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跡·蝶影殘夢 - 第42章

　　羽翼拍動、錯落的清脆鳥鳴靜默了下來，微風吹進紗窗，沁涼中帶著一絲悠然，窗外豔陽高掛穹頂，即便入秋，斑駁樹影仍擋不住狹隙間，晌午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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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狗烏黑的身子儼然和圍牆花盆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小巷流動的車輛不多，電線桿間尋不見嬌小玲瓏的圓滾身軀，倒是瑣碎片段人聲依是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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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完善後工作，琉吟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著，桌上果汁杯緣結了不少水珠，晶瑩肥胖的身軀落得比滴答的秒針還快速，我趕緊坐了下來，討論未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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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昨晚大概三點半的時候，你突然就不喘了，然後高燒也退了，然後我一看，那個咒術已經完全消失了，也不知道怎麼消失的，就只是很突然……」百折的裙擺上十指緊扣，她低著頭，不斷眨著眼簾，好像切換回憶場景般，首先道出的貌似是印象最深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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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睜著那雙天藍杏眼，明澈眼眸裡捲起一波疑竇霧靄，傾身問道：「你在昏睡中有感覺怎麼樣嗎？有沒有什麼特別或不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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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只記得我好像一直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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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做夢外就沒特別印象了。目光投注到完全沒動的果汁杯上，意識卻在挖掘腦中殘存的畫面。然而除卻湖畔和白色的夢境外其餘的就模糊不清了，也不記得自己後來在一片白的地方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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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嗎？其實我沒有特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了，就只記得自己做著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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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名的花海在腦海中搖曳，精神一到那裡，湖畔的濕氣好似跟著困住我、吸吐的空氣也變得濕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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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只剩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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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的身影在心緒間浮載，霧氣吹著的寒氣未散，猶然在耳畔低語呢喃，用空虛的白色牢牢籠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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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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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藍雙目含愁，轉角的琉吟低眉問道，我一回神才發覺自己壓著頸子，緊握不放的指尖在掌心留下痕跡。我趕緊坐直身子，回到討論的事情上：「等等再跟妳說，後來呢？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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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禕楠她媽媽不准她過夜，所以就先回家了，然後因為我也要拿過夜的東西，就先一起回去，然後……因為你一直沒有好轉，我又、我又沒辦法幫你，只能在旁邊看著，就跟諳玦吵了一架……然後他說要冷靜一下，就出去了。之後靖就一直嘗試很多方法，什麼藥草都燻了、藥酒也擦了，就都沒有用……一直到三點半的時候，你就突然好了，然後我就趕快通知其他人，禕楠聽了還想偷溜出來，諳玦回來看了你真的沒事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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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邊想邊說著，雖然有些一時還聽不明白，但從她怯懦的口吻聽來，我大概可以推敲出當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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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講到一半，她忽然低頭沉吟了許久，似乎腦筋還在把一大段影像轉換成簡潔的文字，然而事情暫告了一段落她的神色還是不太安穩，膽怯憂懼化為烏雲漫過穹藍眼眸。她蹙著柔弱的眉，鬆下握縮的雙肩，上前直勾勾地問道：「他跟靖商量了很久……悠影，你真的完全沒印象自己是怎麼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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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夢境以外我完全沒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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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我沒有印象，不然就是不記得了……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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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那個說來話長，本來想請他跟你解釋的，不過他說他得先回去照料睿納先生，順便商量你的事，然後就一直沒有回來了。」泛藍眼眸閃過一道亮光，一時明澈了些，轉眼卻又蒙上另一抹灰濛的霧靄。她低頭蹙眉道：「當時他的臉色不是太好，我猜是睿納先生也碰上了下咒術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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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線跟著思緒望著白淨天花板繞了圈，最後放回對面的人身上：「所以……那個靖……是睿納的使魔嗎？他們是監視我的人？封印我的記憶、保護我的，也是他們？我猜中了嗎？」也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就覺得應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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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欸！？你、你怎麼知道？靖他就算被諳玦逼也沒有解開咒術啊！？」裙上抑鬱的心思跟著雙手頓時擺上扶手來，她緊扣著皮質扶手，一聲詫異的烘托下，睜得圓亮的杏眼好似就停在我的鼻樑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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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諳玦逼？等等，我脫離危機後他們到底怎麼了？」聽她講出這種用詞，我突然擔心了起來，回想她也還沒把諳玦的事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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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諳玦居然會逼人？雖然他確實是有話直說，但常常都是玩笑話居多，他會強迫別人的事我還真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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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打從事情越發進展後，諳玦就變得更……怎麼說呢？雖然很可靠卻也變得很緊繃……我也好久沒有跟他打球長談了呢，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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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時望向窗外，琉吟的聲音卻又把我拉了回來：「他們因為你幾乎就要打起來了呢……雖然我也和他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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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回椅背上，手指不安分地相互交疊，低眉繼續說著：「因為你不知道怎樣解開咒術的，諳玦他，認為亘煌一定會再對你不利，就叫靖恢復你的記憶，然後……」她抿嘴不語，凝肅的目光注視著緊扣的手，嘴角啣著話，卻彷彿字詞太過沉重似的，待到半晌才鬆口而出：「直接去梁家，表明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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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總之，結論是諳玦希望你可以去梁家，讓睿納先生證實你的真身，然後請梁老爺制止亘煌的行動，確保你的安全，但靖不願意讓你去，他還是希望你像現在一樣，遠離梁家，他想跟睿納先生商量，打算和亘煌談和。因為據他所說，梁家的內鬥只有幾個人知道，雙方都希望私底下解決，才會選擇對你下咒而不是明目張膽的直接攻擊你……」她抓了抓披散的頭毛，卻仍梳理不清思緒，深吸口氣後卻吐出一口煩躁：「啊啊總之，因為連你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好起來的，所以勢必要採取防範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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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就是靖對咒術的態度很強硬，堅持不解開，所以我們即使去了梁家，也不曉得哪邊會是安全的……」食指沾著杯緣水珠畫著桌面，也不曉得在畫什麼幾何圖案，她邊畫邊嘆道：「所以目前的決定就是讓靖先去談判。暫時先這樣了，說實話我不敢肯定梁老爺會出手相救，因為他最近狀況不是太好，很有可能梁家已經被亘煌的勢力吃下來了，我們要打也打不過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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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聲咕噥之時，她忽然坐起身子，捏起肩上一撮銀髮：「至於我的頭髮……那個，因為在你們這裡，我這個樣子實在太醒目了，所以平時就會用那條紅色髮帶綁起來。那個髮帶被我施了魔法，這樣外觀就不會太突兀了，至少對大部分人來說……」她放下頭髮，穹藍眼眸正對著我，眉心蹙起幾分羞澀，眨著眼怯生生地問道：「在你看來很奇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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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髮蒼眸、異國般奇特的服飾，到了現在目光仍會看得出神。不過與其留意臉上可能浮現的紅暈，還是清醒呆愣的神情較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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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不會，只是覺得妳這樣太……」我搔了搔頭，一時也想不出這種情況下適合的說詞：「也不是說不好看或奇怪啦，只是覺得很像妖精什麼的……比起之前那樣，我覺得現在的樣子比較適合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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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真心話是有的，但我一想到說完這傢伙可能又會露出一臉呆愣不信的模樣就不太想誇她。墨玉般的眼眸和頭髮，在她身上看來保守了些，不如說現在的模樣更能凸顯她的性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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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她聽得一愣一愣的，我趕緊拉回正題，下了總結：「所以說，我的記憶還是沒有恢復、靖也還在跟睿納商量、那個亘煌現在應該氣得牙癢癢吧？那諳玦他們呢？去學校了？我習得了自癒術？不是……所以沒有人說我為毛成為被攻擊的對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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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只說你是梁家很重要的人，然後……」她很快就進入狀況，斂起呆滯的神色肅然道：「我們推測，破壞咒術的人，極有可能是梁家最古老的那個使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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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妳提過，那個叫『靈鶯』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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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她之前提到梁家時說過靈鶯很重要的地位、歷史記載等等偉大的傳說。其實我當時聽得半信半疑，因為傳說總是被後人講得很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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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靖之所以會這麼說，大概就是因為你是被選上的御主，雖然不是明講，但他的論述聽來似乎是這樣子。只是你現在還是沒有御主身上應有的紋路，就是跟使魔間的契約，所以大概是靈鶯保護了你，但她沒有跟你立約吧。」語畢，她終於喝了口果汁，口吻也平穩許多，抓回了原有的風格，似乎釐清了不少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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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對這部分實在抓不到什麼重點：「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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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思就是，你極有可能成為現今梁家擁有最古老使魔的御主。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靈鶯都沒有出現在梁家人面前，但她卻保護了你。使魔通常在一個時期只會跟一個人立約，況且靈鶯又是特殊身份的使魔，而非例外，因此亘煌才想對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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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緒跟著一連串話不斷延伸，腳底赫然竄升一陣麻意衝上頭皮，全身細胞皆在哆嗦卻只有肉眼感受到。理智握著不知是手汗還是水珠，抑或是都摻在一起的濕黏馬克杯，意圖克制內心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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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這是我終於要升級開外掛的節奏嗎？我終於不用再被人給打趴了嗎？」彷彿每一根指節都在以不同頻率顫抖，心跳像要飛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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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被獅鷲主人玩弄、被黑騎士痛擊、受鐘家仗人弱小就校園霸凌、被鬼屋的鬼嚇得狼狽而逃……種種可笑敗績終於有翻身的機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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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事還是等靈鶯跟你立約再說吧。」她冷眼打碎我這遠在天邊的夢想。看笑話的語調繼續說著，嘴邊似乎還吐了口飲料的寒氣：「現在採取談和呢，我想靖他們最有利的條件，就是你沒有跟靈鶯立約吧。如果你就這樣一直沒有威脅性，談判也許會成功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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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眨了眨眼，一時之間也不知是高興還是該憂愁，總之腦袋姑且統合了下資訊：「……所以，如果那個叫靈鶯的沒跟我立約、再加上談和，我就回到以前的生活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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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身上，否爾思的氣息消失的話。」話語裹著淡淡憂思，天藍眼眸映著我的臉龐，就像寬廣的蒼穹願意容下渺小得快感受不到的我，眼看感欣不已的眸光又要墜下：「靖不打算說你是從哪裡來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才好。不過，你還活著，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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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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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在思索自己該說什麼話、露出怎樣表情時，一個手刀赫然像切西瓜一樣朝頭頂直劈而來，就差腦袋爆出的是一堆閃星而不是紅汁白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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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神，她便站來我面前，瞋目中挾帶著盈盈流光：「這是你不跟我們說你出事的處罰！以後不管發生甚麼事，都不要自己憋在心裏，聽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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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吟……」本能揉了揉生疼的頭頂，目光卻停留在抿嘴不語、淚珠欲滴的她身上：「對不起，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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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我不是真的要兇你啦……」怕是口吻得比平時正經了些，她一時又變回那副欺善怕惡、畏畏縮縮的模樣。伸手想察看傷勢，卻又躊躇不前：「會、會痛嗎？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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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麼的，看她這膽小慌張的模樣，我不禁放下蕪亂多餘的思緒，坦然一笑：「會痛呀，不過這是我應得的，要說抱歉的人確實是我。被一個半調子罵還真丟人，我以後不會再犯了，對不起。」揉了揉力道減輕許多的傷處，這次大概不會到腫起來的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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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是怎麼啦……」她縮回手，雙頰透著一絲紅暈，目光稍稍別了開，摸不清頭緒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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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我一會笑又一會正經道歉，她會這樣問也難怪。

　　「琉吟……我想問妳一件事。」

　　我站了起來，胸中脈搏蹦跳緊切，就和夢裏一致，彷若這顆心仍在白茫的夢中徘徊，急著找尋出路。

　　「嗯？」

　　「妳等等喔……」我示意她留在原地坐下，兀自去拿當時的物品。

　　回客廳時，她坐回位子上，茫然困惑的目光一路跟著快步歸來的我。暫且忽略斜對角不明所以的她，我提起筆，在空白活頁紙上憑印象畫了起來。

　　嗯？奇怪？跟印象中的畫不一樣……

　　記得夢中一握住筆，手就自動照深刻印象描摹了出來，然而眼前的手沉甸甸的，不知從哪一筆畫、哪一結構下手。

　　一時半晌花的基本模樣是都畫了出來，神韻卻沒有臨摹到，擱筆一看，連自己也辨不出是哪種花。反覆擦拭修改，耗了不下十五分鐘，情緒就要按捺不住，我放棄挑戰自身的繪畫能力。

　　啊……算了，如果知道應該是是看得懂吧？

　　裝作在檢查、潤飾時瞥了眼身旁納悶許久的人，我忐忑不安地把畫提到她面前，不願讓顫抖過於明顯遂輕聲問道：「……琉吟，妳知道這種花是什麼嗎？主要是淺藍色的，還有一些是淡粉、白色的。我在睡夢中，又夢見了那個在湖畔哭泣的人，這種花開在水邊、還有紫色的蝴蝶，妳去過那麼多地方，那會知道是哪裡嗎？」

　　心跳比那時還怦然不已，自覺伸手接過畫的她貌似也察覺到手畫在哆嗦。那時的話語恍然流入耳畔，手抑止不住桌下的腳在震顫，憂惴不安的目光努力看著她清晰的臉龐，靜候她的答覆。

　　「我知道呀，這是長春花嘛！」

　　不料她一聲驚呼，我的理智線全斷了：「長春花哪是藍色的居多啊！如果是長春花我還用得著問妳嗎？這種花開在水邊欸！」顫抖的腳立時穩踏於地，我氣得挺直腰桿、大聲反嗆。

　　雖然也是五片花瓣，但我哪有畫得這麼差！

　　眉心擰起不悅，挨罵的她跟著挺直身子，指著熱騰騰的失敗作：「可是你畫起來就像長春花啊？很多野花都長這樣啊？」

　　雙腳猛然一蹬，氣急敗壞地指向一團團的「小」花朵，隨後又張手揮舞筆畫了起來：「花沒那麼大啦！是好幾朵長在同一塊區域，長春花是花分開長的吧？還有湖呀，霧氣繚繞的湖！妳就沒印象有開這花的湖畔嗎？」

　　「有花的湖太多了啦！我怎麼知道是哪一個？為什麼要問這個？這很重要嗎？」她跟著提高音量，差別只在她還坐在位置上，扭眉瞋目極其不耐煩。

　　夢中的妳是知道的啊！知道我跟那個夢從哪來的啊！

　　我撓著頭皮，試圖不讓怒氣噴發出來，反覆吸吐半晌才抑住情緒。

　　「當然重要啊！那個人……我一直夢到那個人，那個人一定跟我從哪裡來有關聯！我直覺反應告訴我的！」喘得全是心底的慍氣，語調急迫卻只為求一個正確簡單的答案。然而我怕自己這糟糕的顏藝會被她視為癲狂妄言的瘋子而忽視掉。

　　「可是你畫這樣我認不出來啊？」湧上檯面的焦躁困擾全揪在柳眉之間。混沌不解的目光又望回手中的畫，鉛跡在陽光下閃著金色輪廓，但潦草片段的花看來卻不怎麼動人出色。

　　「妳一定會知道啦！我雖然畫技不好，但總有那花的神韻吧！快點回想呀，妳一定有印象的！還有蝴蝶呀、紫色的蝴蝶！」連自己都認為是在強辯硬解，但我仍扒著那問題不放。

　　「我不知道啦！湖邊有花不就有蝴蝶嗎？我看不出來這是什麼花嘛！」她擱下畫，百般厭煩地抬頭大喊道。

　　心頭忽然一冷，恐怕夢再怎麼強烈，回到現實還是如飄渺煙波，終究是虛幻不真切。

　　清風徐過的客廳涼了許多，亦添了些實感，雙方靜默半晌，對於那個夢的細節我不願多談，事實明擺在眼前，我也無可奈何。

　　內心焦煩一時還無法消散，我瞥過被我弄到心情也不甚好的人輕嘆了聲：「……欸，算了，果然夢裡的妳還比較可靠。」還沒說完就滾回了位子上。

　　「什麼呀？你又夢到什麼了？為什麼語氣突然變得這麼亂？」眼底慍火還未熄滅，口吻聽來卻又感到一絲擔憂，她問。

　　我揉了下緊鎖的眉心，想試著告訴眼前的人卻又不敢回想，一映入桌上被嫌棄的畫，夢中的場景就會浮上心頭，耳畔就會流進畏懼冰冷的話語，壓得胸口沉悶不已。我開始擔心自己到底會說出什麼來：「……昏睡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做夢，但好像也不是全部都記得。」

　　「我又夢見那個失去一切的人了……」陽光烙在背上，卻不會覺得有多溫暖，彷彿周圍起了一陣霧氣，前來伸手向我索取。「那個人在湖邊哭著，說了很多的話，我想走過去，卻走不到。可是那人的感受牢牢跟我綁在一起，好像我也被掏空一切，那裡的霧氣又很冰冷，凍得我……」

　　「不要怕，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陪著你的，大家也會陪著你……」

　　話語如一陣春風撫起困在陰影的臉龐，望見蒼藍眼眸映入我的臉孔，好似自己被繾綣流光包圍。清風徐徐，月光色澤的髮絲摩挲過輕柔的微笑，描摹著淡淡痛楚卻又流出堅定牢靠的信心。回神才發覺手背遞來一股暖意，眼角一探是自己指尖扣緊掌心，冒出冷汗微顫著，我鬆開十指，上頭溫暖的雙手又包裹住整個發冷的手，就像要我握住現在擁有的一樣。

　　「……為什麼只剩我一個人？」

　　她看著我淺笑著。

　　可是我笑不出來，琉吟。

　　我含住口中不該提的話，只讓欲哭的臉孔映入她的面容。

　　我好怕再攤開自己的手時會是一片空、看不見曾經握住的東西。

　　擱著手任由她握住，我無法面對此刻寬心而笑的她：「琉吟，我會……我到底會怎麼樣？事情結束後我到底會去哪裡？」比起眼前梁家、否爾思的事，我更在意看似遙遠卻觸手可及的夢魘。

　　不料手越發被牢牢握住，抬頭撞見她的雙眸不見愁雲，恍若陰雨乍晴，清澈的穹藍眼底透著一道明朗光芒：「如果你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人，等否爾思的事情結束後，你就會留在這裡，跟諳玦他們一起生活，雖然我不清楚你最後到底會不會回到梁家，但梁家還有那麼保護你的人，不用擔心；如果、如果你不是真正的梁悠影，那等在這裡的任務結束後，我會帶你到一個你可以永遠安身的地方，沒有人會趕你走的，就算那裡，沒有一個你認識、熟悉的人，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堅定柔和的青藍深映眼簾，泛起的笑容就跟傳遞過來的一樣溫暖：「所以不管怎樣，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琉吟……」

　　口中僅僅說出她的名字。給我的東西這麼沉重，內心卻一片空，輕薄虛渺得無法回報，反倒漸漸地、浮出一個令人害怕的想法……

　　「嗯，謝謝妳，願意聽我說這麼多。」略略撇開視線、輕輕挪開她的手，膀臂縮回依舊冰冷的身子，我不敢再奢求什麼。

　　溫暖的手擱在扶手上，彷彿我再次伸手，就能觸碰得到。她漾開笑容，跟印象中不褪色的笑臉一樣：「什麼話啊，我們是朋友啊，儘管到最後你留在這裡，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忘記我了，我一定會記得你們的，我還沒忘過我在其他地方認識的人喔。」

　　說得這般自信，我黯然反問：「那妳還不知道開著花的湖……」

　　「開著花的湖很多好不好，你的形容詞太少了啦，再多說附近有什麼奇特的鳥、聳天的樹啊，要不只有那座湖才有的，特別的植物也好呀，搞不好我就知道了。」跟往常一樣，她開始噘嘴抱怨著。

　　「可是我看到的就只有這樣呀？」

　　「所以我想不到嘛。」她聳肩嘆道，態度也因證詞不多而隨意了些。

　　「唉……」扶額輕嘆一聲，我伸手回收自己第一次如此認真的畫作，瞥了最後一眼便捲好，暫且打入抽屜冷宮。

　　「那麼我們現在是請假的狀態嗎？」一手拿著畫叉手問道。

　　「嗯，我幫你請假了，他們都先上學了，我還在等靖的消息……」手肘撐到桌面上，互握的雙手貼著鼻尖，對著我的天藍眼眸又飄過幾縷愁雲：「我想你還是好好休息一天比較好，不要再逞強了。」

　　「我知道了，其實我也覺得有點累，做了太多夢有點混亂。」其實身子沒有那麼多病後疲勞，只是內心沉悶了些。「那現在我們要做甚麼啊？」

　　「那個……我想說今天等他們都到了，我們再一起討論……」她思忖道，不知怎麼臉上微微泛起一抹紅霞，但很快就消失了，低垂的眼眉飄過幾縷紛擾，我猜是他們那時討論的很激烈吧，不曉得這段期間會不會沉澱下來。

　　「喔……是說，妳打算待到什麼時後？妳不回去一下嗎？」

　　她搖搖頭，拿起空玻璃杯站了起身：「嗯，我想等靖回來，起碼不想看到他們又吵起來。你先去休息吧，我就留在客廳不打擾你了。」

　　「喔……那午安。」拿起七分滿的果汁跟著起身，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她折返經過我時猛然冒出。我立時停下腳步擰眉轉頭說道：「……妳別又亂翻我東西了喔。」

　　一步之遠的她頓然停下腳步轉頭不悅道：「與其亂翻，問靖比較快啦……午安。」

✢

　　眼前仍是安然靜止的房間，乾熱的空氣流過身體，指尖碰觸到鬆軟的床墊，牆上時鐘依時前進，耳畔流入窗外窸窣人聲，我趴上床，鼻間還聞到淡淡洗髮精的香味，恐怕一會兒就會被自己的味道蓋過，我閉上眼簾。

　　我還活著、還聽得見、碰得到、感覺得到……載浮載沉的思緒在腦海飄浪，擔心不知該飄向遠處，或投入幽暗深底。

　　陽光透不進眼簾，夢境還未臨到淺淺睡意的軀殼，當時答應她的話卻幽幽響在耳畔：「所以，我願意放棄梁悠影這個身份，那麼我接下來到底確切要做甚麼呢？」

　　那個令我害怕的想法浮上心頭——但是，如果我失去一切、如果我連說著不會消失的妳都失去了……那麼，我恐怕真的會成為否爾思，因為我不想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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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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