊的理論的能力。或者說是我太過浪漫,以為自己憑寫些詩歌小說就能掙夠稿費還助學貸款吧。
我不願去想我的明天。她說過她想進一家公司做用戶研究,所以她那麼刻苦學習,以便將來找好工作。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是不切實際。也許我是自私的,父母供我上學,我卻做著“文學家”的夢。
我的父親是交通協管,我曾寫過一首詩《馬路工人》:
“黃帽子在風沙漸漸豐滿的十字路口從不顯眼,三角旗在夏天慢慢咽氣的餘輝裡發不出芽,一川渾濁的車流,流過多少時光,額頭上深深淺淺的溝壑,淌過的汗都已成了這條馬路悠悠記憶中的逗號。我站在十字路口彷徨,不知道怎樣穿過車流。也許邁出錯誤的一步就再不能回頭。我停下望著他蒼老的面孔,想著他曾走過的路,他默默咬著哨子,沒有看我。我抬腿,就要踏出白線——沙啞的吼聲響起,我回頭,看見他漲紅的臉,一輛車尖叫著從我身旁擦過。”
這其實就是我對父親的印象,他總是站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守著紅綠燈。紅綠燈就是馬路的規則,沒有人能違背。
我用電子郵箱把這詩發給駱菲看,後來她在信裡說:“……你的詩寫得都很美,很感人,但每次我讀了都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詩裡總是有這麼多傷感的東西。你為什麼就不能寫些開心的事呢?我每次在路上看見你,都看到你憂傷的表情,讓人看了難過……”說實話,她的回信讓我驚訝,我沒有想到我無意中寫的短詩會讓她難過。但也許是長大的男孩子特有的倔強,我發短信給她,說:“我從來不覺得我寫的東西是傷感的,如果說有悲哀的一面,那也是悲愴的,傷感是不屬于我的,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奮鬥。”就是這樣漂亮的話,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的奮鬥”,我的奮鬥在哪裡?如果有的話便是每天寫些無病呻吟的詩和一些瞎編的小說,每天逃課,或者說逃避現實。也許在她眼裡我只是個不務正業的人……
六、2007,青島
劉濤的頭髮在海風中輕舞,眉毛隨著笑臉舒展。
我剛理過小平頭,風在我頭上卷不起什麼。我很羡慕劉濤,來青島這麼久,他還是葆有從家鄉帶來的純樸和灑脫,不做任何修飾。
“這就是棧橋了!”劉濤興奮不已地喊著。
“你以前來過很多遍吧?”我望著長長的棧橋終結在海中,沒了來前的嚮往——那段擠滿人的棧橋頂多只能算是斷橋,它為什麼要修在那呢?為什麼又要無謂地在海中找到它的終點?
“雖然來過很多遍,但每次它給我的感覺都是新的!”劉濤笑著,五月的陽光在他飄逸的頭髮上閃爍著金光。他快步往棧橋走去,邊走邊說:“棧橋是為李鴻章建的,在它盡頭的回瀾閣裡經常搞些美術畫展。老實說,我對歷史不感興趣,什麼‘回瀾聽閣'的我也不大明白。但聽人說這是青島的象徵。”
“為什麼?”我問,不大清楚這樣一段石橋能有什麼象徵意義。
劉濤聳聳肩說:“我不清楚,這是大家的說法。”
我跟著劉濤艱難地從紛錯如織的人群中穿過,五百米的棧橋,卻走了我三十多分鐘。
到回瀾閣的時候,我搖著頭說:“慕名而已,人這麼多,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昨天在沙灘上看海呢。”
“慕名而已,”劉濤笑著說,“我帶你去一片人少的沙灘吧!”
“好吧。去開闊的海邊吧,有礁石的更好!”
劉濤揚著眉笑了笑,說:“唉——,看來都是山裡來的小夥子啊,來青島就是想看看海!”
走了幾裡路,終于到了那片空曠的海灘。在那片沒有多少遊人的海灘上,在那些亂石參差的地方,大海才真正顯出恢宏的氣度。
劉濤挑了一塊猙獰的石頭坐下,說:“感覺這裡的海很自由,沒有一點束縛。” 天邊忽然飛過來一隻海歐!那真的是海歐嗎?那真的是海鷗,高爾基筆下的海鷗,海上的海鷗!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劃過深藍的天空!我和劉濤望著它,直到它消失在天海混沌的地方。也許是因為昨天夜裡下過雨,它的翅膀卻沒有想像中那麼輕快自由。
“陳渝,你知道嗎,”劉濤忽然回過頭語氣沉重地說:“我喜歡過我們學校的一個女生。”
劉濤冷不丁地冒出這話,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驚奇地問:“你們大學的?”
劉濤皺著眉,低下頭說:“不,是我們高中的……”
看著他陰鬱的表情,我似乎猜到了他的心事。出于好奇,我問他他喜歡的人是誰。
“你不認識的,說了名字也一樣。”他低下頭,不想同我再談起那人。我也沒再多問。
“我也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上個月就知道了,她在電話裡說我們相隔太遠,沒多少機會說話,很難相互瞭解。只是……只是很難明白,為什麼總忘不了……”
我俯身撿起一塊石頭,但是沒有扔出去,劉濤的話讓我想起自己的“初戀”,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初戀,但林玉合的模樣卻總是在我思念家鄉的時候浮現。
“也許只是因為她和家鄉有關吧,”我隨口說出這話。
“也許吧……”劉濤迎著風眯著眼,說,“蠻魚,你將來是想娶一個客村的女孩,還是外地的?”
他問的這個問題太唐突,讓我感到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敷衍:“誰知道呢?隨緣吧。”當時我沒有多想劉濤的問題,只是後來回想時,才深有感觸。家鄉人有著一樣的方言,也許說話比較方便;但是我們都已經出了客村,也不想再回去安家,註定只能認識外地的人。那樣的話,將來也許不會再說客村話了。說了十幾年的客村話,也許以後只有在老鄉見面時才能用上,而老鄉見面也會隨年紀增長漸漸稀疏。
這也許就是我在從青島回濟南的那列火車上和劉濤一個勁地用家鄉話說笑,一路前仰後合的原由吧:下了火車,我便再不能講客村話了。
劉濤和我一起坐火車,他要去鄭州。在火車上,看著劉濤誇張的笑臉,我才突然明白在青島這幾天為什麼他那麼“興奮”,他是想大笑著忘記心事,忘記他“初戀”的人。劉濤很少有心事,這人一定是束縛劉濤很深的。劉濤剛剛失戀了吧。
劉濤說客村人喜歡東跑西跑,不像山東人那麼戀家。我知道他本想早點去鄭州,只是因為我要來青島,才留下來陪我,直到五月四號才出發。劉濤最後說的那句話是我不能忘記的,那以後很多年我們沒有再見面。
他說:“從端起杯子的時候,就知道喝完這一杯酒,就要散。其實誰不是像山東人一樣喜歡留在家裡,背景離鄉去外地工作,也是生計所迫吧!”
七、2007,濟南
從青島回來後,我還是寫著我的小說,寫著我的詩,還是將一篇篇稿件投到雜誌社。雖然總是石沉大海,但沒有多少遺憾,我相信那些故事和詩真的像石子一樣,沉入了海中,獲得了永久的自由,不必再禁錮在我頭裡。
那以後,我還是常和駱菲聯繫,把我寫的作品發給她。在路上見了面,我也開始努力大大方方地和她說話。
在學校的小樹林裡遇上駱菲時,她問我青島的海是怎樣的。我笑著說:“很不錯,和我在電視上看的不一樣。”
我們在路上一起走了一會兒,她忽然轉過頭問我:“春遊的時候,你為什麼沒去呢?”
我咕噥著說:“不是跟你說過我在寫我的小說嗎?”接著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看著路上不時走過的幾對情侶,我的臉上不覺有點發蕩。風搖動楊樹,林蔭道上的光影在地上舞動著,一會兒撲在他們的身上,一會兒又撲到我們身上。
我就這樣和駱菲走著,這條林蔭路似乎很長,又似乎太短,一會兒就到了盡頭。我想找個藉口離開,轉頭看時,風在駱菲臉上泛起一圈圈若有若無的漣漪,她是在淺淺地笑著嗎?我的心止不住地跳,額頭上快要滲出汗。
我們在路口說了再見,在我轉身要朝圖書館去時,她突然喊:“能幫我借一本書嗎?”
“什麼書?”我回過頭。
她像風中的蓮花,低下泛著紅暈的臉,手擰在一起。
我看著她,心跳不禁加快了——我想快點離開,我不想在我的臉也泛出紅暈時讓她看見。
“算了……”她想了想,說,“以後我自己再去借吧。”
我有些失望,然後轉身走了。
以後再沒有聽駱菲問我幫她借書,我也清楚她其實並沒打算借什麼書。我經常在圖書館裡度日,但從來沒有在那遇見過駱菲。她平時准是在自習室裡啃課本。
那晚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宿舍裡和往常一樣開著五台電腦,三台電腦上正上演“星際爭霸”,另兩台連線對決的是激烈的“實況足球比賽”。
圖書館機房今晚沒開,我的小說也沒處寫。只好借我的下鋪張永的電子辭典學英語。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呢?”
“不想學了,自習室找不到座位。”我沒跟宿舍的同學說過我從沒去上過自習,天天在圖書館機房裡寫小說。
宿舍裡另外四個人像石像一樣坐在電腦前。
只有我的下鋪停下爭霸遊戲,從書桌裡找出電子辭典扔給我。
“謝謝!”他笑了笑,說:“沒事,你不說,我都記不起有這東西了。”說完他的手又靈活地在鍵盤上跳動開了。
宿舍裡很安靜——每個人都帶上耳機,只能聽見鍵盤和鼠標的聲音。
宿舍裡每天都這樣,“臥談”早就成了大一的歷史,那時剛從艱苦的高中升入大學的我們還充滿著無限的熱情和好奇,而到現在一切都冷卻了。大學曾經讓我們失望,而如今這失望也冷卻了;就像《肖申克的救贖》裡說的:人能適應一切環境,只要能活下去。
電腦進入我們宿舍後,人人都只沉浸到網絡和遊戲世界中了。
但在這樣的安靜中,我卻靜不下心學習。
我又掏出我的手機,看看有沒有短信——有沒有她的短信。
“你看過很多的書吧?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時間簡史》和'集體無意識'是什麼?你是在什麼時候看的這些書?”她發短信問我,她一定是看完了我剛寫的一篇科幻小說《熵鐘》。
我開心地笑了笑,回信說:“《時間簡史》是高中的時候看的,都沒讀懂,早記不得多少了,‘集體無意識'是一個心理學家提出的,我大一剛來的時候從圖書館借的書。其實你沒必要瞭解的,我自己讀來也覺得多餘,沒什麼用。”最後一句話我本是不願打上去的,但我知道對她來說“沒什麼用”這句話是對的。
八、2007,濟南
以後我常在校園裡遇上駱菲,但每次她都是笑著和她宿舍的同學走在一起——而我總是一個人獨行。這不大公平,我要硬著頭皮跟她們六七個人打招呼,而她們只要說兩個字,甚至只是笑著點點頭。我不知道她們是否還在想著我和駱菲的關係,所以每到這時,我都很緊張。駱菲的表情是怎樣的,我沒敢細看。
有的時候我也會害怕她宿舍的人一致認定我是一個很滑稽的人,每次同她們見面時的表情姿勢都那麼僵硬,就跟桌別林一樣。我實在無法像中學那樣大大方方地同她們打招呼,如果你已經習慣了對周圍的人都冷漠的話,你就會明白,要突然變得熱情起來真的很難。
有一天在食堂裡遇上和駱菲同宿舍的一個女生王丹,以前軍訓時和我站一個隊的,我把飯端到她前面,在她旁邊坐下。
王丹抬起頭,有點驚訝地向我打聲招呼。
“你也在這?”
“嗯,”
她禮貌地笑了笑:“你常在這吃飯嗎?”
我點點頭,同她說起了話,語氣儘量溫和。但談話並沒有像我想像中的容易。我從小到大說的是客村話,那時即便是和女生說話,我也是“如魚得水”東侃西吹;但到了她面前,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談話中,我唐突地問起:“你們宿舍的人是否覺得我不夠禮貌?”
她愣了一下,停住手中的筷子,抬起頭僵硬地笑笑,說:“哪裡會呢?嗯……只是我們都覺得你很有個性。行為很有特……特點。”
說完她做出一個笑,算是補充。
我也附和著笑了笑。我知道對一個掛科的學生來說“個性”和“特點”都不是好的形容詞。
在匆匆嚼完我的面後,我起身說:“我吃完先走了。”
她抬起頭,笑著說聲再見。我點點頭走了,手裡提著我用了一年的舊袋子,袋子裡的書被擠得不舒服,從線頭脫落的地方探出半個頭。
那以後很少再收到駱菲的短信,我忙著寫小說,她忙著背六級。
一天晚上,在寫小說寫到沒有頭緒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她,想起很久沒有她的消息。
我發短信問她:“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很久沒有音信了。”短信遲遲沒回,十一點鐘的時候,我爬上床,仰面躺下,把手機放在枕邊,等著手機發出短信來時的聲音。
宿舍裡的同學都睡著了,夜像沉寂的海,淹沒了所有的跳動的心。我在這片沉寂中,半睡半醒地躺著,好幾次都像聽見那美妙的手機提示音,但每次拿起手機時,都發現那是幻覺,收件箱裡沒有新短信。
就這樣,我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看到駱菲的回信是在第二天上午九點,在短信裡她說:“對不起!昨晚忙得很晚,沒有看到你短信,最近我在為英語六級考試準備。我每次看你都是提著一大堆的書,你又常熬夜寫作,我怕打擾你,所以沒敢給你發短信。”
九、2007,濟南
轉眼到了2007年6月12號,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天早晨宿舍樓後面林子裡的鳥仿佛叫得比平日裡歡快得多。我從落英繽紛的夢中醒來,望向窗外的藍天。
“今天是個好天氣!”我的下鋪張永愉快地說。
我笑著點點頭。
“每天都是這樣。”睡在對面床鋪的同學冷淡地說。我瞥了他一眼,他蒼白的面孔上沒有多少陽光。我的好心情沒有因他的話改變。
“過不了幾天就要考試啦。”他的下鋪忽然冒出一句話。
宿舍裡馬上安靜下來,大家都想著即將到來的十幾天緊張的生活。
我低下頭,拎起裝著課本的袋子,大步走出缺氧的宿舍。出了宿舍樓我徑直朝自習室趕去,沒去食堂吃早飯。
在自習室裡苦苦煎熬了一個上午,總算把《營銷學》一章看完了;中午草草吃了飯,我又拎起袋子朝自習室,朝我的戰場奔赴。接著是同樣頭疼的一個下午,同樣沒有遇見駱菲。
那晚吃完飯,頭脹得酸疼的我,又朝自習室走去。以前我曾通宵寫作,但從沒像這樣頭疼。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去自習室為考試複習,但真實的我卻在渴望著在自習室裡遇見她。
在我經過一個小花園時,一縷縷像在水裡洗過的清香忽然從我的鼻孔鑽進我的身體。我在那路口停下,猶豫不前。
也許這輩子我都忘不了花園口的那條小徑:那些花狀地磚鋪成的小路。每一次重讀弗羅斯特的英文詩,我都會再次回到那個花園口,回到那條路前。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很多年後,我將帶著歎息在一個未知的遠方向人說:林中有兩條分開的路,而我——我選擇了那條更少人走的路,這便是所有不同的起點。)
我走了那條花園小徑,不知道前面有什麼等著我。
我看到駱菲和一個高大的男生並肩坐在花園的椅子上輕聲地說笑。我的腿像在地上長了根,再也挪不動。
駱菲看見了我,她的眼裡閃過奇異的光,我不知道那一刻她的表情裡寫著什麼。是羞澀,是茫然,還是驚訝。我不清楚,那晚的燈光似乎格外昏暗,我臉上擠出的笑容也許不是那麼容易被她看穿。
她笑著向我揮了揮手,她的笑還是像以往一樣純淨,但我寧願她的臉上也有尷尬的表情。
坐在她身旁的男生轉過頭看我時,嘴角還掛著沒有消退的笑意。他向我點點頭,俊郎的臉上透著年青人應有的自信和特有的張狂——而這些都是我沒有的。我只能疲憊地向他笑笑,儘量壓抑胃裡湧起的虛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他們身旁走過的,那幾米路也許會是我走過的最長的路。不知道當時我走路的姿勢是否很可笑——駱菲以前曾向我提意見說:我走路要站直了,不要老是低頭彎腰。那晚從她身前走過時,我挺直了腰,頭也看著前方。
我為什麼要難過呢?在自習室裡,我一遍遍默默地在心底問自己,直到最後,我竟不自覺地笑出聲來。前排上自習的人回頭看我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很奇怪。
那三本課本自然是白費我力氣提過來了,我有氣無力地打開它們,上面寫的的漢字全成了拉丁文,一個也讀不懂。
九點鐘的時候,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宿舍,拔通了劉濤的手機。
我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腦全告訴了他,而他在電話那頭一直沉默著。
“沒什麼?其實就是覺得有點意外。”在電話上,我強迫自己笑出聲,“最近我一直很迷茫,很快就要考試了,但我沒有一點心思複習課本。我的小說已經寫到關鍵的地方了,每次我翻開書,故事的情節就會從我的腦中一骨腦的冒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十、2011-2007,南昌
四年後,我在南昌的一家小酒店裡對坐在我前面的劉濤說:“你記得我們讀大二時六月十二號那晚上的事嗎?”
“搞笑!老兄!那麼遠的事情我怎麼會記得?你還把日子都記下了,那天是你生日嗎?”
搖搖頭,我淡淡地笑著說:“你還記不記得我讀大二的時候去青島住你那?”
他把手插進蓬亂的頭髮裡,想了想說:“哦——,有那麼一回事,怎麼?”他皺著眉頭笑了笑,“那時很開心吧?沒有什麼煩惱,自由自在。”
我笑不出來。
他嘖了一聲,把杯子猛地砸到桌子上,歎口氣說:“那時我剛把玉合忘了,”說完他又搖搖頭,眼裡熠熠閃動的似乎是淚光,“我不曉得你怎麼看,我覺得女人就是一根繩子,老是捆著你,牽著你,讓你活得不痛快!沒追到時,老想著她,不自由;追到了,她又老纏著你,也不自由。”我抬頭看了看劉濤,看著眼前的通緝犯。那張原本清秀的臉上已是鬍子拉碴,但仍不失英俊,但要說“瀟灑”,卻再也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痕跡。
“我中學時暗戀過她。”我忽然說。
他臉上沒有一點反應。
“劉濤,你知道嗎?也許就是你那晚在電話裡說的話,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劉濤抬眼瞪了我一會,然後又低下頭看著我說:“陳渝,你說這話未免太抬舉我了,誰也改變不了你的一生,除了你自己。你是自由的,你可以決定記住誰的話,忘掉誰的話,相信誰的話,懷疑誰的話——這都是你的自由!自己選擇自己的路,別把後果推到別人身上!”
我終于忍不住對他吼道:“行,你能!你從來不怕別人說什麼,你從不考慮別人的看法!就你最自由,你活得最瀟灑!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方,四處逃竄,都是你自己選的路!你對得起她嗎?再過一個月,你們就要結婚了,你卻——”
我突然發現劉濤睡著了。
那晚,我扛著劉濤的一隻手一步一顛地走在濱江大道上時,爛醉的他還揮著另一隻手笑著大聲喊著。我也有點醉了,沒大聽清他喊些什麼。但我知道在他的笑後面藏著一隻痛苦的精靈。曾經自由而快樂的海鷗已經死了,這是一隻逃亡中的禿鷲。
四年前的那個夜晚,痛苦而迷惘的我打通了劉濤的手機,那時迷上了寫小說的我正為駱菲和期末考試煩惱。
訴說完我的迷惘後,劉濤告訴我:人年青的時候也就那麼幾年,這幾年是最能做出成就的時候,既然你找到了你想做的事,發現了你的興趣和天賦,就應該好好珍惜這段時間。
“人活著能有多久?你想想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我們都還是不懂事的小屁孩,現在呢?現在我們都長這麼大了。如果你不能自由地發揮自己的天賦,就算活得再舒服,到老都還會覺得遺憾……你知道嗎?陳渝,我總覺得很多人是活在規矩裡的,活在別人的看法裡的。為什麼要讓別人為你選一條你不願走的路?為什麼不反叛,為什麼不為自己剩下的幾十年拼一把?生死不就是一眨眼的事!至于駱菲”,他說:“等你遇到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的人時,可能就不能這樣自由了。”
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把該掛的科目都掛了後,就向學校申請退學。辦手續不複雜,學校領導老師也沒太挽留;畢竟,我不是第一個退學的。
在離開學校前,我把手機裡所有駱菲的短信都刪了。猶豫再三,我終于把她的手機號碼也刪了。原本以為我不會再打算給她打電話,等到走那天,我忽然又忍不住想發短信給她,把我輟學的事告訴她,同她說一聲再見。
到那時我才發現,即便把她的手機號碼刪了,我還是能把號碼背出來。
我沒有打電話,而是給她發了最後一條短信:“駱菲,我要走了,以後也許永遠不會再來山東了,”——寫到這時,《神秘園》裡的曲子不知從哪響起。空蕩蕩的宿舍裡沒有一個聲源。我望向窗外,宿舍樓外面林子裡的鳥唱著歡快的歌。終于,我低頭把最後一句話打完:“希望你能實現理想,祝你快樂。”
不過那時的我雖然沒有看過多少浪漫的愛情故事,卻也幻想著會有這樣一個浪漫的離去,會給她日後的記憶中留下那一個回頭,一個雋永的笑臉。也讓我再見一眼她,再見她那素潔的衣裳,再見她那樸素的笑臉。但這永遠只是浪漫的想像。唯一來送我的就是張永。他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他沒有說什麼告別的話;只是在11路公交車停在校門口時,伸出手默默地拍拍我的肩,而我則回過頭拉住他的手。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有多麼不捨得離開這個校園,離開這個曾讓我失望,讓我痛苦,最終卻留戀的校園。我不捨得就這麼走,連駱菲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等我坐上開往南昌的火車時,才收到駱菲回的短信。她問我怎麼回事,問我為什麼會說出這麼奇怪的話?
我笑了笑,關上手機,沒有回信。直到第二天在南昌火車站,我打開手機看時間時,才看到她的未接來電提示和她的第二條短信:“你在哪?!”我拔通了她的手機,又聽見了她的聲音:“喂!陳渝,是你嗎?”我的喉嚨很幹,一天沒喝水了。我舔舔乾裂的嘴唇,張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她提高聲音問:“你在哪?快告訴我!你聽見了嗎?”
“我,我在南……”在我要說出“昌”字時,手機裡響起提示音:“話費不足,您還可以通話一分鐘。”我搖搖頭,把手機合上。在我寫好短信準備發給駱菲時,才發現手機卡上一點話費也沒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是劉濤的話讓我放棄了我早已厭倦的學業、放棄了駱菲。後來我才想明白,他只是給了我放棄的勇氣。
那以後,我在南昌租了一個剛好能放下一張單人床的房間,住了下來。我把我的小說《海鷗》打印出來,找了一家出版社,把稿子投了過去。又在二手電腦店裡買了一個舊電腦放在床頭,用來寫稿子。
剛剛嘗到踏出校門、走出社會的自由滋味的我還是有信心靠寫作養活自己的。我給家裡的父母打電話時,也還是笑著騙他們說我在學校裡過得很開心,假期不打算回家——我想等我能靠寫作養活自己的時候再告訴他們實情。
但小說稿子寄出去一個月後,一直沒有回音,我寫的稿件也一直沒有被採用的。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眼看著存摺裡的錢一點點消失,我就像看見自己的死期一步步逼近。
最後,我只好自己去那個出版社找編輯。在編輯室裡,我發現自己的稿子原封不動地呆在抽屜裡。在我說明來意後,編輯笑著點頭說讓我再等幾天。等了十幾天後,還是沒有回音,錢也用得差不多了。
一個月後,沒收到任何稿費的我在南昌的一家超市里找了一份推銷奶粉的工作,從此再沒多少時間寫稿子。我不敢回客村,不敢面對我的家人。我原本打算幹兩三個月攢夠錢後再把工作辭了,潛心寫作。但推銷員的工資是按營業額提成的。普通話不標準又不擅開口做“廣告”的我賺的錢只剛好夠我吃飯交房租。
沒做過推銷員的人永遠不會體會到上門推銷時吃閉門羹的滋味。有好幾次,我敲了十幾戶人家的大門,等終于有人打開門時,一見我是推銷的,又啪地把門關上,門正砸在我鼻子上。那些天我似乎失去了意識,只知道自己不停地走,不停地笑,不停地說……至于去過什麼地方,說了什麼話,我一點不記得。惟一的記憶來自幾封難得的退稿信。
在超市幹了兩個月後,我另租了一間更便宜的房子。租房的地方離市區很遠,我要每天早起趕班車才不會遲到。每晚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時,已經八九點鐘了。即便這樣,我還是要堅持在電腦前打文稿。鹹菜米飯白開水,這是我的主食。三個月後,我才攢夠九百元錢,期間就收到《贛南日報》的一百六十元稿費。儘管這樣,我還是把工作辭了,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一直呆在電腦前,背水一戰。有些天,我一覺醒來就打開電腦,也不刷牙,也不吃早飯,就這樣熬到下午再去附近的便飯店裡吃一頓,晚上去河邊散散步回來再寫。
便飯店的老闆是個好心的大媽,她常說我又瘦了,她甚至對我說不要再吃她這沒多少營養的飯菜,不然我的身體會跨掉的。每次我都疲憊地笑著對她說謝謝,第二天照樣和她說“你好”。
就這樣,我挺過了一個月。一個月後終于有一家報社給我寄來了稿費。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收到郵遞員送來的匯款單時的心情,沙漠裡的人看見綠洲時的心情也許是那樣的吧。
此後斷斷續續有稿費寄來,但我的生活還是在溫飽線上徘徊。我的所有生活用品就是一個牙刷,一條毛巾,一個水杯和一個飯盒。肥皂被充分利用,即洗澡又洗頭偶偶也洗洗飯盒。我就這樣挨到了那年的冬天。
那年十一月,有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找到我,說願意為我出書。這讓我興奮得幾天沒有睡著。但是在我為這書稿忙碌半年後,出版社終于還是說“不適合”。我的心跌入了死海。
從此,我把書稿寄給了幾個出版社,都沒有音信。靠著給一些報社寫稿子,我才能勉強度日。
春節快到時,我終于踏上回家的路了。故鄉,永遠張開雙臂等待一個落魄的遊子歸來。
我不知道脾氣火爆的父親在得知我的事後,會怎樣打罵我。然而當我回到客村時,才發現:時隔一年,歲月竟在父親臉上刻下這麼多的痕跡,人真的是老得越來越快的嗎?年青的我在心底泛起淡淡的傷感。
我硬著頭皮告訴父親我輟學的事,準備好一頓臭駡。但父親只是憨憨的笑著,大半輩子在莊稼地裡爬過來又在馬路邊走過的他,沒有什麼“金玉良言”能給我。他只是談我在外面的生活,只是揪心我在外面受了太多的苦。父親不再像我中學時那樣“能言善辯”了,他比以往多了幾份母親才有的嘮叨。
“外面的事我真的不大清楚了,要靠你自己往前走了……”父親向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亙古不變的太陽斜斜地掛在淡淡的晚霞上,橙紅的霞光灑在我家院子裡,濺在父親花白的頭髮上,在父親頭頂鍍上金黃。一切都在這片靜謐的光芒中失去了言語。母親在牆角裡偷偷哭著。我沒敢告訴他們我在外面受的苦,但父母卻將我身上、心裡的每一處傷看在眼裡。
歲月如歌,唱過多少悲哀的往事?
第二年春天,我回南昌把電腦賣了,去一個打印店裡找了份工作。店裡的活不是很忙,閒暇的時候,我就打打我的稿件,再把它們寄出去,偶爾也收些稿費。生活終于有了轉機,半年後,我終于有足夠的錢在當地的一家出版社裡把我的小說《海鷗》出版了。但你們肯定能猜到,這部小說沒有賣出多少本。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很欣慰,畢竟我的“海鷗”終于隨書紙飛出了我的心頭。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我再沒有駱菲的消息。忘記一個人可以很容易,但是在很長時間內你無法填補心裡的空白。
我曾經打了個電話給我原來宿舍的同學,那是在他們讀大四的時候。大家都忙著找工作,電話裡又想不出什麼要說的話,只是匆匆問候幾句。張永說他回老家的一個廠裡上班了。
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把身邊的玉佩拿出來看。過了這麼多年,有過多少的同學,多少的知心朋友,但一切都遠去了,只有這個玉佩陪我走過這麼多年的風雨——在我孤獨寂寞時,只有它永遠忠實地守在我身邊聽我訴說。我由此明白母親是對的,連她也不能永遠陪在我身邊;隨身的玉石本不是用來保佑你的,只是一個沉默在歲月深處的聽眾,傾聽你的心跳。“林玉合”這三個字偶爾浮現上我的腦海,對此,我只能偷偷地笑:我連駱菲也不甚瞭解,更何況一個隻知道名字的女人。于是便明白:年少時初戀的情人就像玉佩,只是你心底的一個記號,在你孤獨的時候想起。她是一個圖騰,一個象徵,是你來路上的風景,一個理想的化身;而在現實的世界裡,她是不存在的。
十一、2011,南昌
一個月前的一個有霧的清晨,電話鈴聲響起,我抱怨了一聲。好久沒有睡得這麼香了,卻被一個電話攪了。
我拿起話筒,滿帶倦意地問:“喂?”
“蠻魚!是我。”毫不客氣的一句話,緊接著是一陣爽朗的笑聲,還能是誰呢?
我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忍住笑,裝出不耐煩的聲音,問:“你是誰啊?誰是蠻魚啊?”
“蠻魚!跟我耍滑頭,沒好果子吃的,快開門,我在你家外面。”
我終于憋不住,笑出聲。腳一踢,掀開被子,穿上拖鞋就跑去開了門。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我眼前。但我臉上的笑容很快凝固了,這不是我記憶中的劉濤。雖然眼前的劉濤還是那樣英俊,大而烏黑明亮的眼睛,鷹鉤鼻還是那樣挺秀,但滿臉的鬍子有好一陣子沒刮了;頭髮還是那樣蓬亂,但以往那帥氣的劉海也沒了,光剩一窩“鳥巢”。
劉濤哈哈地笑著,把行李包扔到地上,一把抱住我。
“好兄弟!這麼久沒見你了!死哪去了?”等他終于放開我時,他睜著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說:“打你手機不通,寫信給你也不回。回家過年時的同學聚會你也不參加。忙啥呢?還在寫小說嗎?”
我苦笑著點點頭,領他進房,從茶几下拿出水果。
劉濤環顧房間,問:“你租這房多久了?”
“不多久。”我看了看一臉潦倒的劉濤,不知道他多久沒有梳洗了。
“小了點,不過挺整潔的,”劉濤笑了笑,“比別的同學好多了,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很難找工作,我們以前高中那個班的同學有很多都在大城市裡和別人合租房子。”
“大城市不適合養魚,水少,”我調侃著說,“還是這兒好,環境又好,東西又便宜——不過別人會說你沒出息。”
“唉——,幹嗎管別人怎麼說,自己過得開心就好!”劉濤說話的口氣還是像從前一樣,“我坐火車來的。”說著他一屁股坐下,拿起一個蘋果嚼了起來。
我不清楚他為什麼會來這兒,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我的住處的。我問他最近都忙什麼,他笑著說:“四處旅遊!”嚼完蘋果後,他抹抹嘴說,“我看過你發表在報上的文章。我從網上搜到你寫的文章,看到你四處亂貼的聯繫方式,就打聽到這裡來了。”
我笑了笑——這年頭,寫稿子的人到處在網上發文章,在網上留下聯繫方式,等著有編輯向自己約稿。我只好跟風把我的電話和通訊地址留在網上。
但劉濤一點不像旅遊的,倒像是逃難的,我笑著問他:“你不會真地開始‘周遊世界'了吧?”
“你別說,就是這麼回事!我很快就要出國了。”
“出國?”我皺了皺眉,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劉濤神秘地笑了笑,打打哈欠,說:“陳渝,我一晚上沒睡覺了。你能讓我在你這睡一會兒嗎?”我點點頭,朝床邊走去,想把被子和床單弄整齊,劉濤卻不客氣地大步走過去倒在那。
我聳聳肩,笑著搖搖頭,去洗刷間刷牙去了。
梳洗完畢後,我的頭腦才完全清醒。我坐在椅子上看著一動不動地躺在那打著呼嚕的劉濤,心底漸漸產生了疑問。我總覺得劉濤的突然出現沒這麼簡單。
出于本能,我打開了電腦,在網上搜索“劉濤 海洋大學”,終于在一個新出的法制網頁上搜到了劉濤的頭像和他的——他的通緝令!我驚呆了!猛回頭看看像石像一樣躺在床上的劉濤,滿臉鬍子,頭髮蓬亂的劉濤。我不敢相信,怎麼可能?!我又把網頁上的文字調大:
“……劉濤……海洋大學畢業,現年23歲……青島龍華建築公司……貪污……在逃……”
我癱倒在椅子上,望著床上的劉濤,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陷入沉思中,沒有發覺劉濤醒過來。他坐在床上,看著電腦屏幕。
等我想起有著劉濤頭像的網頁還沒有關閉時,已經太晚了。
“你知道了。”劉濤若無其事地問,與其說是問,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我點點頭。
劉濤歎了一口氣,說:“國內我怕待不下去了……”
我沒有說話。
他的眉毛斜拉下來,一臉疲憊地說:“他們誣陷我,想讓我背黑鍋。”
我沉默了一陣,最後終于開口問:“你現在什麼打算?”
劉濤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和林玉合訂婚了,本來想下個月結婚,但我不想再連累她——”
我舔一舔嘴唇,問:“你為什麼要逃呢?難道你就一定會敗訴嗎?”
劉濤苦笑:“你不知道那個公司的背景,他們可以讓我坐十年牢,坐一輩子,也可以殺人滅口。”
劉濤說,那個公司今年承建了一個項目,是在海邊的一片荒地上。工程建設很快就要開始了。那片荒地下有超標的重金屬污染物。如果在上面開工的話,污染物將被掘出,隨雨水流到海裡,附近的魚蝦都會受影響。
劉濤問:“你聽說過日本的”水俁病“吧?”
我點點頭。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日本有一個沿海城鎮的化工廠向海裡排放重金屬汞,讓附近海域的魚蝦受污染;使得那裡很多人吃了魚蝦後,死于汞中毒。
劉濤點點頭,說:“如果我們在那裡搞建築的話,青島一帶海域都要受污染,‘水俁病'就很可能在青島出現。我在考察那裡的土質時,檢驗出了重金屬超標的問題,我把這事向公司反映了,但他們根本不理會,為什麼呢?因為這項工程是青島市政府批准的,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他們不願相信工程會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後面的事,你應該能猜到。”
“以後……在青島,恐怕就見不到海鷗了。”我望著窗外熹微的晨光,輕聲說。
劉濤默默遞給我一個厚重的信封,要我帶給林玉合。
十二、2011,青島
五一假期正是旅遊旺季,劉濤說這個時候去香港應該更安全。我感覺他是故意安慰我。
五月二號,當我在南昌火車站送別劉濤時,風正吼著多年前遺忘的那首歌。我不能再像四年前一樣和他坐同一列火車送他離開。
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和劉濤都很沉默,一路只顧看著自己的腳——生怕走錯一步。如果走錯了一步,走錯了一條路,誤了火車,誰知道另一列火車會把你帶到哪呢?
劉濤突然轉過身抱住我說,“兄弟,再見!請留步!”然後就朝火車站跑去。
我站在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車站的人潮中,就像一滴水溶入大海,就像一隻海鷗,消失在天邊。我又想起四年前青島的那個下午:他縱身翻過海大校園的圍牆,像一隻海鷗翻過一個巨浪。我知道沒有人能把劉濤關進監獄裡的,如果前面有圍牆的話,他會翻過去,即使是付出愛情和生命,他也要得到他的自由。他說他要從香港逃到馬來西亞,那裡有他認識的朋友。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想家,是否會想她。如果會想的話,他是否會在異國感到自由,因為這思念也是像繩索一樣的……
我坐火車去青島,把那一信封交給林玉合。她沒有說謝謝。
離開青島的前夜,我發了短信告訴駱菲我明天要走。駱菲回信說很不湊巧的是她公司有事不能來送我。我在電話裡和她說聲再見,就此作別。
手機電腦和火車飛機確實讓我們現代人的空間距離縮短了,但隨之而來的是繁忙的事務,讓我們的時間縮短了。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
十三、2011,青島
昨天,我突然得知劉濤進了監獄。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徹夜未眠的我一出青島火車站就往關著“海鷗”的監獄趕去。
費了點錢在監管人員身上後,我在探監室玻璃牆後見了睡眼惺忪的劉濤。
“她知道了?”劉濤問。
我點點頭。
他“輕鬆”地笑了笑。
沉默片刻後,我問:“為什麼?”
“我忽然不想再出國了。”劉濤想了想,說,“我會想她。”
“所以……你回來了。”
他微笑著聳聳肩。
一股氣突然竄上來,我問:“你為什麼要回來?啊!你不是說要周遊世界、自由自在嗎?為什麼要回來?劉濤,你回來做什麼!”
“我回客村了,”他的臉像一瓢清水一樣平靜,“我見我爸媽了。”
我的喉嚨一下子堵住了。我想起劉濤的父母:面朝紅土背朝天的山民,臉上裂開紅土地上的溝壑,總是笑著露出殘缺的牙。
劉濤笑著說:“後來我知道玉合在青島被他們抓了,就回來了。我來了,他們怕了,放了玉合……我把資料交給檢察院的朋友,他們的項目可能要停了。”
我舔舔乾裂的唇,問:“她來看過你嗎?”
他低下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她不會來。
“你會忘了她嗎?”
沉默,長久的沉默。
“她會忘了我。”他努力笑笑,“這樣最好。”
“我不會忘了你。”
他笑了笑,問:“我跟你有仇嗎?”
我沒有回答,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沉默許久後,他說:“蠻魚,我們也許會是最後一代說客村話的人了。這兒沒有人能聽懂我們說了些什麼的。”
我咬著唇苦笑著說,“現在到處都普及普通話了,再教我們的小孩說客村話就要被社會淘汰了。出去一開口和人說普通話,就笑你發音不標準。”
“沒了就沒了,有啥了不得的。那旮旯兒地才用的方言。”劉濤笑著想了想,說:“搞不好哪天,全世界的人都說普通話哩,到哪去旅遊都方便了……”然後他忽然輕聲對我說:“蠻魚,龍華公司的人跟蹤了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又問:“你的手機號碼除了我還有誰知道?”
我很不解,想了想,說:“就幾個編輯……然後……”
“來山東後你除了林玉合,還和誰電話聯繫過?有誰還可能知道你的手機號碼?”
“一個大學時的……朋友。”我的聲音漸漸沙啞了。
“他(她)很可能是替龍華問到了你的手機號碼……然後你給林玉合打電話時他們也監聽了……”劉濤苦笑著,“他們有很多眼線……”
我只感覺全身一下子掉到了冰窖裡,我曾經虛構過小說人物被朋友出賣時的感覺,但當我自己意識到被駱菲暗算時,我的心裡卻沒有一絲感覺,只覺得“嗡”得一片空白,過了好一陣子,我才聽見劉濤在問我:“蠻魚,你看過現在流行的電視劇《越獄》嗎?”
我沒有回答。
他笑著說:“越什麼獄呢?這裡最安全。什麼都可以不再想,這是最後的自由。”
我看著鐵窗後面的劉濤,胸口堵住了,沉默許久之後,我沙啞的嗓子終于喊出了一句只有我能聽見的話:“文學有什麼意義呢?”
他低頭想了很久,然後抬頭看著我說:“為了記憶。將來總要有人來講講我們這個時代,而到那個時候他們該相信什麼呢?各人有各人的說法,歷史也可能會被虛構。倒是你虛構的故事裡,還有一點真實的情感,很難造作……”
鈴聲忽然響起,我們沒有再說話,探監時間結束了。
監管人員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催促我離去,但我坐在那不願離去。
“探監結束時間已到,請你遵照規定,離開探監室!”監管員警告我。
我沒有理會他。那一刻,我有種砸碎玻璃牆的衝動。
這時獄警走了過來,劉濤起身準備離去。
我茫然地看著他。
就在他要消失在門口時,他突然停下,回頭說:“忘了我。”然後他就像海鷗一樣飛走了,沒有在沙灘上留下一個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