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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鋪設榻榻米的寬敞房間,斥吼聲響徹整個明亮的二十五坪大的和式房間,穿著一身和風,頂著稀疏白髮老爺後方陳設著竹編擺設,後方還掛有一幅山水字畫,左側庭院是常見的日式淺塘。斥責聲讓庭外淺塘泛起ㄧ圈圈波紋,驚動了裡頭悠遊的幾條錦鯉。
言家大老爺臉上爬滿歲月侵蝕而深邃的風霜,一路爬伸至細長的脖子,頂著些許銀髮,緊鎖著灰白眉尖,淺棕斑紋錯落在雙頰細紋之間,下巴留有一小撮鬍鬚。年約耄耋的老人身軀矮小,大致只到成年人一半的身高而已,然而這句嚴厲苛責聽在正對老爺爺,隔了十步之遠的棕髮小女孩聽來,不免面露汗顏,但她依舊正襟危坐於兩旁同樣跪坐、西裝筆挺的高壯男子之間,而她心底早就臆測到此刻言家大當家會是如此震怒了。
“…由於目前預知遭受不明干擾,現在還在查明原因…”言彩初面無慌亂,她開口大聲回報,盡可能把聲音傳達到對面緊咬著牙,怒氣逼人的言家大老爺,亦為當代的大當家。
“干擾?什麼干擾!?分明是失誤!前天妳預知失準,已經失了連氏企業的信賴了!這次的虧損還是由我們言家全權給付的!”正坐的老爺憤而拍了下大腿,隨著語氣加重,老爺臉上的皺紋亦是加深,彷彿再深入便會墜落谷底。
“實在是非常抱歉…”言彩初立馬俯伏在地,話語卻毫無顫抖。
“抱歉!?抱歉可不能解決事情的,我最後警告一次,若是再失誤,那麼妳最好有心裡準備!妳可知道妳姐姐吧…現在她被關在地牢,她能不能四肢健在的出來可全看妳了。”老爺拄著拐杖緩緩起身,若有所思地說著,佈滿歲月痕跡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弄人的笑意。
“…是…”言彩初依然跪伏於地,只是這回聲音較方才顯得微小許多。
“這個月的成績沒做出來前不要再讓我看到妳!”老爺直起身子,怒指著沒資格直視於他,直到進了棺材也不願承認的孫女。
“是…”
“還有…因為妳犯的失誤,所以這個月的工作量已經加倍了,反正妳也不用像現在的小鬼一樣睡滿八個小時吧,嗯?”老爺斜睨著穿著一身樸拙的道具,對於她的嫌惡在他臉上表露無遺,陰狠的語氣更是充斥於整個三十坪大的視野。
“是的…”話語中毫無一絲游移,言彩初恭恭敬敬地答覆無法面見的老爺。
“知道了就給我退下,行程結束之前不准踏進這個大門。”
“是…”
言彩初起身,兩旁保鑣跟著消失在老爺視線之內的紅色大門外。引擎發動的聲音傳到這個空闊的房間,在老爺聽來則顯得格外渺小,猶如螻蟻在爬行的聲音。黑色轎車離去,緊接著進行下個行程。
“雨末小姐已經撐過一天了,請問老爺要讓她用膳了嗎?”轎車離去不過ㄧ分鐘,ㄧ名保鑣自木板走廊點頭進入,向站著的老爺稟告。
“小姐!?什麼小姐!?根本是個死丫頭,再說她要用什麼膳了!給她狗的廚餘吃都已經嫌浪費了,再給她餓個兩天吧!”怒氣未消的老爺用著比方才還來得惡劣的口吻罵道。
“…不過到現在還未給與飲水。”受遷怒慣了的保鑣低頭致歉,待服事的主子道完才又低聲說道。
“哼!她們鐘家的人撐不死她們的,渴個半死、餓個半死也不錯!”老爺敲了下地板,轉身自旁門離開。
“是,全聽您的吩咐。”
“還有,嚴加戒備梁家的狀況,有什麼狀況都要立即上報。”
“遵命。”
老爺拄著拐杖,步伐顛簸地走下樓梯,保鑣在旁攙扶著。
雲淡風微的夏日花枝奼紫嫣紅,黃粉蝶翕動著薄翼,翩翩飛舞於庭院,尋覓甜醉的花香,不過現在恐怕沒有這般閒情逸致來賞花。兩眼昏花的赤眼依是炯然有神,漫步的老爺思忖著,要是連那小鬼都沒有任何一點利用價值…那言家可就連臣服在梁家腳下的資格都沒有,僅僅淪為一般的市井小民罷了。
言家的『預知』,必須有接觸過當事人這項條件才得以成立,可惜那小鬼接觸的世面不夠多,預知的方向伸不及梁家,想接觸梁家的大物人亦為無稽之談。至今梁家到底在搞什麼花樣,光靠她區區一名預言師同樣也是束手無策。
保鑣攙扶著老爺步入庭院內的亭子後便告退,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團錦簇之中。
“真可悲呀…只得靠妹妹保護的沒用姐姐,至少她還有人質的作用,哼!”陰涼亭子內泡著熱茶歇息的老爺冷冷地說著。
※ ※ ※ ※
“老爺的吩咐是兩天後會再視狀況下達命令。”離開庭院後,保鑣下達言家地牢,向兩旁相同制服的守衛傳達吩咐。
“知道了。”兩旁守衛同時應道。
“看守狀況都沒問題吧?”
“目前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那個吸血鬼已經躺了整整一天了,到現在也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左手邊,身材較為魁梧的守衛答道。
“她這個樣子還得過兩天呢,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不過好險昨天正巧逮到她了,要是再逃開監視範圍我看彩初小姐也自身難保了。”右手邊年紀較輕的守衛說道。
“八成是上回的懲戒起作用了吧,她最近似乎比較好控制了。”
“哈,說起上次那傢伙還真能忍,手腳都被打斷了還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魔力都被抽光了,卻還硬要站著,一臉倔強的看了真令人不愉悅。”左手邊的守衛在僵硬慣了的臉上彎起一個像是裝飾上去的笑容,墨鏡底下的赤色眼睛只佔了眼白的一小部份。
“不過礙於學校出勤狀況還是得把手腳接回去,雖然言家應該是有能力向學校反應,不過被其他家的人察覺就有損我們言家的顏面了。”右邊站得直挺挺的守衛說道。
“那麼凌晨三點準備下一輪的交接。”
傳話的保鑣轉身離開,跫音迴盪狹隘的樓梯間,在昏黃的走廊上徘徊,最後一個音便消失在回音之中摸不著痕跡,地窖唯一的聲響亦隨之消散,自此又過了好一陣子,耳朵都沒有再接收到其他聲響,連自己的呼吸在這壓迫於人的地牢中也猶如薄霧般稀薄。
言雨末轉頭,小心謹慎地察看鐵欄外,地窖走廊昏黃燈下站著的兩個雖看不見臉,但也一定是面無表情的守衛。4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kFVuTeKJv
按著守衛輪班的情形加上自己稍微推算過後,現在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
雖說這是幾百年前建設的地牢,但由於太過老舊變得不堪使用而改建過幾些次,雖然需要關的人不多-大致上是被認定為反抗的言家的人,其中多半是幾些年前,那些不願配合現今大當家延續祖宗長期推動的『改革』之人。
所謂的『改革』意指透過聯姻或具有潛力的家族成員來生下魔力值高的嬰孩,其中少部份是不認同這樣做法的男性,另外一部份是被迫接受改革,短期之內變得身體虛弱,關在地牢裡反省或預防逃跑的。言雨末想了下,如果真的要區分的話,自己應該只算個叛逆的小鬼吧,不過或許累贅妹妹的人偶比較適合自己。
擁有一雙比吸血鬼還鮮紅的雙眼,這副赤瞳在近乎都是赤眼的言家還是格外顯眼,儘管是沒見過面的遠親,凡風聞過鐘家走狗生的女兒的事,瞄過一眼便能知曉她們姐妹倆了。
雖然妹妹擁有強大的預知能力,但她的眼睛卻是紅褐色,一如枯乾的血,反倒是完全沒有一點預知能力,繼承的鐘家血脈的自己,擁有一雙鮮紅的眼眸。
『吸血鬼死神』…
這就是旁人私底下稱呼她的名稱,吸血鬼是源自於她那雙連言家的人都視為不詳的血紅色眼眸;死神則是因於她的魔器,一把大約是自己兩倍身高長,無紋的黑色大鐮刀。記得小時候母親提過的童話故事裡,就有個拿著大鐮刀,披著斗篷,漂浮在半空中,奪人性命的黑色死神。
當言家的人看見她的魔器,死神這個稱呼就再也離不開她了。因為這個外號,幾乎除了一些不信邪,懷有一身傲氣的長輩們不會怕她之外,其他的總是在她面前擺出一副高傲的模樣,其實私底下很忌諱她這樣一個存在。
哼!那些傢伙自己活該!明明膽子就跟鼠輩沒兩樣,還硬要擺出一副仗勢欺人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
言家會如此忌諱她,也都只是他們自己心虛,明知家族做的改革有違道德,卻還口口聲聲的說是要延續言家的威嚴。
不過多半在她面前稱呼她為『這傢伙』,應該是最常見的吧。
守衛一如往常盯著對面的牢房,言雨末心想,看著對面空無一物的牢房到底是有什麼看守的作用?不過算了,反正這樣也比較好隱人耳目。
她盡量不在鐵床上發出聲響,從褲袋裡拿出一顆顆形狀像堅果的食物,將緊握在手裡的其中兩顆挨近嘴邊,慢慢嚼了幾下後吞下。
才剛進到房門前的走廊,一個深琥珀色頭髮的男子碰了下她的肩,她一轉過身,那個比自己大三歲的男子立馬將手中的小囊袋放進她的手中,緊湊地說著。
“雨末這個給妳,這是可以恢復魔力和體力的果實,快點藏起來!老爺他已經在生氣了,別擔心妳妹妹,我之後會再來找妳的。”
語出不過半秒,樓梯間緊湊有序的腳步聲隨即竄上來,他回頭一見黑色的人影還未現身,便立馬往另一端跑去,好似要追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她立馬將緊藏在手裡的囊袋塞進牛仔褲袋裡的最深處,隨後一隻手抓著門把,裝作剛要進家門的模樣。
頃刻見,一名保鑣抓起她握住門把的手,力道還不輕,另外兩名分別抓住她的肩膀,一名擋在她的身後,最後一名站在她右側開口說道,“雨末小姐請留步,由於彩初小姐得罪了老爺,老爺命妳必須關在地牢裡接受懲罰。”
總之,不過半小時的時間,她人就已經身處言家歷史最悠久的建築裡了。
好險還有哥哥給的果實,道現在還不至於感到飢餓,小心謹慎的吃的話應該撐得過兩天。
他們那群人要是敢用他們的髒手碰彩初,我一定要把他們的手腳砍斷!不行!光是砍斷還太便宜他們了,應該要不斷砍斷之後再不斷上藥復合傷口,然後再砍斷潰爛還未清理、復合不乾淨的斷肢,一直削到連骨頭都不剩為止!
咒罵幾句之後,一個總是期望聽聞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唯一在這個家給與她溫暖的聲音,現在就在腦海裡呼喚著她。
『雨末,雨末,妳聽得到嗎?』
是傳話術!這個聲音…
『哥哥!?』
『太好了,他們似乎沒有開啟阻斷魔力的裝置。妳有聽見他們什麼時候換班嗎?』
沒錯,腦海中的聲音非常清晰,看來守衛並未開啟阻斷魔力的裝置,恐怕是認為只為了對付自己這種階級而使用魔力開啟防止裝置都嫌麻煩吧,方才他們也並未搜身,就直接把她壓進地牢。
『等等,哥哥問這個要做什麼?要是被抓到的話哥哥…』
要是知道言家的人有這般行為,哥哥的下場也絕不比自己好到那裡去,何況偏偏又是有死神稱呼的她。
『放心,我不會被抓的,都怪我太不中用,忘了給妳準備抵渴的果實了,真沒想到他們居然沒有給妳水。所以是三點整嘍?』腦海中的聲音沒有一絲畏懼,甚至還有些淘氣。
『什麼?!』聽到哥哥猜出正確時間,言雨末不禁驚呼。
『哈哈,其實我已經先預知了下,因為我早猜到了妳死都不肯說的,比預知還厲害吧,不過偷用了寶石被母親責罵了下,害我很擔心會趕不上呢。總之妳等我ㄧ分鐘,等回再說妳妹妹的事。』緊湊說完話後,腦海裡的聲音便斷了,只剩下一堆雜訊。
為什麼哥哥要來!?這裡幾乎沒什麼空隙,要是被守衛察覺到的話,哥哥會…
為什麼?為什麼哥哥要…
言雨末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顫抖,然而挾帶著怒氣和挫敗的呼吸聲卻略顯急促,她蜷曲著身,緊咬牙等待著不祈願來臨的會面。
用不了多久,鐵門邊的守衛走離了幾步,交接的守衛自不遠處走來,緊縮著身軀的言雨末留心於緊至而來細碎的腳步聲,並打開全身的感官,傾聽牢房內的動靜。
『雨末,這裡!』
細微的敲打聲不斷,哥哥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這回言雨末謹慎俐落地起身望向空蕩牢房的每一處角落,且聽腳步聲越發越響,言雨末越是慌張。
『哥哥!』
正對她半臥的鐵床前,灰磚牆角被推開了一個磚塊大的開口,一見到哥哥的臉孔,她立馬閃過去。
真的是好險呢,幸好再三相求母親的使魔下,終於鬆口表示有條水泥牆封閉的通道可以通到雨末的牢房,只要打破一小部份的牆壁,彎幾條通道便可到達牢房的牆外。
運用魔力透視言家地下,母親的使魔這麼說道,這個地牢其實改建過許多次,外觀雖是新物,裡頭支撐的梁柱卻是古代所建,但每回改建劃分都並未全然更新,甚至連先前的構築圖都未給與太多參考,大部份都依既有狀況改建,以致地牢大致還保有核心構造外,其他功能劃分就可說是相當錯雜,不難看出裡面的漏洞。
向她問了路之後,備好物資,前去庭院外的牆角下敲出了一個小縫,好在保鑣們可沒那個閒情逸致去在夜裡漫步賞月,他才能進行得如此順利。
不過進家門後他還是得通過『母親』這最艱難的一關,父親外出工作暫且不在,而母親正處於熟睡之際,只要母親的使魔不告密,那他就不會有事。
言雨末縮在牆角的小空地,瞥了幾眼剛站崗的守衛,再輕輕把稍微推開的磚頭拿開。
『這個給妳,抱歉忘了給妳水,我有帶了一點水,妳趕乖乖喝就是了。』
言謙交給她一個淺藍色的囊袋,再塞給她一瓶水。
『彩初呢?』趕緊嚥下幾口水後,言雨末向僅可看見半張臉的哥哥問道,與其解渴,自己還是比較擔心妹妹的情形。哥哥現在八成是趴在地上的吧。
『被罵了幾句外暫無大礙,只是因為失誤工作量增多了。我看來她似乎精神狀況還算穩定,但肉體狀況不是太好,應該是可以撐過這個月,畢竟大當家其實也不敢對她怎做什麼,這個月過了之後應該就會讓她休養的。』
『為什麼彩初會失誤?』
聽了這一番話,言雨末越發想要打昏守衛衝出牢房,自己記憶中的妹妹可是絕不會失誤的。
『不曉得,她說是受到干擾,原因還不明。』
哥哥的語氣聽來亦有些無奈。
『彩初沒辦法猜出是什麼嗎?』
妹妹很機靈的,對於長期介入這個領域的妹妹,應當會猜出一些端倪的。
『…老實說,我想她應該是知道的,我猜她應該先前就已經預知到了,只是可能某些因素不能透露給外人吧。』言謙思忖了下,將他心中的想法緩緩道出。晌午他隱藏自己的氣息躲在老爺庭院內的花團中,看著言彩初她很正定地承認自己的失誤,看似是已有預感。
『可是彩初沒跟我提過。』
自幼無論是預知到什麼很嚴重的事,妹妹都會跟自己說,就算在言家嚴密監控下,她也一定會盡力找機會打電話向她透露。
要是言家失去『預知』這項能力,那麼沒有什麼特色的言家就跟徒有虛名的望族沒兩樣了。這回發生的事恐怕會讓老爺邊震怒邊嚇得膽戰心驚吧。
『提了也只是讓妳操心不是嗎?彩初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不會讓姐姐傷心的。妳跟彩初私底下進行聯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言謙露了個溫和的笑容,隨後又繃緊臉向她問道。他想要預估彩初知道會有這件事已經有多久了。
『五個星期前…彩初有偷偷向你傳什麼話嗎?』
『…沒有,最近保鑣看得很緊,沒什麼機會接觸到她,很抱歉。』回想彩初回宅邸的時間越拉越長,這期間絕大部份都是在外的,即使回到宅邸,身旁的保鑣更是連一點空檔也不放過,言彩初她這樣根本就像籠中鳥一樣沒有一絲自由。
『不會,只要彩初沒事就好…可是要是彩初她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呢?』言雨末望向哥哥,淚水潤濕了血紅雙瞳,緊握的手在冰冷牢房裡發顫。
只有在面對哥哥的時候她才敢表露自己的怯懦,連在妹妹面前也不敢放下自己硬是逞強的可笑樣貌,她始終認為保護妹妹是自己最重要的職責,所以絕對不可以在妹妹面前退縮,但是現在妹妹瀕臨危機,被奪去自由的她卻毫無作用,如果情勢再這樣下去,那對言家再無利用價值的她們,可就真的沒有明天了。
『妳說干擾嗎…這我也不確定,不過大當家可能會懷疑是梁家所為,畢竟他們的行動越來越可疑了,所以彩初不會怎麼樣的。』言謙眼神堅定地安慰著言雨末,他不會再讓自己最關心的妹妹受到傷害的。
老爺勢必會把矛頭指向梁家,所以就算彩初真的再度失誤,老爺也絕不會脫手不留言家僅存的最後一根梁柱。
『…我就真的只剩下她了…』血紅色的眸子盈盈,彷彿真的快流下血淚。
媽媽已經走了,要是連自幼就身體虛弱的妹妹都承受不住這般折騰,那自己就真的連存在的價值也沒有了。
『嗯,我知道,彩初不會有事的,有我看著呢。』言謙把手鑽進磚頭縫隙,握住雨末發寒而顫抖的手背,雖然這麼做便看不清妹妹的臉龐,但至少這是他微小力量所能做到的。
『嗯…』
感覺到雨末用一隻手擦拭淚水,另一手仍靜靜的被自己握住。
『還有雨末,我也是妳的哥哥呢,雖然沒有太多血緣關係,但我也是妳的親人喔。』
『…』
跟哥哥一樣溫暖的手緊握著自己,溫柔地說著,即便上頭挾帶了塵沙,還是讓她為之鼻酸。如果看得到的話哥哥現在應該在對我笑吧。
哥哥的母親是因於二十年前,梁氏、言氏家族的政治聯姻,嫁來言家的人。就以那時候來說,兩家的關係還算和諧,而自己和妹妹則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只要知道自己和母親在一起就比擁有花不完的財產還歡喜了。然而不管身處何方,母親總是被唾棄,到最後不管是鐘家或言家都瞧不起她們,自己心裡其實明白,雖然哥哥的母親是梁家人,但他們的身份地位根本是天差地遠,自己一直不明白幾乎沒什麼血緣關係的哥哥為何還要為了這樣一個突然冒出來,連親屬關係都不清楚的妹妹執意要做這麼危險的事。
而且…哥哥現在的作為一定是瞞著這個家,每個有腦袋的人做的吧。
『其實雨末也是善解人意的乖孩子呢,只是雨末不善於表現出來而已…』
哥哥繼續對著默然不語的自己溫和地說著話,明知道我不會有任何回應…
『早上他們換班的時候我會再來,妳可要乖乖睡喔。』
用著比母親都還嘮叨的口吻叮囑著不用說我也知道的話,溫暖的手鬆開手背,哥哥塞住牆角的縫隙後,便悄然無聲地離開了。
壓低頸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水泥牆間,手肘抵著冰涼粗糙的地磚,染上塵垢的手背拭去鼻頭發癢的霉味,膝蓋摩擦著凹凸不平的地面,一陣陣刺痛如爬行在煤炭的火星上,壓迫的頸椎發酸,沿路摸著牆壁,按著記憶爬回地牢上方的庭院。4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d4IDm0ssI
對不起,雨末,我什麼都不能為妳做…
根本沒反抗都不敢反抗,甚至連一點戰鬥的實力都沒有,更別說還要靠增強魔力的寶石才能增加命中機率的預言能力了,我…只能漠然看著這些難以忍受的事情發生。
明明這個家處處都是腐敗,處處都散發著難以隱忍的惡臭,卻還是像聾子聽而不問,像盲從般若無其事地活在這個凋敝的地方苟活。
我忍不下親人們對妳們姐妹倆做的一切,但我卻起不了一點用處。其實妳可以把所有的氣都出在我頭上,其實妳當初可以不要叫我這種人『哥哥』,因為我跟妳最討厭的人們是一夥的,吃著同樣外表精緻,裡頭盡是貪腐的食物,還住在必須藉由壓榨妳們才能居住的奢華宅邸。
只是我內心的聲音希望妳這麼叫我,希望妳能夠相信我,至少在妳的眼裡我看起來跟他們是不同…但是這麼看來,我還真的是跟他們一樣自私。
隨著哥哥的溫度在指間消散於灰冷黯淡的牢籠,軀殼依舊瑟縮在小空隙裡不願離開,彷彿哥哥的聲音仍徘徊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然而內心的悶氣在心頭爆發,已然無法抑制。
哥哥…你才是!你根本,根本就用不著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麼…要對我這種廢物…
把頭埋緊手臂裡,蜷曲咒罵著沒用的自己。
明明連最喜歡的媽媽都救不了,明明連最寶貝的妹妹都保護不了。如果沒有我,妹妹根本用不著害怕那些人!明明早就跟媽媽約好會保護妹妹,然而即使有能力戰鬥,曾經想帶著妹妹逃跑,卻只是一二再再二三的被打趴在地上,僅憑我一個人根本敵不過老是要搾乾我魔力的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妹妹受苦…現在連哥哥都被還我拖下水…
“雨末好厲害喔!居然能駕馭這麼沉重的鐮刀,說不定比鐘家的人還要厲害,啊不對,雨末一定要比他們來得強。”
憶起哥哥開朗的笑聲,記得那天下午,鐘家走狗的女兒是死神的這件事早就在言家散佈蔓延,已然不成新聞了,所以住在本家的哥哥當然聽聞過這件事。
正要進門時,不曉得是碰巧還是刻意的,他站在一旁,向根本沒說過話的我打了聲招呼。他的語氣聽來就像早就認識的樣子,厭惡的反感頓時油生,因此我猜當時一定是抑著怒氣瞪著他的,雖然我在進入言家時貌似就看過他,但也只是有印象罷了,根本不想睬理他們,隨便叫了聲哥哥(不曉得為什麼,這裡的人硬要用著輩分來壓我,說什麼一定要叫稱謂,然而明明就不想認我,反正我後來就習慣了)敷衍寒暄了幾句後,他就說想要看看我的魔器,後來應他的要求我就隨便揮一下鐮刀,不過也只是把院子裡打算要丟掉的假山劈成兩半而已。事後他又向我要了下鐮刀,剛接過手的時候他似乎還沒拿捏好力道,差一點就跌跤了。
想想那時進入言家已有好些日子了,除了嫌惡的眼神之外,我還沒看過有人在看了我的鐮刀,還會這麼天真地笑著對我說話。
那個叫言謙的人總是笑著跟我說話,老是問我有關學校之類的,聽在他父母親耳中還算過得去的話題,而且總是嘮叨的叫我不要蹺課,可是學校根本沒有人會這樣跟我說話,我也懶得睬理他們。
“哈哈,像我就只是個半吊子的預言師,一點用處也沒有,雨末可比我厲害的多呢。”
每次看到我因為那個綽號被那些人刁難而生著悶氣時,他總是拿自己的能力開玩笑,說自己連預言都成問題,比自己還要丟臉。
“…比起預言,我比較喜歡雨末的能力呢。預言只是提早知道會發生的事而已,會發生的事就是會發生,沒辦法預防也沒辦法改變,就連我們會在預知中改變什麼事,也都已經決定好了,歷史正確的路徑不會改變,因此我認為『預知』這一項動作本身就是被動的。”太陽照著坐在走廊上,漾著同樣溫暖笑容的哥哥這麼說著,他的赤眼在整個言家雖不算獨特,但卻是最和藹親切的一雙眼睛,“所以呀,我比較喜歡拿起武器,親手保護重要的人事物,這個積極的動作呦。而且,被保護的人一定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意的。”
我不明白,哥哥為何要對一點都不討喜的我這麼做,不曉得是錯覺還是…
哥哥總是特別地照顧我,彷彿真的把我當成自己的妹妹…可是,就是因為太過關心我,心底的那道陰影更讓我覺得自己是跟他身處於不同的世界,殘忍的事實認定我們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永遠也沒辦法回饋哥哥的笑容,為什麼還要對我笑呢?
我…沒辦法保護任何人,也已經不想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了…我希望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生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用處!
緊握的手不再顫抖,脊椎緊挨著漠然的涼意,其實我根本不怕自殺。
只是如果這麼做,就等於是拋下妹妹,就毀掉了跟媽媽的約定了。
可是…
我望向比一顆頭還狹小的鐵窗,外頭一輪明月高升,迢迢河漢間望不及幾點繁星,倒是可以看見夤夜裡閃爍如磷光的光芒,烏鴉在暗處悽惻鳴叫,晚風颯颯拍打摧折受寒的樹葉,彷彿灼熱的夏夜離去,讓人不覺感受到霜寒秋天提前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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