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父母最初與最深刻記憶的是我們三人的足印深深印在沙灘上，父親的腳步比我寬廣，往往比誰也走得更前﹑更穩重，我和母親牽手而行，以我的腳程得花上一倍的步伐去追上，累得著急的我抱怨著父母的腳步，在一旁鬧脾氣動也不動，「孩子的爸，你就慢下來遷就一下吧。」母親說道。父親沒有回頭，但他的腳步的確慢了下來，我默默地想道，要是我的雙腳--我的足印的大小能和大人一般就可以輕易追上，把腳放在他們的腳印上則可清楚看到腳印大小之異，年幼的孩子氣告訴自己有天腳印要變得和父母的一樣大，但可惜直到他們的足跡消失前我也不懂這些大人沉重足印的意義。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QWbdgiJ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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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無知而活力充沛的我們根本不懂得甚麼是責任，我們盡是玩樂，村莊裡的玩意也厭倦了就跑遍山野。村裡很多男人也是漁民，每天破曉時已在海上，日落之際有時會滿載而歸，但有時收穫也可能不如意，母親說父親的工作很辛苦，盡可能也不要打擾他休息，但母親卻時常勸說他該多點陪我，所以兒時和父親根本沒有回憶可言。與父親惟一清晰的回憶可能是某場風暴過後的日出，因為風暴的關係漁民也沒有出海。翌日的凌晨父親把我從熟睡中喚醒，堅決要外出登山，那天我沒有穿上鞋子，那東西早在東奔西走的日子弄破了，那塊破布穿起的那種磨損皮膚的痛楚來比赤腳更難耐，但我一直沒有對家人說明，這已經是我那年第二雙鞋子，生怕被責罵的我在這一天得坦白，父親嘆了一口氣，只見他脫下自己的鞋子離開家門，誤以為父親想把布鞋讓給我而試穿了，但誰也知道根本不可以穿得下。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36bshZY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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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後山路上滿佈落葉斷枝，即使再努力回避開尖銳的枝葉也難免受傷，踏在看不見的尖石上時令我不禁拼出一聲呻吟，遠走在前方的父親回過頭對我呼喝:「你就不會跟著我走過的路嗎?」被父親呼喝心有不忿，都已經在痛苦之中的我還得被他以叱罵的語氣說教。但踏在父親所走出的路便能清楚感受到地面多麼的平坦，彷彿泥土和尖銳也被他壓平，現在回頭細想，也許父親是故意用力壓平地面令我不再受傷，也許他忍受著更多的痛楚，可惜的是，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得知。我們勉強趕上了日出的尾巴，看著從對面山頭上照耀起來的晨曦，那是多麼耀眼的光芒，風雨後清爽的新鮮空氣更令人怡神，從那天起我就愛上了山上的日出，縱使只隻身一人也得欣賞這片光景。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OBvoBsc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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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載，我成為了失去父親的人，在海難中生還的村民說他已經沉沒於大海，但他救回了不少人的生命，聽到這噩耗的母親只知道抱緊我痛哭，就連別人感謝父親救命之恩或安慰節哀順變的話語也不聽不見，淹沒在自己的哽咽及哭聲之中，不知道是我對父親毫無特別憶記還是年輕尚小一時還沒法理解情況的關係，那一刻我沒有流淚，又或許是因為從沒見到母親如此悲痛而害怕得不知所措。一直走在跟前的父親的腳步只會慢下，卻從沒停駐。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7BX4Gbv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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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足印被海水吞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Jvf5V5l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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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失去了家庭經濟支柱，生活也得繼續，憑著生還漁民的救濟也許足以支付基本生活，但母親堅決拒絕，在一輪拉拉扯扯後鄰里給我們的救濟得減少一半她才勉為其難地收下，她把已放下多時自娘家的釘扒拾起，重回耕作生活。母親從不在年幼的我面前表現出疲態，但有時晚上醒來會發現她在空蕩的房子中哭泣，想要上前安撫母親的我卻不知如何是好，從沒見過外表如此堅強的母親如此脆弱，猶如雪花一般脆弱，彷彿連羽毛般輕盈的觸摸也會破碎，消失於無形之中，害怕自己要是上前慰問會令她更脆弱，哭得一發不可收拾，而自己卻無從應對，但真正更令我卻步的，是看著她擦乾眼淚對我勉強露出微笑，輕撫我頭無力地說出一句「我沒事」，這樣我會連她惟一軟弱的機會也奪去。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kjlplA9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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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人們也從悲痛中漸漸抽身，母親也不再於夜裡以淚洗臉。可是天不作美，正當一切也回復正軌之時事情則接踵而至，寒冬之際我卻患上了嚴重的風寒，溫熱久久不退，村裡惟一的醫生卻去了隔壁的村落出診，看著神智不清的我，母親大概也心急如焚。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時卻發現我躺在母親的背上，她在前往鄰村的路上急步疾行，察覺到我清醒過來的母親並沒有放緩步伐。「醒來了嗎?不用怕，媽媽很快帶你去看醫生。」視野還很朦朧，但我能清楚聽到母親的喘息，氣喘如牛地行走著，能清楚感受到那她背上的熱汗和急速的心跳，明明我的體溫是該比她更高，但我卻能感覺到她的體溫是如此和暖，垂頭看到她寬闊的腳步令我回憶起身模糊的父親。到底是從何時母親的腳步變得和父親的一樣沉重?她的背後又是從何時變得如此寬大?回憶中她抱緊我痛哭的身軀可嬌小得多，到底她都背負了多少?在這令人安穩又痛心的背上，淚水開始在眼眶中打轉，把臉埋在手臂上，希望淚珠不要偷走到母親的肩上，不禁加強了抱緊她的力度。「怎麼了?有哪裡不舒服嗎?」聽到她焦急地問道我只能默默地搖頭。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L9OiEhl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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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旋踵即逝，我在長大成人之際到了海岸的另一邊尋找更大的城市工作，希望可以減慢母親頭上的白化，讓她退休享福。在城市的日子並不如意，但我心知不論再辛苦也不及母親養育我成人所受的，把所有委屈也吞下，當工作漸漸變得忙碌，收入也變得足夠叫她安享晚年，但回老家的時間就愈來愈少。無情的我都只看到太表面的東西，心想有錢的話母親就可以安定下來，後來我聽鄰居的說法才知道她根本沒有停止耕作，也許這麼孤獨的日子令她太沒趣，她寧可忍住腰痛工作也不願無聊度日。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年，我只回家一次，她說希望我留下來陪她生活，但被我拒絕，我隨即回到城市工作，而那次是我最後一次和她對話。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tjTWTfz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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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一場風暴雨令我無比的不安，一整夜也心不在弦。隔天破曉便馬上乘船回到村落，家裡安然無恙，但卻到處都不見母親的身影，四周出外打聽，直到黃昏才有人說看到她往山上走去。往山頂的路上找到了嬌小的足印，一路跟隨著足跡令我回想起在記憶中塵封以久之往事，第一次登上這座山是跟隨著父親的足印，但不同的是這一次母親的足印比我小得多，不知曾幾何時多麼在意得要比較要賭氣的東西卻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不再在乎，也在不經意之間超越了，另一不同之處是登山時間為黃昏，猶如有甚麼要隨著今天終結似的，不安的預感佔據了腦海。在可看到日出的山頂上找到了母親，正確地說是她的遺體，她的手腳冰冷如雪，她的臉容被背後的夕陽餘暉照射著，銀髮也被染成火紅，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仔細看清她額上的皺紋，她一定是每天為了我這不願回家的孩子而眉頭深鎖，眼下的黑影又反映了她多少個孤寡的失眠夜，現在，她也可以從孤苦中得到解放。我抱起她輕巧的身軀，她變得比父親去世時更消瘦，很難相信如此輕飄的身體卻令我心有多沉重，這重量足以令我的心碎掉，不管剪不斷的淚水沾濕母親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村裡，把她埋葬在父親的墓邊。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f4Sb8GK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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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說母親患了病，心知自己將不在人世，但比較疾病，那個更折騰她的心病令她身體每況愈下。以前聽說母親的娘家有個風俗，他們會將部落、村子或家族中體力衰退的老人驅逐、流放或集中到偏遠的地方，任其自生自滅，也許母親自覺自己該離開以減輕我的負擔，又或者她只是想念這個可能和父親有關的回憶之地長眠。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IBh2Pp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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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足印漸漸離我而去，不，或許是我離母親而去，她的足印邁向山裡，漸漸消失逝去……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EAq5CM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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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距離母親去世已有十年，我重遊舊地，回故記憶中與雙親走過的沙灘，沙灘上留有相同的三雙足印，但如今我卻是前在最前的人。「孩子的爸，你就慢下來遷就一下吧。」妻子說著和母親一樣的話，可見站住不動的孩子又多像我，我不禁萌生了笑意，我默默走到了兒子身邊牽起了他的手，三人的足印繼續延伸。6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5NjMPZD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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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永遠不知道他人的足印能伴我們走多遠，但在有限的光陰裡我們只能珍惜，也許逝者不可追，但要是我們回頭一看就可以清楚看見別人深深刻下的足印，他們永遠也不會消失，只是一直停駐在背後，我們的足印也會慢慢由輕快而不穩的，漸漸化成沉實穩重的，身邊的足印亦隨日而變遷不定，直到總有一天自己也化為別人背後的足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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