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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眨眼,除了無盡延伸出去的漆黑之外只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但那股存在感卻又彷若隔著一池湖水的倒影,或是迷霧之中的剪影,一點真實感也沒有,還不如胸口那涼颼颼的感覺。
他不禁想開口,像個哲學家般地質問自己的存在,可是好奇的念頭好一陣子之後才浮現了出來,而那已經是在他看見那些光點之後的事了。
他好奇地端詳,那像他在老家看過的螢火蟲,只是光線又更明亮了點,像火卻又沒有溫度,反倒像是個發光的小圓點,輕飄飄地晃盪,周圍則是足以吞噬所有光線的黑暗。
他試著藉由那些光線看清一些東西,但具體而言究竟是想看清些什麼?他也不知道;也許他不是真的很在乎,什麼都好,就只是想看清楚一點……
就在這樣的念頭閃過的同時,一個光點忽然墜落,並不像是斷了線般的倏然而降,而是像在晨曦的光線下墜落的棉絮一般,緩緩而落。
光點落到了不遠處的平面上,也許是地面,也許是水上,光線並沒有映出任何影子,但明顯可以看見一圈漸淡的光暈環繞在光點的周圍,其餘的光點也開始紛紛墜落。
一條細長的光之道向黑暗的深處鋪展開來,不懼被吞沒一般地直向黑暗而去;但正當他在思索這些光點究竟要何去何從時,光點們卻忽然停止了墜落。
細小的光點在光之道的盡頭懸浮著,隱隱搖曳,好像隨時在等待墜落。他決定上前。霎那間,他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腳,儘管仍是一片漆黑,但光線已經映照出了一些輪廓;他好奇地嘗試跨出步伐,可是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讓他不禁有些失望。
失望?難道他應該期待什麼嗎?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轉眼間,他已踏著光暈鋪成的道路,來到懸浮的光點前。
光點好似感應到他的存在,靈動地晃了晃,隨即墜落。他匆匆想伸手抓住它,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雙手,而這次,手並沒有出現。
他看著光點墜落,然而它並沒有和其它光點一樣落在地面上,而是直直沒入了黑暗,就像在他腳前的黑暗之下有著一漥黑色的池水,既不透光,也濃稠得不起波瀾。
當失望再度湧上之際,池底卻有了動靜。起初只是一些光點,但最後光點彼此聚集,凝聚成團塊,而團塊之間也逐漸分割出清晰的邊角,最終映出了畫面。
他第一次他看見了色彩,色調並不鮮豔,但至少輪廓足夠清晰。他看見了一條昏暗的街道,下著斜斜的小雨,衣衫襤褸的男孩在昏暗的陰雨下佇立,手中拿著的不是男孩們的玩具木劍,而是一把鏽跡斑駁的斷刀。
或許不該說是刀子,那充其量只是生鏽的金屬斷片,它已經鈍得連麵包都切不開來,可是上頭依然滴落著某些雨水之外的東西。
他不知道那是男孩,還是其他人的,在他得出答案之前,光點卻驟然消逝。
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光線與黑暗;那些他所熟悉的東西在他的眼前再度升起、墜落,化為一條優雅的光之道,接續著從他的腳下綿延出去,彷彿在叫他跟上,而他並沒有太多遲疑,只是逕直向前。
找回了腳的感覺,讓他行動起來更加自在了些。他決定試著追上光點,但光點似乎永遠先著他一步墜落,讓他不禁有些惱怒。
忽然,光點停了下來,他伸手去抓,一團漆黑的東西頓時裹住了光點,光點散發出來的白光頓時消逝無蹤。
他抓住了?手中微妙的脈動告訴他這不是錯覺。他試著動了動了動手臂,胳膊紮實的揮動感,隨著手臂的舞動反饋到身上。
有趣。不只是光點,包括自己的手臂也是,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去感受擁有手臂是怎麼樣的感覺,而他的好奇心本身就讓他感到十分新奇。
接下來是什麼?他開始等待,然而光點不再出現,自然也沒有接續著墜落,好似這條光之道就此走到了盡頭,但那些幻象卻也沒有出現。
他抬起了手,端詳從漆黑的指縫間發出的微光。也許……他應該放手?
一個念頭閃過,光暈再次充盈。他傾斜手掌,讓光點從手中落下,微弱的脈動在黑暗中鼓動著光線;它緩緩而落,就像是一個緩慢的吐息,沒入,靜止,幻象再度浮現。
在烈陽下,少年望向了遠方,隨風狂舞的髮絮恣意刮撫臉頰。他認得這張臉,是他先前看見的男孩,只是要更年長些,臉上充滿意氣風發的自信。
少年的身材並不壯碩,但也沒有多餘的贅肉,就像是獵豹一樣精瘦結實,和從前披掛在襤褸破衣下的乾瘦身軀相差甚遠。從身上的紅白交錯的新舊傷痕看得出來他經歷了許多事情,那既是教訓,也是少年的戰利品。
幻象一閃而逝,他重回了黑暗之中,光之道再度於眼前緩慢地延展開來,但不同的是,這次他看得見了。
他的視野不再由單調的漆黑與簡單的光影構成,光線除了映出了清晰的輪廓,也映出的事物本該擁有的色彩。
他的手是膚色的,偏深,滿布傷痕,有著一些皺紋,像是用舊了的皮革,而他的指甲粗糙厚實,斑駁有如石塊,偏向灰色。
可以的話,他想看看自己的臉,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光點停止了墜落,似乎是在等待停下腳步端詳自己的他。他抬頭,隨即提步向前,光點頓時墜落,落入了漆黑之中,幻象顯現。
光線再次充盈,但卻不刺眼,飽和的色彩讓幻象也為之清晰,好令他能看見些先前的幻象所缺少的東西。
那是間溫暖的屋子,有著壁爐,裝飾低調簡單,甚至有點寒酸,但是壁爐柔和的橘黃色光線,卻足以彌補清冷的感覺。
少年站在屋子的中央,握拳而立,臉部因為某種情感而變得糾結複雜。一個年長的男人嫌惡地望著少年,那目光不會比看待家畜要好上多少,而男人緊接而來的斥喝也證明了他的猜想。
但少年並不是家畜──也許他曾經是,但再也不是了。
少年跨出步伐,剎那間,有很多事情同時發生;環環相扣的事件彷彿將時間填塞得無比沉重,到下一刻為止的瞬間無盡地放慢,所有人都知道,有什麼事情即將在這一刻結束時發生。
然而,在他看清之前,幻象卻又一閃而逝,只留下了斑斑光點所遺留下來的光之道,以及枯燥的景色。
光點向前箭射而去,在前方的一點忽然分岔成三條道路,無論那一條都在往黑暗的深處無盡地延長,讓他不禁懷疑這次究竟有沒有盡頭?然而,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再繼續思索下去,那他只會離這些光線越來越遠。
忽然他聽見了一些東西,像是某種東西墜落在平面上,界於堅硬與柔軟之間,有點像是皮革──
腳步聲。他花了一點時間才確信了這件事情,但如果這是那些光點墜落時所發出的聲音,但為什麼他先前從來沒聽見過?
他決定先放棄思索,閉上了眼睛,確定方向之後往中間的光之道追了過去。
其餘的光之道並沒有因為他的選擇而消失,而是無止無盡地繼續延伸下去,就如跑在他前頭的光點一般,與他並肩而行,無盡地延續下去。
他開始奔跑,然而這次他與光點的距離卻怎樣也沒有縮短,即使伸手想搆,卻也遠遠不及;無盡的奔跑令他開始感受到不支的疲憊,他的腳步逐漸放緩,再也沒有多餘的力量能夠從這雙找回的雙腿中湧出。
也許就這樣吧?
他最終還是停下了奔跑,意外的是,光點也在此刻放慢了墜落的腳步;他不禁感到疑惑,卻仍謹慎地跨出步伐,而光點在幾次墜落之後,也終於止住了前去的腳步,只是懸浮著。
光點靜悄悄地懸著,他知道它在守候著自己的到來。拖著疲憊的身軀,他終究還是來到了光點前,光點淺淺晃了一下,隨即墜落,沒入了黑色的深淵之中。
踏踏──踏踏──
只有不絕於耳的腳步聲,而幻象始終沒有出現;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太過疲憊而失去了視線,可當他望向了遠處的光之道時,卻看見了幻象。
這次的幻象很漫長。少年已經成為了男人──很久很久,那是一段漫長的歲月。7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T62qpBNA6
曾經的少年鬍鬚叢生,胳膊更加粗壯,但皮膚卻像是風化般地化為了深色,佈滿細微的白痕,猶如一片即便用汗水也無法滋潤的乾枯大地。
男人第一次揮舞鋤頭,彎腰,一下,一下,既沉又重。這不是他第一次揮舞沉重的東西,卻是第一次嘗試揮舞滋潤生命的東西,他的動作看起來既笨拙又遲鈍,過去敏捷矯健,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不再,現在的男人是一顆生長在貧瘠之地上的枯樹,掙扎著用自己的汗血栽種出綠意。
踏踏──踏踏──
腳步聲繼續傳來,但前方依舊一片虛無。於是他望向了另一側,那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繁華的城市好似團永不熄滅的篝火,壯盛的燃燒著,無數的色彩既不協調且又怪誕,但仍舊令他忍不住仰望。
蓄起了鬍鬚的少年穿起筆挺的套裝,在盛烈的繁華餘韻間行走,裁剪得宜的板型將他本就健碩的體態襯托得更加挺拔,而他的步伐就如他挺直的胸膛那般,自信且又堅決。
他是少女們視線的焦點,也是少年們敵意的源頭,然而已經成為了男人的少年並不在意那些目光,他只是伸出了滿布傷痕與粗繭的手,在眾人的注視中屈膝,下跪。煙火炸裂。
踏踏──踏踏──
幻象再度消逝,然而腳步聲仍在繼續。
他覺得自己已經休息夠了,可是他不禁懷疑自己這樣追逐的目的究竟在那裡?他為什麼要繼續行走?滿腔的疑惑終究還是讓他開口了。
「你到底要去那裡?」他說。假如有腳步聲的話,那一定有人吧?
腳步聲只停歇了一會,又繼續向前,但它不再只是於耳邊徘徊,而是開始淡去──向遠方。
他起身而行。不再有著光點墜落,有著的只是一些在遠方閃爍的朦朧光影,有點像是他看到的幻象,但卻太過遙遠。
他走入了幻象之間。如同剛才看見的繁華城景,只不過每一發在身旁炸散的花火都是屬於少年的一個片段、屬於男人的一個片段、屬於老人的一個片段。
方向感逐漸迷失,他每跨出一步,就與千百個當下錯身而過,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他搖了搖頭,止住了想要吶喊的衝動,定神凝視其中一個幻象。
那是少年冷漠的眼睛,從前他的家鄉有著一句俚語:從眼睛就能認識一個人。而少年眼中的惡意讓他不禁感到畏寒。
他搖搖頭,想甩開那對眼睛,然而即使幻象消失了,那對視線依然揮之不去。
視線──所有的視線都令人不寒而慄,一直以來,那就是一種這樣的東西。
在找什麼嗎?
他看見了一對黑色的腳。他抬頭,黑色的人影佇立在他面前,如此詢問著自己般地抬頭直望著。
「我不知道,也許──腳步聲?你知道它去那了嗎?」
黑色的人影抬起了手──也許是手,又或是其他的東西,但那看起來像是手的剪影。
往那裡去。人影就像是在這麼說著,但他回頭一看,只有清晰的光點在絢爛的幻象間閃動。
那是他來的方向。他不知道影子為什麼要愚弄他,但他沒有發怒的念頭,只是看準了方向,便撇下影子,往它所指向的反方向快步跑去,身後傳來了隱約的嘆息聲。
腳步聲再度響起,慌忙又匆促,他不知道是那些幻象的視線讓他緊張,還是他過於在意追逐隨時可能消失的腳步聲,他只是一直奔跑,不停地追逐。
熟悉的光點再度出現,孤零零地懸在黑暗中。他放緩了腳步,走上前去,望著光點墜落,然而守候了許久,幻象卻沒有出現。
踏踏──踏。腳步聲不再傳來,並不是它又跑遠了,他聽得很清楚,它停下了。
這意味著什麼?終點?又或者是──
撲通。他的心臟忽然猛烈地一搏。心臟!他一直沒注意到──
撲通。
前所未有的感觸充盈著,然而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這和他找回了雙腳、雙手、眼睛和耳朵,又或者是能夠張口說說話是完全不同的,他幾乎不能控制這種感覺,它會讓自己不由自主地發抖,感到寒冷,就像是一個人站在雨中。
那是──孤獨。
一個幻象湧現,零散又破碎,然而其中猶如失常囈語般的情感卻折磨著他;他大喊了一聲,往回走去,幻象頓時消散,然而在他身後的卻是更多無數如煙花般燦開的幻象。
他看向了其中一個幻象,那像是一聲尖嚎。他摔了一跤,掙扎著跑開,卻迎上了另一個幻象。
洶湧撲來的劇烈情感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撲滅,貧窮、飢餓、貪婪、驚恐、背叛、哀號、哭泣、憤怒、壓抑、狂喜、暴力,他幾乎沒辦法承受,光是經過那些幻象就要讓他崩潰,更別說要去接近它們,直視它們。
他開始逃跑。
他奔向了光之道,這段時間彷彿無窮無盡,但終究還是有一個終點。時間彷彿過去了千百萬年,直到他心頭上狂烈地好似要炸開的情感終於稍稍降溫,他才終於敢停下腳喘一口氣。
那不是一條的光之道,而是無數條,無數的光之道在黑暗中蔓延開來,猶如古樹盤錯的鬚根;每條光之道上都有一個追逐的男人,有些缺了手,有些缺了眼,有些好似幽魂一般地晃蕩,但毫無例外地,他們的胸口上都有著一塊漆黑的深淵。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只知道思考令他痛苦,反正他是不會再往回走了。於是他向前。
他望向那些熟悉的光點,他這才發現,事實上那些並不是光點,而是一個個發光的足跡;他不知道這些足跡是誰留下的,但他肯定不會向著足跡的方向前去,因為他已經去過了,那裡什麼也沒有。
啟程。經過了那條漫長的光之道,經過了三岔路,經過了所有他看過的幻象,他認得這些不同的黑暗,但如今它們都只是一片沉靜的死寂,是虛無,也是寧靜。他終於來到了與足印初遇的地方,然而和他印象不同的是,足印似乎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而先前為他指路的黑影就站在一旁。
那裡。它抬起了手,指向了足跡過來的方向。
也許它早就預見了這件事情?但或許是它還沒找回嘴,只好用這樣的方式來告知自己。
「謝謝。」他滿懷歉意地說,便提起步伐前去。黑影淺淺頷首,向後退去,消散在黑暗之中。
他行走著,起先只有腳步聲迴盪在耳際,以及他淺淺的呼吸聲,但漸漸地有些細小的聲音傳來,是水流聲,像小溪潺潺,有時卻又像波濤。
啜泣聲。
眼前是一條巨大的河流,既黑且深,看起來能吞噬一切的東西
「你……還好嗎?」
小男孩沒有回答,只是啜泣。
他望向周圍,光之道已經消逝得近乎無蹤,只有指引著他前來的光之道仍在隱約地閃爍,在黑暗的簇擁下看起來格外孤寂。
他彎下了腰,在小男孩身旁蹲下,小男孩停止了啜泣,抬頭望了他一眼。
小男孩幾乎就和河水一樣地漆黑,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光線太過稀薄的關係,然而他的眼睛卻是雪亮的淺棕色。
他望向了河裡的倒影──他們有著一樣的眼睛。
「沒有人來找你嗎?」
小男孩一愣,點了點頭。他莞爾一笑。
「我們總會有被遺忘的時候──偶爾會這樣的,很討人厭吧?」
男孩沒有說話,只是低頭不語。他試圖伸手擁抱男孩,然而男孩卻在他的懷裡消逝,化為了一個細小的光點。
光點靈動地躍起,在他眼前轉了轉。那是他在家鄉中常見的螢火蟲,總是貼著水纏纏地繞著圈;他還記得自己總是喜歡通過水漥反射的光端詳自己的臉,他記得,他還記得很多事。
他藉著光線望向平靜的河面,那是一張蒼老的臉,厭惡、膽怯、驚恐,每一個皺褶都如此醜惡,像是仇視著目光所及的一切──即使知道那是自己。
他閉上了眼睛,長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開始,他逐漸變成了自己也厭惡的樣子了?
光點忽然墜落,劃出了一聲細響。他張開眼睛,望著光點深入了湖裡,隨著波濤化為殘影,望著男孩的面孔在眼前浮現。
也許他有機會──還有機會──
他伸出雙手,幻象帶來的情感充斥在他的心頭,那讓人尷尬,讓人不自在,但他卻無法抗拒,因為那都是他。
那都是他。
他不再抗拒,只是用盡自己擁有的一切擁抱了男孩。
男孩沉入了河底。7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cH4rNmI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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