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轟烈』
這句硬派又老套的說話是老爸留給我唯一的遺產,對我前半的人生來說,這句話就像是詛咒一樣在扭曲著我的性格,因為我一直也沒有認真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意。
那段時間,我認為贏就只有一個方法,除了那個方法之外,一切的手段都是與『輸』無異,始終規則表面看來十分簡單,就是只有贏得光彩才算是贏嘛。
不過,在處於一個又一個生死關頭之後,我才理解到這句話的意思不是這樣,它的重點從來也不是贏和輸,而是在於光彩與轟烈。
沒錯,這種精神的存在不是為了左右你的勝負,而是在勝負之上為你的生命上添上一份足以讓你死而無憾的傲氣。
這種精神在我人生的後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它讓我成了一個英雄,同時也成了一個軍閥;我救了很多人,同時也殺了很多人;有很多人愛戴我,同時也有很多人憎恨我。因為贏得再光彩也好,拯救所有人這條路是從來都不存在的。
但我就是我,我不是其他人,我是我自己,所以我很願意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任。」
已經年至七十的我,站在總統府的露台上說出這些話,但現在時間已是深夜,所以這些話都不是對民眾說的,而是對著一個少年……
我望著眼前那位素未昧面的少年說著這些話。他目測十一至十二歲左右,眼裡充滿恐懼,全身都正顫抖著,兩腳尤其嚴重的震著,似是非常勉強才站得住的樣子,同時手上拿著一支又破又舊的手槍指著我的頭。
槍再破也好,再舊也好,只要能擊發出子彈的話,殺人從來也不是問題,這件事我實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唯一的問題是子彈能否擊中目標。
所以我一手捉著槍管,並將槍口移向自己的眉心,然後說:「小子,射準一點。要是射失了,你不會有下一次機會。」
少年整個人震得更利害,同時我將槍管捉得更緊,好讓任何時候也能確保子彈可以打進我的腦袋。
「是有人指使你的?還是你自己要報仇?」我問。其實在發問之前,我通過他的眼神已經知道他並非受到任何人的指使,這樣問的目的,只是好讓他的思緒能夠清晰一點,開槍後有足夠的理智去逃生,以及感受復仇的感覺。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並發出充滿仇恨的喘氣聲。相信我必然是做了很過份的事,例如殺了他全家之類吧……事實上我確實做了這種事,誰叫我每幾年就有部下叛變。
你知道嗎?面對某些情況我必須要做得徹底一點,也就是說難免要無情、冷血一點,因為讓投機主義者成王是很危險的事,我年輕時就經歷過不少它所帶來的惡果……
「你要記住一句說話『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轟烈』。」我望著少年的雙眼,嚴肅真誠地說道,將這句說話確確實實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裡。
我用力拍著他的肩膀,雙眼泛著淚激勵他:
「來吧!開槍吧!這是你應得的!」同時,我的心裡只渴望著一件事,就是希望一顆子彈能夠清洗我這輩子所犯下的罪孽。
接著我倒下了,雖然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但我知道少年應該是慷慨地開槍了,所以我才能好好地跟天上的圓月對上視線。
她一直都在看著我,由我出生至死亡,她都沒有錯過半個晚上……一直地顧看著我……即使我已經逝去了,她仍然會繼續下去……看著每一個人……
去吧,少年……挺起胸膛地走下去吧……
我張開雙眼,眼前是一片散發著柔和燈光的純白天花,然後身邊有傳來一把清秀的女聲向我問:「先生,請問你是否已經醒過來了?」
「大概。」我回答。
雖然想轉身看看她是什麼人,但身體卻陷入了麻痹,根本完全動不了。也許她知道我在動什麼主意,所以就向我解釋說:
「神經接駁系統在三十秒前才解除,你的大腦需要大約十至十五分鐘適應。我是你的清醒服務員Elena,在大腦適應這段時間我會為你進行意識清醒階段,請問你有什麼問題嗎?」
這堆話我可是一點也聽不明白,也沒什麼意思去理解是什麼一回事,因為目前我想知道的事就只有一件:「這裡是天堂還是地獄?」
她以溫柔的聲線說:「很遺撼,此處非天堂亦非地獄。你所身處的地點,是芝加哥商業區的凱撒集團大樓56樓的人生體驗館。順帶一提,你的名字是文生普爾,剛剛進行了《非洲傳奇軍閥米高》的體驗旅程。」
雖然身體彈動不得,根本看不到她的樣子,但我已經感覺到她留著一頭又長又直的金髮,而且微笑著說出剛剛的話。
然後再想清楚一點,我開始記得自己是誰了,如她所說我的名字是文生普爾,朋友們都叫我文生,我的真正身份不是非洲軍閥,而是一間中型公司的低級上班族。
另外Elena的髮型不是我「感覺」出來的,而是真的是這樣的,因為作為人生體驗館的常客,我已經見過她無數次了。她是個活力十足的女大學畢業生,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給人一種清新而且人見人愛的感覺,對我這個有家庭又禿頭的中年人來說,她就只是遙不可及性幻想對象罷了。
「喔……是這樣嗎?謝謝你。」我禮貌的向她道謝。
「別客氣。」
「現在什麼時間?」
「下午七時三十分,是次體驗旅程大約用了三個半小時。」
每個人在體驗後清醒的方法都有所不同,我個人由於對時候方面特別敏感,所以得知時間對找回自我有很好的幫助:「嗯……你們的體驗還真的夠真實,都讓我忘了自己是誰了。」
「多識褒賞,本公司的宗旨是以客人的體驗為優先,所以旅程中使用接近實時體驗,在剪接位置更加插行內獨有的『記憶回放再構成現實』技術,讓客人擁有猶如置身其中一樣的感覺。」
雖然聽起來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不過我還是說:「效果真的很好呢……」對我來說,當中的技術有何用途根本就毫不重要,總之能讓我暫時變成另一個人就可以了。
「希望先生你滿意今次的體驗……」
我打斷她的話說:「有件事我想問一下。」
「請。」
「這個故事是史實吧?是真的個人傳記吧?」
「的確是這樣的。」
「我想問一下,最後那個少年結果怎樣了?」
「有關這個問題,因為本公司認為體驗所激發出的好奇心也是旅程至關重要的一部份,所以建議先生你之後再自行調查吧,大概不難找到答案的。」
這個時候我終於重新掌握身體的控制權,於是就坐起來向她道謝,順便看看她那青春的美貌。
她也禮貌的向我笑一笑,繼續公式地開始說:「假如沒有其後問題的話,本公司希望能夠向你進行一次簡單的問卷調查……」
完成了些簡單的檢查之後,我洗了個澡,接著大約下午八時就離開了,然後駕車直接出發到海邊酒吧跟朋友看球賽。
Samuel第一眼見到我就問:「你又去了那個什麼什麼體驗館嗎?」
「你怎知道的?」
「每次去完那個地方你樣子都會很奇怪,雖然你很努力裝作正常,但看起來還是很奇怪啦。」
「怎樣奇怪?」我直接地問道,然後跟酒保點了杯酒。接著Samuel摸摸自己的光頭,疑惑了幾秒後才回答:
「很難形容呢……就是……神情有點不一樣吧。」
「每次也是這樣子嗎?」
他一邊吃著拌酒小吃的炸豬皮一邊說:「不,不,今次你看起來好像很安祥的樣子,連語氣都像老伯一樣……上次的樣子就很憤怒,好像硝化甘油一樣危險。」
「我倒覺得自己很理智的……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這個時候酒送來了,我理所當然地喝一口,怎料酒的味道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實在有點奇怪……不,應該說是很奇怪才對,它喝起來有點酸酸的,有些不知名的生果味,以及淡淡的藥材香,這是中國酒還是什麼異地的藥用酒嗎!?
是酒保送錯酒嗎?但記憶告訴我,在下單當時我是叫了這玩意的名字,所以這不涉及任何人為錯誤,只是問題是我為什麼會叫這種古靈精怪的酒……
然後,Samuel忽然問我:「那個體驗很好玩的嗎?」
「我不會用『好玩』來形容這個活動。應該說這是挺有意思才對,你沒有試過嗎?」被他打亂一下,我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剛剛想起了什麼了,不過算了,反正不會是什麼重要的事。
「因為我總覺得這種玩意有點危險,所以從不敢試呢。」一個身壯力健、身高差不多190CM的黑人居然會說出這種懦弱的話來,真難免讓人覺得他有點不濟呢。
「其實是很安全的,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而是說……我們都不知道這會不會破壞我們的自我意識對吧?萬一迷失了自我,整個人格改變了的話,不會很可怕嗎?」
「不可能。」「我就是我,我不是其他人,我就是我自己,所以……」說到這裡我整個人停下來了。
Samuel追問:「所以?」
問題是,我也不知道所以什麼,於是我就隨意將話繼續說下去:「即使我們正正常常的活著,也不見得能每時每刻保持自我吧?人就是無論如何時時刻刻也在改變的,這是誰都阻止不了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
「只用大約三個小時就能夠體驗前人所走過的路,這是我們活在這個時代的福氣。」
的確是這樣的,活在22世紀的我們根本已經好像做什麼都沒意義一樣,只有科技是我們唯一所擁有的。
「體驗別人的人生對我來說太沉重了。一醒來才發現所有的名利、成就、榮譽全部都是別人的,單是想想已經讓我夠消沉了。不如將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人生不是更好嗎?我是這樣想的。」
聽罷我沒有任何回應。因為的確如他所說,我很清楚能夠在自己人生路上刻上痕跡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但這不是事實的全部。也許我每次體驗其他人生的旅程,都只是跟著他們的足印走一次。
對,沒有人能夠在他們的足印上增加自己的痕跡,我們也不能通過踏上別人的足印而變成別人。
但他不明白一件事,就是體驗不是單純的自我滿足,因為我們能以他們的足印作為路標去改變自己,然後走上一條屬於自己的路,留下新的足印;新的路標。
這就是足印的意義,也是歷史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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