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深,卻聞不見撥弄枝椏、漆黑蔭蔽下遊走的風聲,偶爾野狗在燈火闌珊處相互咆哮奪食,或老舊摩托車落下一排廢煙足跡緩慢而過。
照料悠影已經過兩個小時半了,禕楠在最後方的房間櫃子裡頭搜出一條紺藍冬被,諳玦前去幫忙搬了過來。他將薄被蓋在上頭,據說這樣比較不易失溫,而悠影的情形依然沒有好轉。
我拿起水杯小心將水滴入乾澀的口中,思忖他是否多久之前就沒再進食,深怕他的身體會先承受不住這般苦楚,卻也不敢用魔法查看他的情形,只能以經驗和顴骨之間的消瘦判斷。
他現在應該是昏睡狀態,我輕輕闔上他的眼簾,禕楠在旁拭去額上的斗大汗滴。慘白的身軀不斷顫抖,但也不曉得該做什麼其他的好,只能靜靜的、默默的等待……
砰砰——
「嗯?」
八點四十三分。門外傳來叩門聲,不,應該是拍門聲,但怎麼不是按門鈴而是拍打鐵門呢?
「我是房東伯伯,可以方便讓我進去嗎?」
門外的人喊道,聲音圓潤厚實,眾人起身面面相覷,不知為何這個時間房東會找上門來?
砰砰——
第二回拍門聲緊接著響起,我趕緊回神,拉高音量回道:「啊啊,來了!」
轉身之際以餘光示意諳玦他們由自己去應門。不管怎麼說,這種時機點實在太可疑了。
心臟一路猛撞到鐵門前,我挨著門深呼吸了下才稍微推開一點縫隙,還沒正面確認是否真的是房東伯伯,眼角就率先瞧見一個小鍋子,眨眼之際,一隻手就立馬拉開了門。
夜蛾飛舞的走廊日光燈下,圓腰寬肩的人影提著一個冒出熱氣的小鐵鍋跨入玄關,矮小卻龐大的身軀就這樣以體型優勢將我推回門內,猛然的動作之大讓我也不好去阻撓人家。4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rNkUyQEG5
「房東先生,請問那個是……?」禕楠這時已來到身後,扶著我的肩探頭問道。
「哎呀,因為老伯今天坐在樓下納涼的時候都沒看到悠影出門呢,昨天早上也沒看見他去菜市場,而且妳帶著一群同學來了,臉色都不是很好,房東伯伯在猜悠影是不是生病了,就煮一碗雞湯……」他立即脫了鞋邊走邊說著,然而腦袋還未應變當下,我們僅憑身體警覺的意識緊跟在他身後。好似早先知道了悠影的房間,房東伯伯一路走到客廳後的第一個房門前,轉開門把,便站到諳玦對面。他瞥了下悠影,灰白的濃眉便凝起神色:「看樣子似乎病得不輕呢,有去看醫生了嗎?」
語畢,他轉身放好裝有雞湯的鍋子,自顧自地拿起勺子將熱湯盛在自備的小磁碗中。4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yzRDKfVZP
「醫生也拿他沒辦法吧……」恐怕是房門也擋不住房東伯伯宏亮的嗓音,我倆挨在皺著眉頭的諳玦兩側,聞他喃喃說著。隨後他跟著起身,伸手向左側小木桌旁的房東伯伯要接過熱碗,並用正常的聲量回道:「還沒有,他這樣不方便起身,我們來就行了,謝謝房東伯伯。」
「哎呀,沒關係啦,小孩子出門在外都會需要大人照顧。讓伯伯看一下好嗎?」盛好的熱湯和鍋子還放在矮木桌上,他走來,用厚實張繭的手掌摸了下為了擦拭汗滴而撥開髮絲的額頭。
鬆弛的眼皮跟著堆疊的皺紋下垂,只露出一條隙縫的雙眼瞇得細長,打量著呼氣的病人,隨後默然不語。4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ZnyHniSuz
眾人趁機交換眼神,我擔心這件事會往壞的方面擴大,但禕楠似乎很慶幸有人來關心悠影,而且還是心智成熟的大人,說不定能幫上一點忙。而諳玦,他僅向我們警示了一眼後就緊盯著房東伯伯的一舉一動,屏氣凝神,卻謹慎地沒洩露出一絲敵意。
開始有人介入了,這個走向是正確的分支嗎?我們要做甚麼回應才對?房東伯伯目前說的都很合理,這是確實會發生的情景,那接下來呢?
「嗯……發高燒呢,他起得來嗎?」離開盤根錯節的揣思,這時房東伯伯輕扶著悠影的肩,沒有完全出力。
床上的人即使被稍稍抬了一點,還是沒能醒過來,眼皮依舊沉重,諳玦肅起面容搖首示意。
「……你們會一直待在這裡陪悠影嗎?」房東伯伯頷首,輕輕放下悠影,對我們幾個探病的人親切地問道。
「禕楠想!禕楠先去問問看媽媽!」禕楠控制住音量舉手答道,隨後一個身影衝出房門,到客廳打電話去了。
「我會留著。」諳玦答道,口吻並神情皆相當穩重。
「我也會留。」不管怎樣,我一定會留下來陪著他。
「那有跟家人說過了嗎?」凝重的神情緩和了些,房東伯伯一面向我們問著,手腳一面動作。他回頭捧著熱碗,輕輕墊起枕頭抬高悠影的頭,舀起一口熱湯,挨近悠影嘴邊。
「我媽沒意見。」諳玦很快地答道,兩人都沒對上眼。房東伯伯自顧餵起熱湯,一滴都沒從齒縫漏出,諳玦緊盯著他,眼神鋒銳。
在旁看著的我不禁猜想與這件事不相干的外人介入是否讓諳玦內心起了一把火?方才他的心頭已經相當焦躁了,現在怕是又會產生什麼不必要的麻煩。況且明明就都沒聯絡,他卻敢這麼說,口氣還相當肯定,是打算翹家嗎?還是打算事後再講?我姑且猜是後者。
「嗯,我等等再說,不過應該是可以的。」把訝異先放一旁,我回道,反正禔爾司鐵定沒意見。
「那洗過澡了嗎?吃晚飯了嗎?」很快地餵完一小碗湯,房東伯伯抬頭問道,就跟記憶中的房東伯伯一樣為人著想、和藹親切:「還沒的話就先回家一趟吧,伯伯先會留在這裡照顧他的,畢竟別人家的小孩到伯伯這裡住,伯伯也該負一些責任呀。」
「嗯……」我看向諳玦,確實我們現在一顆心全掛在悠影身上,都忘記肚子挨餓這件事,直到房東伯伯一問,才聽聞肚子軟弱無力的抗議聲,雖然叫外賣就可以解決,但明天如果還穿著同一間制服去上學……其實也不能這麼想,悠影的危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解除,搞不好我們明天集體請假,班上恐怕會引來一些遐想,雖然我猜副班跟往常一樣不在意,要不就是輪流……
「嗚嗚!」
腦筋還在評估可能方案,一股勁兒就從後面直接將我推往床上,好在反射神經弧夠短,才即時抓住諳玦穩住腳步。
「怎麼啦?」我轉身摟著朝自己飛撲過來、苦喪著臉的禕楠,一旁看不懂又在演哪出諳玦問道,一面過來拍拍情緒激動的她。
「嗚嗚!我媽媽說不能留在男生家裡,即使有其他人也一樣,嗚嗚……禕楠也要留啦!」禕楠縮在我懷裡,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哀怨道。
「禕楠……」我摸摸她的頭,輕聲安撫她。面對他人的家長,我也編不出什麼好理由來。
「放心吧,我們都在,會看好他的。」諳玦輕拍著她,此刻的眼神不若先前怒火中燒時鋒銳、令人卻步,反倒眼底透出一道堅定穩重的光彩,一如發下誓言般的向她回道。
在這事態,說不定諳玦才是比我更有能力支撐這個團隊的核心。
「嗚嗚……諳玦……嗚嗚嗚……」禕楠抬起水汪汪的大眼,望著諳玦好一會兒後,就無預警跳脫我的手臂,轉而撲到他身上。
「欸,好了啦!別把鼻涕都抹到我身上!」似乎有些招架不住,諳玦抬起她眼淚、鼻涕不斷的臉,一手連忙抓起衛生紙貼往她臉上一面輕聲說道。
「有什麼關係嘛,反正諳玦你又還沒洗。」禕楠順手接過一團揉皺的衛生紙,省著鼻水、眼淚邊回道。
「可我打算明天上學前再回家洗啊,這件制服我還要穿一整晚呢。」諳玦拍了拍衣袖,又擦了擦衣襟,一旁的我在這時候難得止不住笑意。
「你們就都先回家吧,現在時間也晚了,明天再去看醫生吧,老伯會先幫忙照料的。」不知何時看著打鬧的兩人,房東伯伯淺笑道。
「……琉吟,妳先回去。」只是一聽聞房東伯伯的聲音,諳玦立時斂起臉色,在我耳畔微聲命道,目光亦迅速地轉往隔了一張床的人身上。
「嗯?好。」
大概曉得他的意思,總有人得留下來看守,應該說,至少要留個知道實情的人。
我轉頭問道:「禕楠,妳能留到幾點?」
「媽媽說時間不早了,要我快點回家……」禕楠吸了吸鼻涕,揉了揉紅腫的眼眶。
我輕握住她的手:「那我們就先一起回去吧?」
我也得趕緊回去準備一些東西、和禔爾司好好討論一番,總之必須快一點,所以恐怕只能陪她到公車站了。
「唔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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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車站目送禕楠離開,我匆匆忙忙抬起雙腳搭著另一班公車返家。
一路上情緒就和老舊公車一樣,搖搖晃晃,感覺再不過幾分鐘,車上的零件就會全散開來。今晚公車開得特別緩慢,彎彎新月一直掛在窗外,隔著烏雲若隱若現的月光就像一顆顆發光的沙粒,閃過多少一分一秒的時間。
打在簡訊上的草稿一直刪去又修改,先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類似的事,只每一回,答案都是同一個——等待。
毫無章法的心緒像月光下,蔓生雜草的影子般層層堆疊起來,我踱著腳步,意識漫無目的地在心頭的一大遍芒草間遊蕩,任由叢生的雜草戳刺,無比奇癢卻無法逃脫路徑被遮蓋住,僅看得見一片枯黃的視野。
霎時公車沒入小隧道,計時的月光頓時消失,橘黃燈光一道道閃過乘客臉龐,心緒又跟著地下隧道滑落深遠。
就算把事情全告訴了禔爾司,得到的答案也一定是要我等待,畢竟我解不開咒術,進入梁家絕大的機率是自投羅網,還不如賭一把微小的機率,相信悠影這條命絕不可能就斷在這裡,何必多此一舉尋問他呢?
雖強迫自己往這個角度想,卻還是忍不住想做點什麼。
之前的等待,有的真的被救活了,有的,是真的眼睜睜死在身為「局外人」、什麼也不做的我們面前。比斥責還傷人的其實是面對事實而只能觀望的自己、是說服不了內心譴責而消弭不掉的愧疚。組織內有多少人是仍在尋求能讓自己信服的解答而強迫自己接受「本該如此」的想法、抱著盲目去行動的呢?
彎彎銀月又默然浮現在眼簾倒數著。
至少,我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4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pbh9oIX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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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還要回來,加上房東伯伯也在,我離開時也就沒刻意鎖門,想說怕悠影情況惡化的話,他們會忙不過來(應該說如果事態嚴重我也會直接衝進門)。不過要是真被知道門沒上鎖,諳玦一定不會像剛剛那樣還存一點耐心,而是真對我發飆。畢竟誰也沒辦法說準敵人不會趁這個空檔闖入,直接帶走悠影。但我認為,既然他們選擇下咒術,而且還是防備性極高的咒術,他們就應該不沒有留在這附近,而且我也沒感覺到可疑的魔力,或許也是另有戒備,不敢直接出手,要不,就是另有打算。
來回大概花了四十分鐘,我輕輕脫下鞋,拉著一箱行李,一手提著禔爾司預留的便當。方才返家其實只搜刮了些必要用品,飛快地跟禔爾司報備完事情後就立馬叫計程車趕了來。
公車實在太慢了,只有諳玦和房東伯伯我真的很不能放心,不,應該說是他們那種氣氛讓我根本放心不下來。回想離開前,房間裡一直充斥著詭譎不安,緊繃到瀕臨崩潰的氣氛,好像明明要開戰,宣示迎擊的鼓聲卻遲遲沒有響起,士兵只好緊握著武器不動聲色。4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Hs66x8ft
輕墊著步伐,聽聞門內貌似傳來幾句微小而隱密的對話,不料我一轉開門把,裡頭的火藥味就直接灌入鼻腔。我就這麼呆呆地愣在門外,好像一團凝結的空氣,而他們眼中好像也沒有我的存在。
矮桌上的雞湯已盡,湯匙、磁碗皆擱在桌上,上頭還有一絲熱氣,應該是方才才飲盡的。
房東伯伯傾身擦著悠影頭上的汗,肅然不語,因他的模樣看來也沒有比方才更差或更好一些,也不曉得是湯的熱氣未散,房東伯伯鎖眉之間滑落一道汗水,諳玦盤腿坐在對面,眉尖的警戒卻跟返家時不甚一樣,近黑的深棕眼底多了點光亮,機敏而銳俐,更仔細一看他的嘴角似乎還勾起了一抹笑意,那種抓到把柄的笑意。
「……我說老伯伯,那個雞湯加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吧?一聞味道就跟一般的雞湯不太一樣,而且,看你的表情怎麼好像是真把雞湯當作藥來用呢?」下一秒,諳玦站起身子,眨眼間笑意全然消散,眸光頓時化為銳利的刀口抵在對面人的頸項上。
耳畔聽聞自己不自覺倒抽一口氣,眼見被問話的房東甫時低頭不語,陰影藏住他的表情,手邊動作全然停擺,儼如一座黯淡無光的雕像。
諳玦嘆了口氣,吐出的話語回響在耳畔,深刻地切劃開耳朵每一條膨脹溢血的血管,割開凝結血液的刀口直達停止跳動的心間,我屏住呼吸:「你就是監視悠影的人吧?」
一直以來自稱為房東的人抬起的那張佈滿皺紋的面容,雙眼卻不像受過歲月歷練昏花不清,反倒有種清澈明朗的錯覺:「你的觀察力真的跟一般人不一樣呢。」
一時間所有的警戒全溢散開來,兩道封閉的氣場有了交集,雙方好似藏有對方的把柄,卻又不輕易洩漏自己還沒翻開的底牌,只是透露一點縫隙,互相試探彼此。
「……因為老伯你的臉色變了呀。我聽他們說,老伯你一直都很和藹可親呢,可你剛剛的表情很恐怖呢,就像悠影救不活了一樣。除了我們之外,是不會有外人知道他發生什麼事的,而且發高燒有藥的話會直接拿吧,看起來都這麼嚴重了,家庭醫師早就該請來了,甚至老早就該幫我們叫救護車了,是說老人家一定還有其他偏方,怎麼會只拿一小鍋雞湯呢?罷了,那也不是雞湯吧。」
唯見諳玦道出一連串推論,眼睛又剛好捕捉到畫風轉換的一瞬間,胸前好似不止一個心跳,好像一堆鼓棒痛擊快呼吸不過來的胸口。
「……看樣子也已經瞞不住了。」
渾厚粗啞的嗓音消失之際,一道光在逐漸模糊的矮胖身影下浮現,三圈符文繁複的白光魔法陣透入眼底,再次睜眼,一名少年便出現在眼前。
少年一身銀鼠色漢服,袖口為銀白色,服裝有點像歷史課本上,錦衣衛的制服「曳撒」,大多為軍官的服飾,但只保留樣式且改製許多,沒畫龍繡鳳那般華麗精緻,而是簡約典雅的銀絲花紋,沒有過多點綴,只有衣襟部分圍著一圈白貂毛,腰間繫著兩圈絳紅結繩,結繩下吊著一塊不經細雕的水蒼玉。
少年身高約一百七十五左右,跟悠影差不多高,面貌清秀,柳葉眉下是一雙桃花眼,看來溫文儒雅,鵝蛋臉卻添了幾分稚氣,跟先前的矮胖伯伯相差甚遠。水藍短髮一如細涓水流,兩耳鬢髮較長,以銀鼠色髮飾綁成一束,垂至鎖骨,眼眸則若清晨的蒼穹般透著淡淡的白。
恐怕是這副面容的關係,讓他看來像個不及弱冠的少年,然而不同於第一眼看下來俊秀的外貌,他姿勢俊挺,正對人的雙眸不卑不亢,眼瞳內的光彩隱隱透出一股沉穩內斂的氣質。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使魔吧?」剎那間,所有思緒全然停擺,產生不出任何字彙,眼前的兩人卻仍持續對談,諳玦臉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一分訝異,好似他早有預感,單手插著腰說道,口吻依舊有條不紊。
「怎、怎麼回事?」短路的腦袋突然一好,一時間哽在胸中的吃驚訝異全從咽喉噴了出來。上一秒還在掛心悠影的事,下一秒監視的人就突然自己顯出原型來,而且還是在自己的眼前!
「琉吟?」聽聞門外有人,諳玦略皺起眉看向我,貌似甫才發現我已然目睹全程。
雙腿僵直,我拉著門把愣在門外,那兩人皆打量著我,訊息處理機的大腦這時又突然短路,我不曉得現在氣氛是否跟我的表情一樣僵硬,也不知道是否該大剌剌地走進去,還是繼續讓他們兩人進行對話,只知道嘴巴閉不上,無法說出下一句話緩解方才的衝動。
距離上回眨眼似乎過了良久,那名使魔別開目光,轉而向諳玦行了個禮,還以為他自動忽略我時,又轉身也向我鞠了一躬。起身後他向我們說道,嗓音就如他現在的外貌舉止,清新明朗又不失方寸,如同文質有理的君子:「恕小的無禮,白大人猜的不錯。事出突然,請容小的在此向各位介紹本人究竟是何等人,以及小的被下達的指令。」
使魔的雙眼炯然有神:「在下的名字稱作靖,是梁睿納大人的使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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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揭這個伏筆了~不曉得有沒有人懷疑過這位「房東先生」呢XD
謎之音:給的東西太少啦!(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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