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楔子 二〇一六年 秋
和同學梁瑞心自學測戰場踱出，一役告終，勝負卻仍未定，我們沒有討論題目的心情，只是沉默地走著，直到一股菸味撲鼻而來，我們同時皺了皺眉。
「現在公立高中的學生真的很誇張，抽菸喝酒樣樣來，聽很多公立學校的朋友說他們許多同學都已經…那個過了欸。」梁瑞心嘆道。
「真的！生活在升學至上的私立墨齋中學簡直像是被囚禁在象牙塔一般，整天都在讀書，連變壞的時間都沒有，有時都快忘記外面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我亦嘆道。
轉身望向菸味兒的主人，和他四目相對，上一秒的表情僵在我們臉上，我從未想過我們闊別許久，竟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二〇一七年 夏
五年來第一次踏進家附近的星巴克，那在大稻埕迪化街附近的建築，磚紅色的外牆和鵝絨白雕紋還留有些巴洛克的味道，一扇扇落地窗戶任陽光流瀉，給店內增添些許午後慵懶的靜好，這間店無疑是全台灣最美的星巴克之一，常常理所當然地佔據眾多報章雜誌的版面。明明離家那麼近，我怎麼從來沒造訪過？或許是害怕吧，一個人，做任何事我都會瞬間變得畏怯。今天，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二〇〇七年 夏
第一次踏進國小三年級的教室，女老師的面孔看起來不怎麼溫柔，眼神太過銳利、表情太過僵硬，但我有信心能夠以素來老師眼中的乖乖牌形象征服她。而眼前一大片陌生的稚嫩面孔嘛…
「大家好，我是戴昕辰，請大家多多指教。」小時候的我是不怎麼漂亮，但是舞台魅力十足，和全班同學混熟，是一天之內可以達成的任務。揀了一個位置坐下，便開始和大家攀談起來。
那時候的我，什麼都可以做得很好，成績品行樣樣都是同學欽羨的對象，那時候的他，也是這樣吧。
二〇一七年 夏
「為了感謝妳幫我，我請妳吧！妳要喝什麼？」他眼裡盛滿誠懇。
「啊…不…不用了啦！」說實話，我比較想要錢，真是的…家教費應該不能用飲料抵吧，像我這種品質的家教到外面去找，一個小時最少最少也是三百起跳。別人說家教不能找認識的人，人情有一線，就休想付現。
「不行啦！這樣我會過意不去。」他仍不放棄。
「好啦好啦~那跟你喝一樣的就行了」他點點頭，笑著轉身點餐。
一個小插曲落幕，劇終前的遺憾是我想喝黑摩卡星冰樂，但他點了卡布奇諾。
端著咖啡，我們一前一後走到位置上，我凝視著他的背影，瘦瘦的有些單薄，明明和我一樣只有十八歲，卻用淡淡的菸草味宣示著帶著男人氣概的滄桑。早已身在不同世界的我們，如今竟又聚首，其中滋味一言難盡。
坐定位後，我從書包裡拿出數學講義，準備在指考前兩個禮拜拯救學測數學一級分的他，這個佛腳抱的真是太緊了一些，將三年的數學課化為總時數加起來不到二十四小時的衝刺班，對於沒有家教經驗的我簡直是令人窒息的任務，但對面的他看起來悠悠哉哉，有一瞬間我差點忘記要考試的人到底是誰。
「那…我們開始吧？」我試探性的問他。
「先跟妳說喔，我的數學真的是爛到妳無法想像的地步，還要麻煩妳了。」他抱歉的說道，其實看他的學測戰果就能描繪出一半的真相了。
「知道了，我會儘量放慢速度，你有什麼地方不清楚的就要馬上問喔。」
「之前不管是上補習班或是家教，因為是不認識的我都不敢問，從頭到尾根本有聽沒有懂，是妳的話就好啦！」他爽朗的笑了幾聲，我輕扯嘴角，對未來擔憂不已。
二〇〇七年 夏
開學那天的早上老師安排了大家的位置，從小身材高佻的我一如往常坐在最後一排。抬頭看了隔壁的男孩，標準小學時代調皮男孩的樣子。
「嗨！我是戴昕辰，你叫什麼名字？」我轉頭搭話。
「我叫鄒丞毅，很高興認識妳。」他的笑容如同今天的朝陽一樣，燦爛地揭開人生下一個章節的序幕。
「好特別的姓喔！怎麼寫啊？」他隨手拿起剛發下的數學課本，寫下了他的姓氏。字歪歪扭扭的不是很好看，標準小學時代臭男生的字，我噗哧一笑。
「有什麼好笑的？」他斜眼睨著我。
「你的字好~美~喔~」我拉長聲音，將表情切換成戲謔模式。而他當然從我的話語中讀出諷刺，那天我們就那樣不打不相識。
若說青春的愛戀像一陣大雨，轟烈而短暫，卻有著朦朧的詩意，那麼孩提時代的感情或許就像湛藍晴空，純真美好，無傷無痛。
二〇一七年 夏
分針悄悄繞著鐘面轉了兩圈，對面的他眉頭緊鎖，腦細胞和排列組合鏖戰中，我的面前放了一本原文小說，蝌蚪般的文字從我眼前掠過，腦中卻盤旋著一個問題，因氣流紊亂遲遲無法降落。
「我放棄，我真的不會算。」筆一擲，他往後攤在椅背上，一面白旗在他臉上揮啊揮的。我回過神來，在內心默默嘆了一口氣，十年不見，他的數學程度真是一如初見，不偏不倚是小學三年級的水準，這題的解題觀念我剛剛早已細細說明三遍有餘。
「沒關係，我再講解一次給你聽。」
「等我一下好不好，我想去抽根菸，妳會介意嗎？」我愣愣地搖搖頭。泅泳於數學之海太久，我差一點忘記我們之間的距離，這是他的人生，和那個就讀私立名校，生活單純成績優異的我不一樣的人生。
「好！我們繼續吧！」他像是活過來似的站在我的面前，而我為了他口中那濃厚而新鮮的菸味微微皺了皺眉。他隨即同背包中掏出一塊口香糖放入嘴哩，消弭了我們的距離。
「你一天都抽幾根菸啊？」我們同時被這個問題嚇住了，我這樣莽撞的踏進他的世界，我們都有些不知所措，身後，好像有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
「呃…不一定吧，以前抽的凶的時候一天一包，後來有收斂一點了，大概三四天一包吧。」
「喔…那你沒有想過要戒菸嗎？」既然已經踏出那一步，好像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了。
「有啊！但意志力真的太薄弱了，每次覺得快撐不住就會想抽。」他無奈地說道。
時間在陽光的照耀下放慢了腳步，真心在卡布奇諾的馥郁中發酵。
排列組合漸漸解開，我們用十年的時間再次面對面，這個機率又是多少？若是我們解不出的數字，那就讓回憶解釋吧。
二〇〇七年 秋
期中考成績出爐，我輕而易舉拿到五科一百分，我對我的成績一向是最有信心的，偷偷看了看身旁鄒丞毅的成績，大概總分低我個十分以上，嘖嘖，他的程度即使不錯，卻也不過如此。
整理好東西，拿著書和同學走到美術教室，我和死黨邱卉綾聊著那個喜歡她的男孩翁駿凱的事情。
「他真的都沒有跟妳告白喔？」我問她。
「沒有啦！如果告白我一定第一個告訴妳好嗎。」她無奈地瞪了我一眼。
「那妳自己告白就好啦！」
「才不要咧，如果是妳妳會自己去告白嗎？」唉！女人的矜持啊。
「…不會。」
「切！」我默默接收白眼一記，走進美術教室。
「各位同學，我們今天要欣賞影片，請把椅子移到電視前面，可以自己選座位。」我和邱卉綾交換一個眼神，坐在最後一排的我馬上把椅子搬到坐在第一排、嬌小的她隔壁，看看她的另一邊，翁駿凱笑咪咪地看著我，臉上寫滿幸福，我一陣惡寒，再看看邱卉綾，她聳聳肩，表情卻和翁駿凱如出一轍。沒有告白沒有告白…那現在是在閃給誰看啊！我忿忿地收回視線，餘光卻瞥見鄒丞毅搬了椅子坐在翁駿凱旁邊，兩個人開始像小女生一樣咬耳朵。
影片結束，教室的日光燈閃著亮起，我們這一排四個人才從八卦天地回到現實世界，我一轉頭，翁駿凱再次笑咪咪地看著我，可是他的微笑這次卻莫名其妙令我一陣惡寒。
收拾好東西步出教室，正好撞見鄒丞毅摀著翁駿凱的嘴，鄒丞毅一看到我，手就該死的鬆了一下，翁駿凱噎著的那句話就那樣用超高分貝該死的炸了出來。
「戴昕辰，鄒丞毅說他想坐妳旁邊，他說他喜歡妳！」
全班的目光瞬間鎖定在我身上。
噢！該死！
二〇一七年 夏
「這一堂我要講數據分析，是上一堂機率的延伸。」今天我們桌上放了一杯蔓越莓色的果汁，微酸微甜，像極了當初那些童稚歲月的滋味。
「又是一個我沒聽過的名詞。」他兩手一攤仰首望天。
「那認識一下就會熟悉啦！」我忍俊不禁。
「我不想認識他啊！」
「為了你的未來，不想認識也得認識。」
「好啦好啦！我們開始吧。」
「好！那我們先來講解觀念，數據分析啊就是……」
分鐘再次滑過十二，我收起筆往後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
「好啦好啦今天講得夠多了，你回家好好好消化吧，記得多練習。」
「好的。數學真的好難啊！」
「可是我覺得，有時候人生更難呢！」我仰望著有些灰的天，嘴角微揚。
「…是啊。」他從書堆中抬首。「妳知道嗎？我曾經出過一場很嚴重的車禍，徹底的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他說起那場因宿醉加上無照駕駛發生的車禍，宿醉是因為前一晚發現當時的女朋友和她的前男友藕斷絲連的纏綿所以藉酒澆愁；無照駕駛是年少輕狂；車禍的肇責本該是對方的，他卻因昨晚的酒精未退而被認為是酒駕而受罰。在鬼門關前徘徊月餘的他幸運復原後，雖然成績依舊沒有起色，卻看清了許多現實，對愛情、對人生都有許多體悟。而當他問起我這些年的事，沒有大澈大悟過的我只是將國中時和某個男孩曲折卻又悲傷的愛情故事說與他聽。這個故事對走過風風雨雨的他來說，或許就像童年維特的煩惱般微不足道，他卻依舊很有耐心的聽我說完，給了我許多飽含智慧的建議，眼前的那個人，或許直至此刻我才真正認識。
在今日會面以前，跟他相處的過程中，縱使我是個不甚有自信的人，我也不諱言在他的面前我總是有種優越感。我的生活單純，品學兼優，是個準醫科學生；而他是吊車尾公立學校的學生，視抽菸喝酒為家常便飯。這樣看似判若雲泥的人生，我被我的自信捧上了天。
人生或許不像數據那樣，可以那樣簡單的分析然後得到結論。可是當我們越深入探究，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個凡人，沒有誰勝誰負，不過是用各自的足印證明自己活過的人生、證明自己是誰罷了，以今日為例，看似我是他的數學老師，他又何嘗不是我的生命導師。
那麼那一個問題，他是否也能為我解答？
二〇〇八年 秋
其實鄒丞毅從未對我說「我們交往吧！」之類的話，但我們就是順理成章地在全班豔羨的目光中在一起了。可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怎麼可能知道何謂愛情又何謂浪漫，還是和以前一樣，日復一日的打打鬧鬧，矢勤矢勇貫徹打情罵俏的道理，也偶爾為了一個女孩或是一個男孩吃些小醋。
「他送過我唯一的禮物是一顆彈珠。」我對死黨們抱怨道。
「哈哈哈這也太好笑了吧！」已經和翁駿凱在一起的邱卉綾無良的笑到直不起腰。
「真的假的？連翁駿凱都曾經送過卉綾一盒巧克力欸。」死黨二號芳芳很是為我抱屈。
「不然…我們去叫鄒丞毅寫一封情書給昕辰？」死黨三號嚴貝霓提議。
「好啊！」其他人馬上附和，裝作惱羞的我也在心中默默舉起一隻手附和。
三天後我收到了情書，一筆一畫十分認真的寫著他100%喜歡我但是只有10%愛我，因為另外90%是他父母的，那時候我覺得一定有些地方說不清的怪，卻又莫名的有道理。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無疑是那令人捧腹的精華錯字句「我喜觀你」。這樣簡單平凡的日常，就是我的初戀。
都說初戀刻骨銘心，是嗎？
二〇一七年 夏
「看你回家用臉書問我的問題，有認真讀書喔？」我挑著眉問他。
「當然有啊！不會辜負老師您的期望的。」他笑得臭屁。
「那我們就進入數乙的重頭戲線性規劃，不認識沒關係，這個很簡單你一下就會認識了，只要反覆練習，穩拿分的！」我信心滿滿的說。
「聽到簡單我就放心多了。」
「真是服了你…」
轉眼間下課時間在即，看著絞腦苦思的他，我不禁莞爾。線性規劃告一段落，但人生的規劃對我們來說才正要開始，今天我們交換了彼此最真實的夢想，不是他的志願經濟系抑或我準備就讀的醫學系，而是音樂家與作家，在滾滾紅塵混沌人世中，這些單純如初衷的夢想，究竟會被不見天日的掩埋抑或重見光明的實現呢？這又是一道無法解答的人生數學題了。
「時間差不多了，就講到這裡吧。今天是指考前的最後一堂課了，從今天回家到指考前每天都要撥出點時間算數學，保持手感。」
「都說學得越多，就越發現自己的無知，我現在終於理解這個道理了。」當初他那悠悠哉哉的樣子，現在哪還有一點影子。
「這就代表你真的有進步了，不要太擔心了，盡全力發揮就是了，祝你指考能夠有不錯的成績。」看著他，我倒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動，這杏壇的溫度，我算是見識到了。
「謝謝妳啊我會的，考完再請好好答謝妳。」
「好啊，一言為定。」
目送他的背影，一直沒有問出口的那個問題，還是算了吧，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而不知道答案的我們，生命軌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是當年種下的因果與遺憾澆灌的執念罷了。
二〇〇九年 夏5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qsDuVxXIY
五年級分班後的那個夏天，傳來了他移情別戀的消息。交往時曾經有人告訴我，他換一個班就會換一個喜歡的人的，可是那時的我好說歹說都不肯相信他是這種人。如今人去樓空，後來在走廊上相遇的我們形同陌路，那年誰也沒說過分手，但那時候的我們，就是知道。
別人總說小學時代的戀愛都是puppy love，我偶爾不經意向別人提起他的時候也是那麼說的，那麼微濕的眼角呢？那也是孩子氣的任性嗎？
其實我想知道的很簡單，是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二〇一七年 夏
指考那一天，我為了熱騰騰的數乙考卷等在電腦前，點開連結，卻發現沒有往年都有考的線性規劃。成績公布後他隨即發訊息給我，數乙那欄白紙黑字寫著18分，其實用兩個禮拜的時間將學測一級分提高到指考18分已是壯舉，而他也如願以償考上國立大學的經濟系，我卻為承諾一定會考出來的題目，最後卻沒在考卷上出現而覺得愧疚萬分。他沒有怪罪於我，只是照著當初的承諾，和我約在老地方見面。
今天沒有數學，沒有在白紙上舞動的筆跡，只有窗外湛藍晴空和靜好午後交織出的愜意，就這樣將我們喚回十年前的時光，我們聊著小學時的好友，現在誰考上哪裡了、誰變成什麼樣子了；那時候誰做了什麼事、誰又喜歡著誰。當「誰」變成我和你，我們回到最初足印交錯的那個地方，面對面，面對著當初的純真、當初的快樂、當初的不告而別。
「那我，是你的初戀嗎？」
二〇一四年 夏
將照片輕輕推進抽屜的最底層，當年我們一起走過的足跡早已隱藏在歲月荒煙蔓草中，太過喧鬧的青春雨季，偶爾那些回憶片段會如初霽的虹悄悄滑過心間然後消失。
這些年我遇見了兩個男孩，在一部羅曼史的首章，我總是像當年一樣開頭。
「你會喜歡我多久？」
很是幼稚的問題，可是總會讓我想起你。
有個人說一輩子，另一個則是說不知道。而你的回答彷彿預言一般，注定了我們足印的下一個交會點。
二〇一七年 夏
「那我，是你的初戀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即使步過這些春秋，原來我依舊害怕受傷。
「是啊！」他的回答沒有猶豫沒有不自在，如此自然，就像孩提時代如湛藍蒼穹般的感情，如此自然。
十年前那一雙足印分道揚鑣，我繞了這一半的圓，你填了那一半的缺，命運讓我們繞了一圈之後，再次走到對方面前，再次抬頭望進對方的雙眼。當年點點滴滴的足跡，化作一枚名為初戀、曖曖含光的足印，倒映在彼此的雙眼裡，深埋在對方的記憶裡。
二〇〇七年 秋
「你會喜歡我多久？」我滿懷期待的問你。
「我會喜歡你到上大學的時候。」這是你的回答，所以我們重逢。
雖然你沒有實現你的諾言，可是緣分實現了當初的遺憾。
二〇一七年 夏
並肩走到象徵道別的街角，我們面相彼此，抬頭望進對方的雙眼。
「上大學以後要好好加油！」我笑著對他說。
「我會的！妳也是。」這一次，我選擇相信他的承諾。
都說初戀刻骨銘心，你說是嗎？
尾聲 二〇一七年 夏
「再見。」
「再見。」
我們轉身走向各自的未知，下次再見遙遙無期，但我知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一定會看到更好的彼此。
足印，以足印，以心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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