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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雪依然下得輕鬆。
早起啟窗時,門前的竹林仍還有青翠樣,只有些許竹葉還載著雪色,冷清冷清的。
『公子,又有足印!』
『九秧,把雪掃一掃。』
『知道了,公子。』
小侍童拿來掃叟開始清雪。
所謂清雪,也只是從門前掃到竹林小道那兒,清出約兩個人寬的路而已。
名喚九秧的小侍童與男子長得有幾分神似,卻性子上比男子更為……人氣?對,就是人氣,小侍童外表就如九歲童子般,心性也如八九歲小兒一般,遇到莫明的事情也是會害怕的大叫,就如從前三個月前,屋前開始出現的足印一般,惹得他有長達一個月,夜不安眠,晨起也不敢開門的。
男子,一如淡墨無痕,竹節空心般,心是空的,情也空的,對大部份的事都望了一眼就結束,話也不多。
小侍童常常笑他:『公子住到凡間來也沒用阿,仙味仍然這麼重。』
而男子則是回:『九秧,曾經我和你一樣……往後,你也會和我相同。』
竹是片地連根生,一叢生,一叢死。
他們都是九重天上,納南嘉園裡的清靈玉竹,最一般的青竹,沒什麼特別的。不同的是,男子近遲暮之年,而童兒則是剛新生,化為人形不久。
若說他們有什麼關係,便是前世今生吧。當老叢竹靈死去之時,便會將靈能全留轉給新的竹靈,新竹承襲舊竹的所有能力修為,包含記憶。
只是,在九重天上,仙靈一般活得很久,新舊相接較為不常見。如今,他們搬來人間,享有的便只能享人間青竹一般的年歲,一甲子或至百年之間。
竹,一但開了花便離死不遠了,而男子的竹叢隱約已有開花之象了。
『公子,你在想些什麼?』
『在想,還有幾個冬天……』淡然一笑。
『阿?』小九秧不太明白。自從足印開始出現以後,公子好像是高興了點,可是這種高興好像是等到死亡來臨般的高興。很奇怪阿……
『九秧,快可以回家了。』
『真的?我們要回九重天了,什麼時侯?』
『不是我們,是你。』
『阿?公子,你不回去嗎?』
『回不去了,我的花將開了。』男子就站在剛的足印旁邊,笑笑地看著遠方。『不過,你應該可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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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和我是一樣的嘛……』小九秧吶吶地說。
從清晨站到黃昏,男子只是望著天空的某個方向。
白日又將盡,夕陽慢沉,男子的身影漸淡,等到月亮上升時,早不見男子身影,只有屋前的一片翠竹隨清風輕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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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醒醒,醒醒。」
「嗯……」九秧悠悠地醒來,又夢見那個夢了。「阿努,去幫我準備畫架。」理了理身上一身因午憩略為皺的青色衫子。
「哦。」
夢裡的自己是九歲時的樣子,而有一個與現在自己有九分相像的男子,若不是性個、氣質有差異,他也分不出那夢中的男子是不是自己了。
夢做的次數多了,他都快認為那些都是真實的,不過昨日小時侯之事,又或是前世今生之分。
「公子真的很愛竹,住在竹園,食具也盡用竹子所製,平日無事就愛畫竹,連衣著都是竹子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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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努 邊搬著畫架邊碎唸著。「現在,城裡的人都傳著,咱沐府有位竹公子,還是從竹節裡生出來的呢。」
「竹節裡哪能生人,又不是妖精、仙靈。」沐九秧以扇子敲了阿努一下。
「哦,疼。」阿努抓住扇柄,哼了一聲,「看,連這扇柄都是孟竹做的,還是竹節的地方,打人特痛!」假裝嗚嗚哭著兩聲。
阿努放開手,沒想到自家公子也同時放開手,一把青扇就這樣醉躺在黃泥地裡。
「公子……對不起,我這就拾去清理。」阿努撿起扇子,輕拍去上面的沙塵。
「埋了。」
「埋……埋……埋了?」
「對,就那枝新長的竹子邊。」
好吧,公子說埋就埋了。「又不是林黛玉葬花。」挖土時阿努還是碎唸了一句。
沐九秧正把阿努擺好的畫架掉頭,因此並沒有聽到阿努的那句抱怨,不然他定會笑回說:「一個男子竟比女孩還嘴碎!」
待阿努埋完扇子,洗淨手回來看到自家公子把畫架調過頭,面對著竹屋。
「公子難得沒畫竹子。」
阿努快跑到沐九秧身後,探頭想看自家公子自己這樣要畫什麼。
沐九秧不知道自己這次為什麼要對著竹屋作畫,以往他總之對著小竹林子,畫著竹。而今天,心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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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對著竹林也靜不下來。總覺的,面對竹林方向是錯的,要對著屋門的方向才是對的,所以他就轉了方向。
閉上眼,靜心,等待靈感。
風輕吹,隱約帶來一陣幽香,吹進他心靈,熟悉。
「有了。」動筆一揮,雙間然閉著,這是沐九秧作畫同時入冥思情況的表現。
濃墨勾出清麗的輪廓,淡色染出柔美的身影,一個女子面對著竹屋……。正確來說,那是張女子的畫相,女子站在竹屋前,約莫就是在他坐著的這個位置,看著竹屋。明明只是一張女子清麗的背景,卻有說,不盡的思念,滿滿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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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魂怎稱呼?』
『在下清靈玉竹竹靈,玖秧。』
『酒……九……久?我喚你醉秧好了。』
『是玖秧。』
『醉秧。我是曇花花靈,芷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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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九秧停筆,看著畫好的圖,指尖輕撫過畫中人,難得地如此專注看著自己的畫作。「芷……芷玥。」
隨著思緒,腳下淡淡的靈光浮現,他沒發現這個位置子,與畫中相同,與夢中相似,如此,足下所踩印之處……也……相同。
夢裡是她,夢外是他。
足印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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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秧……。』
『別再來了,會被發現的。』
『別怕……醉秧我罩你!』
畫中清麗的人影似乎變得更清楚,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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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玥……芷玥……』
『……』
『芷玥……芷玥?』
『你就是芷玥說的那株玉竹靈?』
『是。她……人呢?』
『因為你,她被罰去彼岸了!這是要留給你的,看你要不要。』
是一塊已乾枯的根。
那是她的心,玥曇的根,最老、與莖葉相連的那一節。
握住枯根,往心間一放。
沐九秧看見腦中幻覺畫面裡的男子,一抹淡笑,漸漸擴大,舉步離去。
『喂!你就這麼走了?』
『多謝。』
『謝什麼?你東西拿了就走了,難道不留個支字片語……芷玥真不值得……』
風裡傳來回應,輕飄飄的話,卻是堅定的低沉聲:『我親自與她說去。』
被罰去彼岸的花靈,只有一種罰刑,明確且殘醋。花靈入彼岸受罰,便是化為珠曼沙華,載受世間生靈的十世千年記憶,起於綠葉枯落,經花開而花謝,終至結果。其間,彼岸花本身就是受咒,受分離之苦的花,千年之間,十世輪迴,花葉不相迎,落果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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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夏至,屋前的竹林枯了一半,而另一半則是青翠非常,好像吸收了正枯萎的那半竹林的營養,正生氣勃勃著。
「公子!公子……」
「阿努,你又在鬧什麼?」
沐九秧在竹林下,半臥半枕在竹榻上,手拿著一本異傳,有一頁沒一頁的翻著。
「公子,李府來人了。」
「哦,知道了。」
「公子,你都不生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說到這件事,阿努就氣得鬍子快打結了。不對,他沒留鬍子,是氣得頭髮都站起來了,那句什麼叫什麼衝冠的……
「我為什麼生氣?做錯事的又不是我,和他們較氣,才是失了氣度。」
「公子,就你大氣,你和氣……你不知道老爺和夫人都快氣瘋了!」阿努指著他來的那個方向,深呼吸了兩下才又接著說,「明明就是李府那個大小姐的錯,和公子有婚約,卻跟陳家少爺好去……國公家的少爺又怎樣,我們沐家也是個將軍……」阿努不停的呱噪。
明知道自家少爺對這婚事沒什意思,成也罷,吹了也好,反正就是沒興趣。可是,夫人交代,得說動公子出馬親自去處理,免得外面的人還真的以為公子是個斷袖。定婚後就沒再過李府去,現在女方來退婚也無所謂。
「我是真的無所謂阿。」沐九秧起身,放下書冊。「走吧,娘親要我出面就說,別在這碎嘴了,否則我會以為你穿錯小侍服,該是穿丫頭的裙子才是。」
「公子!」
到底是誰害他老是像丫頭一樣呱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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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界的仙靈,來彼岸有事?』
『想找一朵新生的花,懇請守岸死神帶路。』
『哦,孤在等的仙靈就是你吧。往前走,遇到個少女就是了。』
守在彼岸的死神,工作就是看顧這些花,收集落果,在落地之前。所以,彼岸花結果後,並無落地再生的機會,因為通常是沒有機會落地。
『請問……』
『我是孤。你要找的那朵花就在這,只有一杯茶的時間。』
『多謝。』
那時,初相識,本就不多話。
此時,再相見,還是不喜言。
一朵新染上艷紅的花,那本該是朵溢滿月華淡色的幽香……
賞花的時間不多,只能留下一股清明的竹香相伴:『我會在離妳最近的地方等你。十世……千年,竹花開謝,生死移轉,我陪妳。』
紅花似乎靈光閃動了一下,紅的更嬌了。
曇的幽香傳出,蓋住竹的清香,像是包覆著。
多少個夜,伴著幽香的腳步,拖著千年的枷鎖,努力走進竹林裡,終於站在竹屋前,卻是卻步了。
『我找到你了……』
『看著你,夠了。』
『還有三世……』
『只剩百年了……』
『你還在等我嗎?』
『就快可以見面了……』
『等……我。』
清麗的幽香總只在屋前,停佇,到日出那一刻,消散……
清香的玉影凝在竹林間,等待,至夕陽落雲際,隱去……
屋前的足印,千年沉,林間的翠竹,十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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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看看,這是李府二小姐請人送來的喜服,上面繡的,有竹子耶。」
「看見了。」沐九秧摸著上頭的繡紋,連俊眉都笑彎了。
「夫人要是知道公子會笑著這麼高興,當初皇上賜婚時,定會叫老爺拒了,改賜李尚書的二小姐了。」
「阿努,皇上要指婚哪能說退就退的。」
「可是……當初那個李府的小姐真的是……咦?」他家公子說「退」這個字,難道……「公子不會是你……」
「阿努,你該裝裙子了。」
「公子……」閉嘴就閉嘴,不帶這樣威脅人的。「那……公子,你要回禮嗎?」
「去,那把青扇給挖出來,送去給李二小姐。」
不是吧……那把青扇都埋了六年了,早爛了,還挖什麼。「公子,你說真的?」
「我像是說假的嗎?」沐九秧將喜服收起來,轉身看著阿努,丟了一句「還是你換上裙子,我把你送去。」然後揀了本書到窗邊坐下,埋首翻閱。
「……」挖,阿努挖還不成。
從一片青翠的竹群中,找到當初埋扇的那一株,挖出後,扇面早爛了,只留一疊竹片。
「公子……」阿努洗淨後,把扇骨遞給沐九秧看。「就說早爛了嘛……」這竹節製的扇骨不爛,也是個奇蹟了。
但,幾片扇骨,這個送親禮不是很怪嗎?
「用桌上那個玉盒裝了,送去。」竹節,竹心也。一根竹子雖有許多節,但硬的也就只有一節。「記得,讓李二小姐親收親啟。」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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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總有細雨紛飛的時節,竹影卻仍青,更有白雪急降的那日,竹影依舊翠……
『風留下的是妳的幽香嗎?』
『屋前足印,是你尋來的痕跡嗎?』
『等,我在這,不離。』
『守,我在此,不棄。』
『妳受千年刑,我自罰十世。』
天上自難相隨,人間總能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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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白馬紅衣親接娶,六禮滿車,鑼聲大轎伴喜嫁。
今日沐將軍府娶親,前老將軍攜夫人一早便站在門口等了。
今日李尚書府嫁女,李尚書同夫人省去撥水,送轎遠去。
「喂,你們聽說了嗎?這李尚書的二女,有足疾阿!」
「什麼足疾?上個月,我還看到二小姐親自上布莊選料,你別亂說。」
「什麼亂說,阿婆,妳肯定沒看仔細。這二小姐走路特慢……」
「你那什麼歪理,走路慢就是有疾,我看你走跟跑沒兩樣,才是有病!」
「真的。聽說二小姐那腳阿,出生帶枷,那雙腳踝上有環印,所以走路才特慢。聽說未開智的小孩在她身邊,還有聽到腳鍊互撞的聲音……」
「我看你是鬼故事聽太多了,得夢了。」
「就是,要我婆子說,那是雙足帶玉環,好命的呢!」
「沒錯,走得慢,一生悠閒不沾苦,多足阿!」
聽見民眾的閒言碎語,不論馬上的俊容,還是轎內的麗顏,皆未受影享。人言需可畏,流言未能信。
到府、落轎、迎門、入房……
沐府酒宴至深夜。
「公子,你喝多了走慢點。」
「阿努,我沒醉,自己進去就好了,下去休息吧。」
「阿……」
「下去。」
「哦,好啦。公子,你小心點。」
經過迴廊,沐九秧拐了彎沒進喜房,而是來到竹園一偶的竹林小屋。
「小姐,我們快回喜房吧,姑爺快回房了。」
「……」蓋著喜帕的新娘,仍站著,不言語。
竹屋前,足印沉,十世千年時,待相約今日。
「妳下去吧。」
「可是二小姐……姑……姑爺!」陪嫁丫嬛見沐九秧驚嚇到差點跌倒。
他比了個讓丫嬛離開的手勢,待丫嬛離開後,到竹林間折了根細枝。
竹枝當喜稱,挑開了新娘子頭上的喜帕。
似是等待了許久,相互凝望,晃如隔世了。
竹間風輕吹,帶起淡淡的香……相思……
許久,見娘子朱脣動:「怎麼稱呼?」
「在下九秧。」相公俊容淡笑。
「我叫你醉秧好了。」
『我喚你醉秧好了。』
「是九秧。」
『是玖秧。』
竹間清影,相思終不淡,足印深沉,夢醒有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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