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ANA x PAPERIZE 小說創作比賽 - 足印：鬼的無印旅程

我是洪立宸，一個鬼魂。病床上的也是洪立宸，臺裔美國人，十二歲。

即使早就知道我要離開人世間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還是令我不適。像是我再也不能碰到東西、說話也只有鬼魂才聽得到、不能在陽光下走動，有些空虛感呢。

而且我還眼睜睜看著這一切變化；感受著自己生命的流逝，親眼看著白布蓋上我的臉，父母的眼淚也如泉湧般流出。那種心情可不是一般人能體會的。我甚至連再看自己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唉，這就是人生。

每個人都會經歷生、離、死、別四個階段。而我已經破完關了，獎勵就給我個「鬼魂式環遊世界」吧！

我默默地向父母道別，約定好七日後我會回去家裡。

「爸、媽，我先去把遺願完成，七天之後我就會回家了。」我猶豫要不要把這句遲來，但是又一直存在的語句說出。我吞嚥了口口水，「我愛你們。」

我在想，人生在世時「我愛你」只是一種表達你對他人情感的語詞，但隨著現代社會的改變，它變得越來越像敷衍了。只有在人死後說出的「我愛你」才是自己最真摯的情感，把自己全盤托出，帶著點抱歉的意味。

我盡可能保持樂觀的態度，畢竟鬼魂可以來去無蹤，我也可以欣賞到人類無法欣賞到的風景。

所以我打算做一個普通鬼魂，在頭七後去投胎，並做出他們在電視上的姿勢；把雙手朝下舉至胸前，將原本應是腳的地方勾起。一個稱職的鬼。

我深呼吸一口，對接下來未發生的事感到有趣，因為不管是人還是鬼，我們都無法預言。那是神的專有福利。

對於一個鬼魂而言，偷溜出房門、遠離這個傷心地和這個無限地獄，而且還沒有痕跡顯示我逃出了，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

我對這個旅程的定義就是把所有我去過的地方都再去一次，讓以往的景點在我那「鬼眼」中增添些不同的色彩。

我的第一站是美國的曼哈頓，因為離醫院很近，我只需要飄一下就到了。而且我還想再去一次現代世界七大工程奇蹟之一——帝國大廈。

雖然美國還有很多我去過的地方，但帝國大廈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建築，所以我只打算去看看它。它不僅曾兩度成為美國最高的建物，更是小說《波西傑克森》中，奧林帕斯天神的居住地。總之它就是一個很神聖的地方。

我仰望它在月光投射下散發的微亮光芒，把被黑暗遮蔽的金色外皮照亮。還有頂端為美國傳統特別節日開啟的彩色燈光。今天是聖誕節，所以是以紅、綠兩色作為裝飾。

我今年是等不到「白色聖誕」了，有點可惜，不過在紐約十二月下雪的機率本來就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個人覺得沒差。

我嘆口氣，往機場出發。我打算要偷偷潛入機艙，拜訪下一個地點。但是一陣冰涼突然在我肩上綻放，接下來是手臂、手指，然後落到地下。

我停住腳步，抬起頭向天上一看，試圖找到冰涼的來源。一片片的白色落了下來。

「是雪！」我像極了興奮的小孩，對好久不見的雪打招呼。

「來，到我手上來。」我伸出手，希望能再感受到一次那陣冰涼。

我玩了好一會兒，直到發現地上都是水時才停止。

這個時間下的雪都還只是雪粉，所以一碰到地面就會融化，也造就這樣的景象。

我對著這片美麗的土地笑了下，啟程前往機場。

我在這個地方體會了一件事：我早已不是人類，連留下足跡證明自己來過的機會都沒有。但也只有我內心深處才會明白我對世界的熱愛。

我選定前往義大利的班機，於晚間十點零五分出發。不過用鬼魂的方式搭飛機還真是一大挑戰。

首先，我必須在不穿過任何東西的情況下待在飛機裡，然後盡可能不要讓亂流把我轟出機艙外。

第二，鬼魂是不需要座位的，但也因為不能坐座位的關係，我必須持續飄在空中十二個多小時，都是拜我要去義大利所賜。

第三，那些空服員一直瘋狂地走來走去，而我可不想讓我穿過她們的身體，所以我只好拼命地閃躲，還要小心沒有碰到乘客。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吃飛機餐。

好吧，嚴格來說，鬼魂是不需要靠食物來支撐體力，不過當餐點擺在面前時，你的本能會說：「快吃！不吃對不起你爸媽！」，但其實是對不起我的胃，而且我現在沒有胃。

我就這樣度過一個超慘的機上旅程。

當時的義大利是處於白天的狀態，所以我挑選了一個男人，向他借他公事包的空間躲一下。但其實應該說是「直接」躲進去，因為他聽不到我說話。

幾小時過後，我感受到刺眼的光線和冷空氣灌入公事包。是時候離開了。我飄出這個黑色空間。在和那位先生道謝後，我開始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所以囉，偵探模式。

第一，根據熙來攘往的人潮、類似古蹟的白色建築外觀、草地上的雕塑，我推測這裡是義大利的一間火車站，而且很有可能是米蘭中央車站。

第二，我必須找到一輛前往摩德納的火車。

第三，也是最重要、最該被重視的：現在是中午，我不能暴露在陽光下。我的計畫是先到達那裡，然後再找個人搭個順風車。

但是，有個東西吸引我的注意力。

「嘿！」我實驗性地叫了一聲，感到一雙熾熱的眼神正在對焦，而目標是我。

「它」冷冷看了我一眼，接著直接享受陽光的洗禮，向我招手。

當然，一個稱職又一般的鬼是無法隨意飄在陽光下，所以我斷定「它」不是有陰陽眼的人，就是變種的鬼。而且我可以直接排除吸血鬼或狼人的選項，畢竟他們應該是不存在的生物，更何況吸血鬼也怕太陽。

我飄向「它」，但依舊飄在有陰影的地方。

「你是誰？」我就直接開門見山了。

「它」勾起一個邪笑，用細尖的聲音說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鬼。」

「可是你可以在陽光中生存。」我指出。

「它」上下打量我一會兒，說：「你是新來的吧，難怪不知道。」

「對。」我想死掉兩天應該還算新吧。

「好吧。那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鬼如果沒去投胎，將會變成什麼？」

「遊魂。」我直接說出。

「錯。答案是強大的鬼。只要我們撐過了第七天，我們可以在陽光下走動，可以吃人類獻祭給我們的食物，更可以碰到東西。」為了加強他的說法，他碰到了後面的牆壁而沒有穿過。

「換句話說，你就是可以不受陽光侵擾的吸血鬼？」

「差不多是這樣，但我不會喝血。」

「原來啊。前輩，謝啦！」我馬上要飄走，但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抓住了我本應不會被抓到的肩膀。

「走什麼呢？」就算背對他，我還是感覺到他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逃不掉了！

我也不能留下任何線索讓人來找我。

悲慘。

有時候我會開始感嘆，感嘆自己的過失和一些做錯的地方。但直到當上了鬼，我才能認真地嘆息，給自己一個把人世間所做的每件事都重新思考一遍的機會，這樣我好像才能得到真正的心安理得。

不過當上鬼之後，我還是一樣容易做出錯誤的決定，以至於我開始責怪自己的好奇心，責怪自己太過於信任所謂的「同類」。我也恨我的大意。如果我有早點體會這件事就好了。

無怨無悔對於我們凡人來說太沉重了，沉重到我們無法抬起這兩個字，並且確實的做到。所以我不奢求自己要達到神的境界，只希望我可以好好當一個平凡的人，現在好好當一個凡間的鬼。

我對人間有很多的抱怨，像是腐敗的官員、萬惡的作業和考試、無盡的上課，這些東西在我的生活中不斷地出現，我也無法阻止他們，只能祝自己好運，給他們一個笑容，繼續堅持下去。

但我現在面臨一個連好運也沒辦法幫我的事。

「醒來啦？」又是那個討人厭的聲音，聽到快吐了。

好吧，對於一個很「正常」的鬼來說，他們不會睡覺，因為睡覺也不會恢復體力或幹嘛，而且我嚴重懷疑鬼可以睡覺。所以我當然不會昏迷，只是不願意面對現實而已。

我看著他的臉，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說：「前輩，你應該記得我可以穿牆出去吧？」

「我都忘了呢。」他做出一個驚慌失措的表情。演技待加強。接著轉回剛見面的樣子，「但你可以穿出去嗎？」

我本能告訴我要逃出去，但現在的局面不能讓他掌控。

「即然你都那麼說了，就表示你一定暗藏陷阱。所以如果你真的有要讓我逃出去的打算，請發誓吧。但你絕對沒有這個意願。」

他拍起手來。「說得好啊。那我們來交換條件。」

「你的條件是？」

「帶我去玩。」

這話還真讓我驚訝啊。「好，但我只有當你的嚮導到我死後第六天。」

「沒問題。」

「我的條件就是你都不能傷害我、囚禁我，甚至叫人、鬼、其他生物等等殺我、害我、碰我，並讓我毫髮無傷地逃出去。」

「你條件那麼多啊。」他嘀咕個幾聲。「好吧，來發誓。」

我要求這位「前輩」複誦我說過的話，就像我完全複誦他的話一樣。

他發完誓，說：「一切都如你所願了。」他嘆口氣。

我其實完全沒有預料到會是這種結局；現在我有一個強大的鬼魂當作靠山，而且我還要當他的導遊。但我還是希望可以自己玩完我的旅程，而不是多了一個旅客要帶。算了，反正有個伴也是不錯。

我依照他的指示平安飄出這個地方，再度嘆息我無法對這裡留下足印或是任何可以證明我來過的證據。

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所以我快速安排一個以米蘭為起點，幾小時內由北到南都帶他繞一圈的行程。我們在米蘭參觀了現代藝術藝廊，去了摩德納看法拉利還有瑪莎拉蒂，去了佛羅倫斯的領主廣場，然後就直接到羅馬去拜訪萬神廟、梵蒂岡博物館和羅馬競技場。他似乎非常高興。

「我這個誓真是發對了。」他在看到萬神殿時眼眶泛淚，啞聲說道，眼神中透露出滿滿的感動。

我也不得不承認萬神殿的圓頂光彩和那精緻的雕工，但我認為他不至於到這麼感動吧。

「要早上了，我們走吧。」我指著天邊的一小道光芒，對還在欣賞羅馬競技場的他說。

「沒關係，我不怕陽光。」他持續注視在它的外觀。

「可是我怕啊。」

他看了我一眼，說：「好，那你先安排接下來的行程，讓我再看個幾眼。」

「喔。」下個國家我想去希臘，但依據他對於羅馬熱愛的程度，他應該會討厭希臘吧。

不然也可以折回去法國或英國，看個巴黎鐵塔或倫敦鐵橋，甚至是去德國看新天鵝堡。

「我們去……」

「我們多在這裡待一天吧。」他打斷了我的話。

「可是……」

「抱歉，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認為我必須留在這裡。你要走可以自己走沒關係。」他的眼睛始終注視著這個古羅馬建築。

「我發過的誓我還記得，我絕對不會丟下你。」我信誓旦旦地說。

「我真的很謝謝你的守信，我只是看到這些建築就突然激動了起來，有一種回到家鄉的感覺。」

「你死前該不會是一位羅馬神話愛好者，或是你本來就住在羅馬啊。」

他搖搖頭。「我對死前的記憶蕩然無存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那你變成鬼多久了？」

「一千多年，可能有到兩千年。」

我對這個龐大的數字嚇了一跳。「那差不多就是古羅馬的年代了，你該不會是那時期的人吧？」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證如果我想起來的話，我會告訴你。」

我點點頭，開始對這個古老鬼魂感到興趣。

我們又在羅馬停留了一個晚上，並帶他看幾個古羅馬時期的建築，但他似乎還沒找回他失去的記憶。我倒是越來越好奇了。

我曾猜想他生前可能是某個對抗古希臘的士兵，因為殺了太多敵人，所以被羅馬神話中的冥王普魯托下令丟進勒忒河(遺忘河)裡，不過在最後逃走了，只剩下一個空虛的靈體在現今的義大利飄蕩。畢竟古羅馬人都是信仰他們的古羅馬宗教啊。

所以我打算帶他去希臘。

本來我是不打算帶他去的，但一想到可能可以幫助他恢復記憶，就一定要去試試看，說不定我猜對了呢！

我們在雅典埃萊夫塞里奧斯·韋尼澤洛斯國際機場下飛機(好長的名字啊)，但我只決定叫它雅典機場。

雅典機場非常地美和方便，就跟每個機場一樣，但沒有一出去就看到希臘特有的藍白色建築著實讓人失望。我們真該降落在聖托里尼機場的，這樣愛琴海就會在我們眼前綻開，不過雅典比較多古希臘神廟。

說到雅典，我們就必須談到它的名稱來源為何是「雅典娜」，而不是其他希臘天神。

希臘神話中相傳這個故事：當時，天神們只要取到希臘一些城鎮對祂們的信奉，祂們的力量就會變得越大，所以天神都在積極的召集城鎮。

這天，海神波塞頓在和女神雅典娜爭一片土地，當地的鎮長要求兩個神開出對他們比較有利的條件，誰的好，誰就是守護神。波塞頓率先開口。

「如果你們選我當你們的守護神，我將會賜給你們這個生物。」他運用海水弄出了一種擁有四隻腳，可以奔跑於陸地上的動物，也就是現在的馬。

換雅典娜了。「如果你們選我當你們的守護神，我就會賜給你們這種樹，我稱它為橄欖樹。你們可以用它製油，很有價值。」

那裡的居民最後選擇了雅典娜當他們的守護神，所以其地才會叫做「雅典」，不過在最初是直接叫做「雅典娜」的。

我們的第一站是帕德嫩神廟，供奉著雅典娜，是古希臘的一個重要地標。

我們還去了雅典衛城、宙斯的神廟、希拉神廟的遺址、赫菲斯托斯的神廟等等，但他只是眉頭深鎖，不發一語地看著這些古老建築。

我對他這樣的行為聳聳肩，向他表示可以再停留一晚，反正我只要在我死後第六天早上坐飛機往臺灣出發就好了，而且還需要轉機。

再次搭飛機的前天晚上，他說：「我們明天就該分道揚鑣了……」

「為什麼？」

他舉起一隻手指頭，表示先讓他把話說完。我點點頭，他繼續說道。

「……我的記憶已經恢復地差不多了，而我認為如果我們繼續相處下去，你我都會招來惡運。」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懂他說這話的意思，所以我決定保持沉默。

「我死前是一個古羅馬人，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

他簡單說了些他的故事，並說出可能的失憶理由。

「當時我才一走進元老院，那群人就往我身上刺了三十三刀，有幾刀刺中頭部。所以我認為是這個導致我失憶的。」

「那你說的惡運是怎樣？」我問。

「我可以算是一個『鬼魂逃犯』，普魯托已經追捕我很多年了，我怕你也會跟著被抓。就算可能性很小也是一樣。」

「好吧。很高興認識你，凱撒大帝。」我伸出手，示意他跟我握手。

「還大帝啊，早就只是一個平凡的鬼魂了。」他半開玩笑地回應我。

我想，如果我可以摸到相機的話，我絕對會不吝嗇地把這幕拍起來，並在臉書上發布，大大打上「成就達成：和凱撒大帝握手」的字眼。雖然大家會覺得我瘋了，不過這件事的存在是我永遠沒辦法抹掉的事實，就跟我的確在鬼魂的型態下去過很多地方，只是因為留不下證據而無法證明。

作為一個鬼，我最希望的事就是留下我的足印了。

我們道別後，我就搭上雅典機場的第一班飛機，往臺灣出發。

我很難想像我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到我父母的家鄉。雖然也是我的故鄉，但感覺起來有點怪怪的，所以暫時說是「父母的家鄉」好了。

我在臺灣留下很多回憶，像是學校裡的同學和老師、手機裡的中文遊戲等等，都是我這幾年的記憶。

因為時差的關係，我到高雄時已經是晚上了，所以我把握好這個機會，先逛完一圈校園，再慢慢地飄向家裡。

我打算好好享受一番以往習以為常的路線，所以刻意慢慢來，而且我還要給自己一個心情上的調適。

我即將要永遠遠離我所熟識的一切，包括我的父母、親戚、朋友，甚至是整個世界，直到以最純淨的型態再度投胎到人世間，重新活過一遍。

我的來世是怎樣的狀態呢？我好像連遺忘自己的一切都會感到害怕，因為我很簡單就能忘記培養我長大的父母親、某個曾讓我著迷的女孩、某個和我多次絕交的朋友，我似乎沒有把握可以輕易地放手，我太容易就可以放下一切了。

不過投胎是我必經的歷程，雖然凱撒的那種存活方式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我好像也沒有看到我愛的人死亡的勇氣，我真的太懦弱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到了家門口。看到我這幾年最熟悉的建築實屬感動，和凱撒看到萬神殿的程度不相上下。

我靜靜地飄進去，為接下來的事情吸進了一口勇氣，把膽小拋至腦後，並拋棄我所擁有的足印。

因為我是洪立宸，一個鬼魂，一個準備展開嶄新人生的鬼魂。7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mNPzPvR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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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印：鬼的無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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