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題參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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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一六三,
很冒昧突然決定寫這封信給你,但或許我的這封信可以為你帶來痛苦上的些許舒緩,即使我知道很自以為是。
但,不。這肯定不是只有我這麼認為,因為世界之所以美麗,是來自它的冷漠與殘酷對人人平等。或許在你心中,我過得幸福快樂,與你的掙扎無法相互理解,但我的心對你開放,就等你也對我敞開胸懷。
我們之間,或是我們之外,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在這裡看著你。我都在這裡,不會走開。我等著你寫完那本書,那故事肯定對痛苦的人們來說,會是個好一點的地方。
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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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又重又暈,迴盪在陰寒走道間的腳步聲來自於他自己,聽來毫無節奏感又詭異。若幽魂有腳,移動起來的聲音大概就像這樣飄移。
葉明翰不是不想離開監獄才這般拖延,而是陽光澆灑在外的光景是他許久未見的,他很害怕。
「有什麼忘了拿嗎?」
監所管理員帶著他走到門邊,看著他猶豫不決,還以為他忘了東西。葉明翰想笑,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能被他丟下?但他笑不出來,緊張、畏懼等等的情緒交纏在他的喉頭,每移動一次腳步就翻湧出噁心感也讓他想吐。
為什麼像他這樣的殺人犯沒有獲得應有的懲罰呢?
他抬眼看向夏季燦爛的日光,照亮每片屋瓦、每個牆角,及每一顆柏油路上的碎石,還有株小草在搖擺。灰色無機物與唯一的嫩綠之外,有個女子站在一旁,半透明的顏色顯現她只是他的想像,但這已經夠可怕了。
那個被他酒後撞死的女大生一身純白站在陽光下看他,面無表情,氣色卻像個活生生的人類,反之瑟縮在陰暗處的葉明翰還比較像個幽靈。女子向他伸出了手,但他更加害怕的縮回自己的身體。
葉明翰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深夜買醉,交往三年的女友跟了別人讓他怨恨。他沒忘記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即使他喝醉了,但他永遠記得車子撞上人體時發出的聲響有多恐怖。他也沒忘事件爆發後,女大生的家屬如何對他哭喊與辱罵,媒體記者一見他就像搶食的鯉魚群湧上來,讓他想在水面上呼一口氣都沒辦法。
他被父母放棄,也被那些結交了卻慫恿他酒駕的朋友們放棄。他被社會放棄了,被世界放棄了,連他也想放棄他自己。
他想懺悔,但這世界上肯定沒人相信一個殺人犯說的話。
被判入監服刑之後的每一天他都想了結自己的性命,卻又被眩暈感激出求生意志,他不想死,又想要一死了之。矛盾又痛苦的罪惡感就像螞蟻,細微無法察覺,但一旦發現時已經爬滿全身,將葉明翰的自我吞噬殆盡。
「喂,獲得假釋的是你,可不是我,你要站在這裡多久?」
葉明翰回過神來,手裡不自覺地抓緊放在口袋裡的那封信。
那封署名鯨歌寄給「親愛的一六三」的信是他在獄中痛不欲生時的浮木,只是這封信並不是屬於他,即使他在獄中的確是「一六三」,信封上的收件地址也確實是這所監獄,但葉明翰不認識鯨歌,他不認識任何與「鯨歌」有關的人,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個鯨歌是男是女。
娟秀工整的筆跡只能讓他嚮往寫信的人是真摯的、溫暖的。
那個與自己有相同編號的人是何許人也?何德何能如此幸福,能有個人真心看守著。葉明翰想知道這封信背後的故事,一六三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是一樣的嗎?能相比嗎?鯨歌的溫暖是否就如同夏日的煦陽一樣遍照每一個人,連殺人犯也能一視同仁?
對葉明翰來說,這世界即使再好,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在找不到立足點的廣闊之處中,他只是漫遊的鬼魂,找不到軀體而痛苦著。他是被拋棄的人,碎成一地碎片,若有人能替他把自己撿起來該有多好?
葉明翰握緊那封已經滿是皺褶的信紙,「我走了。」
管理員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
後腳也跨出了監獄大門,葉明翰頓時籠罩在奪目的光輝之中,與陰冷的監獄不同,外面的世界有著熾熱的溫度,他覺得被什麼擁抱住了。
白衣的幽魂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柏油路上若有似無的鞋印足跡幻影,往前延伸不知朝什麼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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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他要去找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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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件地址是唯一也最直接的線索。
於是葉明翰沒有回到那個拋棄了他的家中,而是以所剩不多的錢與存款,輾轉來到那個鄉下小鎮。鎮上人口不很密集,但每戶人家裡都有人聲傳來,令他心生羨慕。他就像被切割開來的汙點,那些來自家家戶戶的愉快歡騰都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
隨著地址的指示,葉明翰停留在一個小店前,那裡賣小吃,也是這附近唯一一家賣吃的。未到午餐時間,店看起來剛開,沒有半個客人。葉明翰壯著膽子前進,與像是老闆娘的中年婦女搭話。
老闆娘束成馬尾的頭髮斑白,雖有染過的痕跡卻仍有幾綹白髮探出頭,額上、眼尾擠出皺紋,葉明翰心想家中母親大致上也是這個年紀,但臉色肯定沒老闆娘親近溫和。
「外頭很熱吧?要吃點什麼嗎?」
「您好,不好意思,我是來找人的。」平白無故詢問「鯨歌」是誰很突兀奇怪,葉明翰只好撒點小謊。「我找一個筆名鯨歌的人。我是他的朋友。兩年前他寄了封信給我,但我遠在國外,一直沒能回覆他。請問,他現在住在家裡嗎?」
老闆娘嘆了一口氣,面色難看,「抱歉,你要找的鯨歌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的意思是……?」
「她是我的女兒,你是她在網路上寫文章的朋友嗎?」
葉明翰腦袋一轉,想起鯨歌的信上提到一六三正在寫書。「是的,伯母,我是一六三。」葉明翰沒說謊,他太習慣替自己編上號碼了。
似乎是聽過這號人物,老闆娘原本緊繃的神情也鬆懈下來,但眼底泛出的光澤卻充滿水氣,眼眶也紅了起來,「我以為她跟你離家出走了,沒想到……那孩子,世藍她一年多前就失蹤了,沒再回來。」
而葉明翰則是不知所措,「她是會逃家的那種人嗎?」
「我不知道。她就這麼失蹤了,既然你是她朋友,你知不知道她會去哪裡?」
葉明翰搖了搖頭,但同時又心生一計。他對這家人來說只是過客,但若能聯絡上真正的一六三,或許能有線索。「伯母,鯨歌……世藍留下來的東西,我可以看看嗎?」
或許是小鎮住民已經習慣與生性純樸善良的人們來往,老闆娘不疑有他,就領著葉明翰往住家二樓前進。二樓在設計上容納了多間臥房,走道相對狹窄許多,陰暗但涼爽,比起監獄那種陰森,這裡更加有人的味道。
老闆娘讓葉明翰進到鯨歌的房間看看,聽見葉明翰允諾有線索會轉告給她後,便放心下樓顧店去了。被留下的葉明翰一人在坪數不大的房間轉了一圈,房內擺設很整齊簡單,只有書桌看來較為凌亂。
他翻動了一些書本和文具,得知鯨歌的本名叫做楊世藍,一些記事本上也同時有「楊世藍」與「鯨歌」兩種署名,證明這兩個名字的主人確實是同一個人。
無意間在抽屜中翻出的幾本日記本沒有上鎖,似乎也不怕被人看見,裡頭斷斷續續紀載鯨歌的生活片段。葉明翰一直以為鯨歌溫柔又善良,日記本中的她卻不是那樣。15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eBUIhp3k4
她會跟父母與朋友發生摩擦、會抱怨夢想的遙遠與現實生活中的苦惱。家裡不夠寬裕讓她無法放手追夢是她的痛苦,鯨歌寫給一六三的信上卻說,自己或許是幸福的。
葉明翰納悶,看見桌上被書本埋沒的筆電後壓抑不了好奇,決定打開來一窺究竟。15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XzuW443bT
與日記本一樣不需要密碼,楊世藍並不在意自己的內心世界被人看見,但點開她的社群網站卻沒幾個朋友,也不常發關於自己的貼文,除了零星閱讀的筆記,沒有任何關於她私人生活的紀錄。
也就是說,真正了解她的人可能沒有幾個。
這樣的話,她的網友也沒人知道鯨歌去了哪裡吧?
而且,若是逃家,鯨歌會這麼久沒發文嗎?
鯨歌的動態貼文停留在一年前,私訊累積了好幾個沒看,葉明翰一一過目之後,發現她失蹤前經營了一個小型讀書會社團,私訊都是讀書會相關的業務,但沒有一封是真正問她消失這麼久是去哪、發生什麼事?而這個讀書會也已經解散,不留痕跡。
葉明翰有些明白鯨歌是什麼樣的人了。
她在家人面前乖巧懂事、將夢想擱淺的痛苦埋在日記裡;她在網路上也是多種樣貌,假裝自己是果敢的、有想法、對人貼心或是學識淵博,這些都只是她武裝自己的面具,用來掩藏她真實的孤獨。
真實的鯨歌與葉明翰想像的不同,卻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激發了葉明翰的罪惡感,他撞死的何嘗不也是這樣的人?
但他沒有讓自己耽溺在負面情緒中太久,他必須找到鯨歌,找到楊世藍。
於是他又翻看了幾則動態,最後一則說想去看海,之後就無聲無息。社群上、日記中都沒有透漏出她想逃家的意圖,鯨歌真的逃家了嗎?困在迷宮中的葉明翰一抬眼,正好看見好友名單中有個人正在閃閃發光。
「一六三」。
葉明翰點進了一六三的頁面,發現這個人仍然活躍著,只是看不出來這個人在寫什麼書,又是為了什麼而痛苦著。訊息窗打開來看,鯨歌兩年前向一六三要了收件地址後就沒再聯繫,而一六三刻意回了假地址的訊息葉明翰也沒錯過。15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dFEFjZTjF
再往前翻動歷史紀錄,得知鯨歌的讀書會曾經遭人亂版與誹謗,而一六三看起來雖與鯨歌親近,當時也參與了混亂的一方。這件事似乎起了不小的風波,葉明翰看到包含一六三,有幾個人指責鯨歌。15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3Z6UAaBE1
對照日記本上事發的日期,但找不到關於讀書會或一六三的紀錄,鯨歌也不曾與任何人提起這些事,只有更早先寫下的零星文字中看出鯨歌對一六三的信任與依賴是真實的,甚至有些嚮往與仰慕,他無法想像鯨歌如何獨自一人面對一六三的背叛。
事發三個月後,兩人唯一的接觸就是鯨歌主動詢問地址。
寄信是兩年前,鯨歌的失蹤是一年前。這相距一年的時光中,鯨歌是否一直在等待一六三的回音?
有什麼樣的理由允許一個人去傷害另一個人?15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tCxI9DVLV
他回想起自己的失戀經驗,因此有個人喪生他就好後悔,何以一六三不後悔,還故意報假地址給鯨歌?心裡湧出一股怒火,想替鯨歌問清楚,卻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身分生氣、該問對方什麼之後放棄。因為一六三故意回覆假地址,才有現在仍然活著的葉明翰,不是嗎?
他開始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法則了,只知道鯨歌也被世界切割,而她的孤獨只有他接收。
葉明翰突然想逃離這個房間,噁心感再次湧上,眩暈又來打擾他的思緒。
這裡已經找不到鯨歌了。
他似乎可以預見鯨歌為什麼要去海邊,他都經歷過,只有信上的文字願意「留在他身邊」支撐著他,但鯨歌沒有那些文字,她怎麼活下去?他該怎麼跟她的母親解釋?他還要繼續尋找鯨歌的下落嗎?在他知道鯨歌可能已經死了之後?
葉明翰無法說出這些猜測,他回想起那個被他撞死的女大生的家屬對他哭喊,他無法再承受一次。
葉明翰跌跌撞撞的想逃,被汗水浸潤得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女鬼又出現在他的身邊,正從容地翻動書櫃上的一本書。恍惚之間他看見了,那本書的作者是鯨歌,書名叫《好一點的地方》。15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HsnPCbc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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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楊世藍,也就是鯨歌家倉促離開之後,葉明翰不斷穿梭在各個城市街道中流浪。他掛心鯨歌的去向,因此也去了一些可以看見海的地方,但也只是看過,沒有刻意打聽一年前是不是有女孩在哪個地點失蹤。
怎麼打聽都沒用了吧?都過了一年了。
但像是有什麼不可抗力一樣,他還是不斷的往海邊走。他好奇鯨歌生前看見什麼樣的景色。
葉明翰也想過要與那個女大生的家人連絡,但是透過某些方法取得的電話接通後,引起了對方家族間的莫大悲傷。他還記得先接起電話的是王語晴的母親,那個在法庭上對他痛哭失聲的可憐媽媽在他表明身分之後,呼吸沉重了起來,讓他以為她又要崩潰嘶吼了。然而,接下來搶過電話的是王語晴的兄長,他的怒火讓葉明翰措手不及,他破口大罵髒話,還威脅他要是再打電話來就報警。
這些葉明翰都默默承受下來了。
他知道這就是他以自身傷痛去傷害他人的代價。
原本,他天真的以為只要像鯨歌一樣寫一封信就可以獲得救贖,但事實上,拿鯨歌與一六三的狀況來對比葉明翰的經歷,他怎麼樣都站在一六三的位置。他只是對王語晴的家人有期待罷了,期待他們心裡的傷口都會像鯨歌那樣被時間化解,最後選擇原諒。
怎麼可能呢?
他可是罪不可赦的大壞蛋,撞死了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生喔?
看著馬路圍欄外規律拍打著岩岸的海浪,葉明翰想就這樣跳下去算了。這就是他在監獄門前猶豫不決的原因吧?監獄就像個盒子一樣,把他關起來,與世界所謂的公平正義隔絕開來,在盒子裡生死由他人決定,在外面不一樣,自己的生死自己得負起責任。
重回世界的他到底還算不算是人類,還配不配擁有人生?
罪過無法償還,只能永遠背著十字架走下去嗎?
手裡緊握著那封鯨歌的信,看起來樂觀的字眼,背地裡卻是碎成一地的心。就跟葉明翰一樣。
他到現在還是很想知道,鯨歌是不是已在海底?是不是自願的?
而這也是他仍在前往大海的原因吧?若寫下對他來說宛若浮木的信的鯨歌最後都選擇走向死亡,那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活著?
就在此時,一群熱鬧喧嘩的機車車隊從遠方駛近。葉明翰用聽的也知道那些是年輕人,他們狂歡,走到哪裡都要大聲宣告自己還年輕、生命還長、還能犯錯。葉明翰想著,他也還年輕,曾經也以為自己還能犯錯,但沒人告訴他,一旦犯了錯就不會有人原諒。
突然,他背後感受到某種推力,將他推向斷崖外的大海。
他心裡慌了。是誰推了他?有什麼東西能抓住?就這樣掉下斷崖會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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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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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的是那群漸遠的機車引擎聲、年輕人們的哄然大笑,和因為緊張而鼓脹的血管跳動聲。明明前一刻還想著去死的葉明翰,驚覺自己其實不想死,他還想活下去,無論這是不是生物求生的本能,他都清楚地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想藉由死亡懲罰自己罷了。
身體正在搖晃,他抓不到自己的重心在哪裡,緊張時獨有的噁心暈眩感也湧了上來。
他就要掉下去了。被那群年輕人惡作劇的一推,他就要墜下那座高聳的斷崖了。他該為自己哭泣?還是歡呼終於能夠解脫?
葉明翰還沒釐清這些錯綜複雜的思緒,有個人即時拉住了他。
「又是那群死小孩!」中年男子在葉明翰要墜崖時將他拉了回來,「先生你沒事吧?我記住了幾個機車車牌,要不要一起去報警?」
葉明翰喘了幾口氣,身體仍然不舒服,無法答上幾句話,等到他能開口說話時,頭一句話竟然是:「他們不是第一次?」
「你是外地來的?唉,我們這裡雖然海景漂亮,但斷崖很多很危險,那群年輕人以為這樣惡作劇好玩吧,總是會在有人忙著拍照時故意推人一把,還好這附近路邊都有圍欄,才沒什麼人真的掉下去。」
以為好玩?葉明翰想起自己酒駕時,確實也沒想過可能鬧出人命。
看葉明翰搖了搖頭,緩慢地站起身子,中年男子繼續感嘆,「不過啊,這圍欄也是這一年才建高的,以前有圍跟沒圍一樣,路邊還爬滿一堆雜草嘞。要不是那個外地來的女孩子啊……」
女孩子?「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嗎?」
「一年前這裡發生了命案,有個女孩被發現死在山崖下,海水退潮時被路人看見報了警。那個女孩子身上沒有證件,也沒手機。原本警察懷疑是搶劫,但有目擊說看到一群年輕人車隊推了那女孩,但最後沒能證實就是那群人做的,那女孩也遲遲沒人來認領,這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葉明翰聽完額上已經滲出了不少冷汗。
他轉身看向遠方的海浪,又望了一眼圍欄外的斷崖下方。他的預感好像成真了,但他沒有勇氣去證實,那只是一個十分真實的感覺,真實到他不必去詢問警察也能知道,一年前在這裡被推下懸崖的女孩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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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歌已經死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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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醉了。
就像當年被前女友劈腿時的他那樣醉。
葉明翰將所剩不多的錢都拿去買酒,讓自己醉倒在深夜的巷弄裡。他無法選擇自我了斷,也不想清醒地活著,於是他不斷的灌醉自己、麻木自己。
他想寫一封信回鯨歌,「親愛的鯨歌,這世界才不會有『好一點的地方』,這裡只有滿滿的傷害與惡意,我很慶幸妳能離開這裡不再回來。」諸如此類的話語不斷地湧現在他的腦海裡,然後他會躺在骯髒的路面上翻滾、啜泣。
這世界只有殘酷啊,鯨歌。
偶爾酒醉之間的短暫清醒會讓葉明翰無比憤怒,他對那群惡作劇的年輕人生氣、對一六三生氣,也對自己生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膨脹還長出尖刺,看到人就想撲上去揍他、傷害他。他想傷害這個傷害了鯨歌與葉明翰的世界,他想傷害他自己。
為什麼呢?認為自己幸福快樂的人總是活不到最後,而罪孽深重的人想死卻又屈服於求活的本能,只能醉生夢死過完一生。要是人能說不活就不活,該多好?
他醉醺醺地走在路燈壞了的昏暗馬路上,根本也沒注意自己身在何處。
接著,足以撕裂全身的疼痛感傳來,連同汽車緊急剎車時發出的尖響,貫穿他被酒精麻醉的神經。意識沒有撐多久就中斷了,但葉明翰記得他最後的念頭是,「哈哈,我終於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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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翰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發覺自己竟然還活著。
他吃了一驚,雙眼瞪著雪白的天花板,全身疼痛又僵硬,他費了好大的功夫起身。
窗外明媚的光芒從白色紗簾透進來,有些刺眼,但吸引了葉明翰的注意。他想看窗外,試圖釐清自己在什麼地方,才發現床畔坐著一位中年婦女。葉明翰認得她,但他想不透為什麼她會在這個地方。
對方本靠著椅背淺眠,床上的騷動喚醒了她。婦女看見葉明翰醒了,臉上表情也柔和了些。「警察先生說,你手機裡只有我家的電話。」
葉明翰的腦袋因此更加清醒了。原本他以為婦女只是像王語晴的幻影一樣,是他過度譴責自己造成的鬼魂,然而那聲音堅毅又溫柔,讓他明白婦人是真實的就坐在他身邊。
他無法想像婦人竟能心平氣和地等待他醒過來,記憶裡她曾經對他哭喊無數次,「把女兒還給我!」那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成就的要求。人死了就是死了,無法復生。
「對不起,還這樣打擾您。」
「我兒子要我別來,但那天我接到你的電話後就一直很擔心,所以還是來了一趟。」
王語晴的母親語氣聽起來很淡然,但有些顫抖的音節還是被葉明翰捕捉到了。「您兒子是對的,您沒有義務來。」我可是撞死妳女兒的兇手喔,為什麼妳還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妳應該要恨我啊?葉明翰想不明白,這世界糟透了,人心也糟透了,所有人都該拋棄他、鄙視他,他的死活跟世界根本無關,因為早就被切割開了才對啊?
「我心裡早對你沒有怨恨,但還是有個心結在那裡。我想親耳聽你說,你對語晴的死是怎麼樣的想法。」
「如果我認為自己沒有錯怎麼辦呢?」
王母無奈地嘆了口氣,「除了放手,我還能怎麼辦呢?」
葉明翰哭了。他真的能獲得原諒嗎?他一直以來都後悔著做錯事,不斷的尋找懲罰自己的方法,卻老是撞見給他救贖的人,這樣真的好嗎?
看著葉明翰的眼淚,王母似乎也嚇著了。她慌張地尋找起手帕,但葉明翰只是搖了搖頭拒絕王母的好意。「伯母,您真的不必來看我。我很抱歉傷害了您的女兒,傷害了您的家族。即使我說再多的『是我少不更事』,也無法彌補我犯的過錯。您可以怨恨我,沒有關係的。」
王母沉默了半晌,「我很慶幸,你曾經為語晴的事痛苦過。聽起來很奇怪吧?但我鬆了一口氣,謝謝你,讓我不必再怨恨任何人了。」葉明翰驚訝地抬起哭髒了的臉,不明究理,看著王母拿出一本樣式很是熟悉的書。他認得那本書。「語晴生前很喜歡這名沒沒無聞的作者,可惜她無法活著看到這本書。這位作者希望世界上能有好一點的地方,讀過這本書之後,我就想原諒你了。」
王母將鯨歌的《好一點的地方》塞給葉明翰,「出院之前,你也讀看看這本書吧?」
「這本書,是說什麼的?」這次葉明翰沒有拒絕王母遞過來的書本與手帕,擦起了眼淚。
「一個人被一封無名信救贖的故事。」
葉明翰原本擦乾了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不正是自己的故事嗎?他靠著鯨歌的信撐著,雖然痛苦卻仍然活著,到現在,又被鯨歌留下的東西拯救了啊。他突然領悟鯨歌為什麼願意在備受煎熬下仍堅信自己是幸福的,比起一六三,葉明翰沒有更加悲慘,也無須再以此懲罰自己。葉明翰獲得了王母的原諒,也獲得了自己的原諒,他內心深處的那些悲憤與哀傷因此獲得了釋放。
他決定要跟王語晴的母親述說一個類似的故事。
「這個女孩我知道,前陣子我去找過她。」王母眼神和藹等著葉明翰講述故事,而葉明翰知道,這裡就是那個他找了好久的「好一點的地方」,這是他走了好久的荊棘路才抵達的地方。
是的。他心裡想著他終於可以放開手,讓鬼魂離開了。
他看見王語晴的鬼魂走出了病房,與他道別,房內似乎迴盪著一個人的聲音,呢喃自語著。那是葉明翰放過自己的聲音。
「自此以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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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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