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的淚已乾,眼睛還有些酸澀,我沒去照鏡子去看自己哭哭啼啼的蠢樣,抹掉淚水後便走進房間,站回方才的位置。
我猜想自己紅腫的眼袋是否被看的一清二楚,因為諳玦盯著我不語半晌。爾後,他低眉嘆道:「……不用跟我道歉,妳好像也苦惱很久。」
「不過,我也要出去一下。」他轉身站起,驀然道出令我頓時愕然的話。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2l4q5XOaf
「你要去哪裡?」
回神他已然握住門把,我連忙跟到他身後,卻不敢像先前一樣直接攔住他,只是百思不解他為何做出這麼突如其來的決定。
「去思考我接下來要怎麼做。」他打開門,口吻如餘灰燃盡,卻毫無猶豫。
「你不陪在悠影身邊嗎?」大家一個個離去,留下命在旦夕的悠影,情緒又開始發了慌。
「看著他這樣我沒辦法冷靜下來……我先出去了。」他敞開門,冷風拂過他的身軀。
「……那你小心一點,亘煌的使魔說不定還在這附近查看悠影的情形。」也不曉得該說什麼,現在諳玦的心情一定好不到哪裡去,讓他喘口氣說不定要來得好一些。我說道,不再想要挽留他。
「知道了,我先走了。」
諳玦深吸了口氣,離開了。
鐵門在外頭被鎖上,跫音漸遠,彷若不留一滴執念在腳步陰影下,我仍無法揣度他的心思。
撐起虛弱無力的雙腳,盡量不發出聲音,我跪坐回床頭邊,讓乾澀的雙眸望著床上的人。
眼袋下多了一層黑眼圈,額上參差髮絲不知先是被汗水還是冰袋浸濕,面容慘白僵硬、嘴唇泛著不自然的粉色。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極燙,弄得自己掌心都要跟著流出汗水。方才瞥見諳玦量的體溫是四十五度,乾裂的唇直吐著顫巍巍的熱氣,嘴角有道血絲流出,不是先前未拭淨的血漬,而是一直都沒停下過。或許因平躺的關係,鮮血已然積滿熾熱的咽喉。
一時間很想掏出所有退燒治感冒的藥,然而內心卻很清楚,病症的源頭是體內的魔力被吸取,而非病毒感染,藥自然是不會起作用的。
握著發燙顫抖的手,指間隔著皮膚,竄流的血液將滾燙的熾熱遞到自己心頭。
我能為你做什麼?
脈搏在指尖如鼓鳴擊,我感覺到他疲於活命、飛快不已的心跳。
呼吸恍彷彿跟著被催得急促,好多念頭如散不去的浪花湧上心頭,一整排蕪亂不齊地擱在心緒,綿延好似望不見盡頭。
如果,我試圖在他身上使用魔力的話,咒術就會施加到我身上。
無論是採取積極的方式,還是拖延咒術的時間,我都辦不到……
「你們組織的人都是這樣嗎?只是固守著自保的原則,即使悠影怎樣也無動於衷嗎?到頭來這樣放任事情也會越變越嚴重!」
瀰漫虛弱喘息的房間,在明朗燈光下顯得空渺寂靜毫無生氣。眼睛明明看著悠影,腦海卻浮現過去許多黯淡、無法透出光亮的回憶,像揚起的沙塵,化為暴風沙將出路封閉起來。
我……只能這麼做。
耳畔流過附近大街上,呼嘯而過的車輛,目光又聚焦回悠影身上,雙手握得更緊了些。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Ccub4GNCj
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就隨意改變原有的秩序,也不能擅自決定你最後的去處,但是,我現在能為你做的,就只是待在你身邊。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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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與其躺著,我倒希望坐著。
感覺胃部裏有的東西翻扯胃壁,明明從昨天就沒吃過固體食物了,腫脹的感覺卻一口氣竄升到火燒的食道。口腔有濃稠的鐵屑味……那是什麼?舌頭不管舔到什麼都覺得好難吃,我快要吐了。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VNq2ppER
大腦一陣麻痺,像是有人要把它震暈了,四面八方傳來的疼燒掉思考迴路,光承受痛楚就夠了。無法思考、停不下喘息,雙朵比聾了還要痛苦,耳鳴一整個讓視線晃呀晃,大腦被蠻力壓縮,無形的壓力快把腦殼給掐爆了。
眼皮如石板一樣沉重,卻硬卡在瞳孔一半,若是看不到光,我怕自己就不會醒來了,可是燈光好刺眼,太亮了,好暈眩、我看不清楚。
餘光瞥見白得透明的身體,好冰好涼,我動不了、我被困住了!要移動一根指頭我的肺就快負荷不了了!全身上下的血管都摻了麻藥,整個身體都在哆嗦。
不要再喘了!不要再過度換氣了!
他們在吵什麼?
下探的視線映入諳玦和月琉吟面對著面的畫面,似乎是在刺眼燈光下說著話。
搖擺的人影很模糊,諳玦背對著我,含糊的聲音就像灑出來的膠水,跟空氣黏在一塊,瀰漫在房間的每一處,聽不清楚在講什麼。轉動重心不穩的眼珠,月琉吟縮著身子,就像怯懦時的她。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4VWDRCXT3
我會……死嗎?
幾個字詞穿透尖叫般的耳鳴,用著數條麻痺的血管牢牢扒著、還算清醒的腦袋想了下自己的狀況。
月琉吟,妳不是,說過會救我嗎?
不知又過了多久,時間彷若凝固了般,無法感受時間的流動,好像我被扔在所有東西觸及不到的角落,單薄地祈求著失去連結用處的身體不要昏過去。
月琉吟低頭看著我,可是我快要撐不開眼皮、妳的臉在陰影裡我也看不清楚。
為什麼妳低著頭,不發一語的看著我?
嘴巴因發喘張著,喉嚨只為了發出喘息而敞開,盡了力卻只讓酸澀的眼擰出淚滴,灼燒炙熱還以為是擠出了鮮血。
「好難受……喂……妳不是會幫我的嗎?我快不行了,妳知道吧?」
單單承受肺部跟快要炸裂、崩解開來的喉嚨,無數蟲子嚙咬般的痛覺,大腦就要炸開了。
「為什麼妳都一直無動於衷?為什麼妳又什麼都不做了?明明我都痛苦的說不出話來了,為什麼妳什麼話都不說?」
我抓著軀殼的牢籠,卻甩不開手銬腳鐐、推不動門栓,大聲吼叫妳卻隻字不聞。一點抽噎啜泣的聲音連自己也聽不見,妳的臉卻一直藏在陰影裡。
「救我脫離這個身體!」
不成聲的聲音刮破了我的喉嚨,聲帶好燙,彷彿已經斷裂了般,我還是急著要哭喊、要大叫!
「悠影……對不起。」
月琉吟動了下身子,更靠近我一些,露在燈光下的眼眶紅腫,泛著盈盈淚光,眉尖蹙著、輕顫著。
然而我顧不得旁人,恐懼攢著乾癟虛脫的心,我只想吶喊,發瘋似的痛喊,聲音和哭泣卻都被無力吞沒。
「什麼對不起?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喂!回答我呀!」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ZW4Os3xFD
月琉吟又把臉縮回冷漠的陰影裡,只有我被大剌剌地攤在燈光下,抓著軀殼的籠子哭吼。
「為什麼又什麼都不說?快點幫我啊!喂!」
「唔呼……」
心跳一震,血管赫然切斷掉思路和感光細胞,好像用注射的麻醉藥起了作用般,讓人進入睡夢中,帶著冰涼的微微酸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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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受苦的。」
纏綿的話語如夢鄉的呢喃,像一點光芒,轉瞬間就消失了,醒來時不知流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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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光亮透進眼簾,朦朧的綠色好似天方亮,映著青山的稀薄夜幕、螢火蟲點亮碧草那樣,淡淡的綠。
上探的視線擾動了一些透明氣泡。身體被暖流包圍著,綠光又明亮了些。
隔著玻璃,光亮是兩側的玻璃管內發出的。玻璃管外只開了盞白燈,垂吊在天花板下的鐵架旁,離我們一整排的玻璃管有些距離,大概離了兩張長桌遠,所以玻璃管這兒光線不是太明,只有管內點亮的綠色螢光。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不過我不太想接觸過多的光亮。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pA9Yte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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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dn=|n-√n^2+1|/√1^2+(-1)^2=√n^2+1-n/√2,所以limΔx→∞(n.dn)=limΔx→∞√n^2+1-n/√2=limΔx→∞1/√2[(√1+1/n^2)+1]=√2/4……」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0Zg6jwTZB
白板列著一長串數學公式,我們每天都要上課,科目很多很雜,媽媽上次說進度已經到高中後段了,因為很容易忘記所以要好好聽課。現在隔著玻璃壁,爸爸穿著實驗袍,持著白板筆正上著課。
「1734妳的眼皮快要闔上囉,如果聽不懂那我再講解一次吧。」上課時爸爸時不時會拿筆指著我們,每次上數學總有人會想睡覺。
「1734」是編號,我們其中之一的編號。
「好了,那麼大家打起精神喔。我們再來一次,1207的眼神很專注喔。」
「1207」是「我」的編號。
打從我睜開眼,唯一有深刻印象的男人,也就是爸爸,說過「我」是由自主意識產生的,但我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
爸爸每天都出現在我們面前,叫著我們的編號,有時清醒的時候,他就在上課了。
隔著玻璃,周圍是溫熱微稠的液體,他的聲音卻可以透過插在四肢、大腦之一的軟管聽得清楚。嗓音明朗溫和,就像太陽一樣。其實我對太陽的印象很模糊,就只是突然想起,覺得這個詞很適合他而已。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Drhj4oV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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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時爸爸會提高麻醉的劑量讓我們好入眠。對我們而言,晚上就是白燈都關了的時候。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Ynv6f8hUV
夜晚,玻璃外偶爾會透出微微的點點亮光,有點像天明時候的魚肚白,又摻了些雷電般的藍光。
半睡半醒中,好像有幾雙眼睛會盯著我看,在耳畔響起窸窣討論的聲音,話語繞著我轉,在周圍游移,但若不透過軟管我是聽不見聲音,也感受不出聲源移動的,媽媽在休息時就關閉接收聲音的功能了。
貌似總有那麼幾雙手貼著玻璃,對我說著話。說些什麼我記不太清楚,只感覺它們好像很羨慕我,想把我叫醒。
某天夜晚,我背著爸爸的話努力在黑暗裏睜開了一條縫。
那些眼皮外的光團就如想像中的那樣,是染著淡淡藍色的白光,但它們沒有像人的嘴巴和雙手,亦沒貼著玻璃,而是全擠在一旁平時被黑布遮蓋的大玻璃管內。
有些較為破碎瘦小的光團會溢出管子,在實驗室裏飄蕩。我發覺它們像一團不定型的黏土,介於流質和固態之間,感覺卻又不像媽媽解釋過的液晶。它們是圍繞著管壁,在腦海中跟我說話的。
我伸出手貼著玻璃嘗試靠近眼前的一團小光團,它似乎很想進來,只是它實在太破碎了,導致我連要聽懂它的話也沒辦法。
後方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運作,紫色的光芒將他們染上一抹淡紫,有更多的它們擠入管子,也有更多碎塊溢出,在這個地方打轉。我發覺它們其實跟我們一樣,有想法、會說話,說不定它們明天就會一起上爸爸的課。
我往上看著如水母般漫天飄移的光團,不料腳步聲頓然響起,我趕緊閉上眼,麻醉劑的睡意又將我吞沒,睡到天明。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h3VFkyi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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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今天要做檢查喔,不要緊張,一下下就好囉。」
跟爸爸一樣身著實驗衣,媽媽抱著一疊檢測單,向我們說著。不過玻璃管被架高起來,太遠了,我看不太清楚上頭都寫了些甚麼,倒是每一次檢查,周圍見過不久的人都會換一個新的。
前幾回都是些簡單問答跟判別能力的檢測。檢查時爸媽會降低綠色溶液的劑量,好讓大家都清醒,然而總會有那麼些人還是一樣沒有精神,兩眼空洞,之後他們就會暫時調離,移到後排我看不見的玻璃管區。
他們有些過了幾天就會回來,但感覺上不是同一個人,舉止不太一樣,上課狀況也不同,爸媽叫的編號也跟原本不一樣,我似乎記得過是為什麼,只是清醒的時候常常想不起意識不太清楚時的記憶,或許爸媽有解釋過,只是我睡著了吧?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HNdezAoY5
至於最近的檢查又追加了幾項項目,是大家都討厭的項目。
「別怕,我們會一直陪著你們,不會有事的……」媽媽綁著一束亞麻色馬尾,聲音很溫柔,像輕柔暖和的絲絹一樣。她站在一排灰暗的機器裡,拉下操縱桿前她總是這麼說著。
爸爸輕摟著媽媽,在她耳畔低語,媽媽才抹掉眼框快要溢出的淚水。我不禁納悶是否測試對他們來說感覺也不止一下下才會比我們先落淚。
「忍耐一下下就好了喔……」眸光在亞麻色的眼瞳打轉,媽媽硬是在我們面前掛著笑容,輕顫的嗓音卻跟我們一樣掩飾不住害怕。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Ss23EZXL8
我不討厭他們,他們時常叫著我們的編號,我們精神不好他們也會相當著急,在玻璃管前忙活半天,然而內心依舊感到恐懼,每當他們走到控制臺時我都很想大叫。我不懂他們既然這麼關心我們,為什還要這樣做?
頓時眼前氣泡如火山泥漿噴發,在玻璃管內成了一堆遮擋視野的泡沫,因為我張開嘴,把肺部的空氣全擠壓出來。液體內發不出尖銳的聲音,所以泡沫就是我的吶喊。
藍色雷電籠住身軀,彎折的電流在視野下好似要穿破玻璃,皮膚受器傳來的全是灼燒的痛楚。我扯著軟管,任憑不受控的身體要勒住自己直到窒息解脫,然而電擊好不容易停下後大腦仍沒閒著,經驗操控身軀想要趕快躲開,但每次都躲不掉。
我還是扒著管壁,用還沒昏厥過去的頭不斷敲撞特質強化玻璃。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QmkIanRsK
一條鑲滿刀片的機械手臂伸入了管內,活像刀鋒為鱗的海蛇。我貼著玻璃想要撞出去,赤裸的背卻先被甩了一大掌。還未暈厥,即望見鮮紅的液體染紅綠色溶液,海蛇倏然勒住我的膀臂、脖子,用細碎鱗片刮扯皮膚,直到露出白骨才停止切割。
模糊視線透過紅色泡沫,隔壁玻璃內,編號4781已然虛脫,趴在機械臂上。他身上的幾條鮮血向上擴散,緩緩蔓延整個管腔中。我想到媽媽教過的擴散作用。如果他都不動的話,血液要染紅整個液體大概要花上一端時間。不過血量很多,很快玻璃就都透著純粹的紅光。
媽媽睜大眼愣愣地望著我們,兩行清淚流下臉龐,似乎正盼望著什麼,但他們在這部分卻什麼也沒說。
心跳衰弱地打了幾拍,後方猛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我撐起後頸被些微割開的脖子,讓還睜著的半隻眼瞧見編號5413。也是幾道不淺的傷口,然而編號5413全身上下發著暗藍光暈,纏著還沒裂開的幾根管子,半浮在空中,右胸上浮現黑色的老鷹標誌,跟他一樣飛著,差別只在它有翅膀。他管子內的機械臂被藍光切成數段,殘骸連同刀子並玻璃碎片灑在鮮血渲染、液體流洩的地上。
「老公……」媽媽縮到趕來的爸爸懷裡,嗓音顫抖著,淚卻已經乾了。
「真的就只能用這種方式逼出來嗎?可惡,這樣不就不能說服上頭的人採納我們的意見了嗎?」爸爸繃緊眉心,攙扶著媽媽,表情像受到極大的刺激般,他從來沒有那麼受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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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大概因失血過多昏了過去。當我再次張開眼睛,原本周圍熟悉的人這次全都不見了,新鄰居的面孔幾乎都是身上出現紋路的人,只是現在大家看來都一樣不會發光。
我望了一輪,雖看不到全部,但還是有些在我之先就昏過去的也留下來了,身上的傷跟我一樣,已經不見了。每次爸媽結束診斷後都會替我們療傷,只是我記不太清楚是怎麼用的,他們有提過「傷疤」等字眼,但我卻看不見身上有任一點他們敘述傷疤的特徵。不過,媽媽說過有種傷疤是存在心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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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的時候記得一定要加件外套喔,不然會著涼感冒的,要好好記住喔。」
在玻璃管內很多時候都昏昏沉沉的,所以還感覺不到時間是怎麼流動。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Y6OgDeMm
但我總覺得最近一直在休息,爸媽說課已經上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是會上幾堂生活常識的課,不過內容平時都有在講,所以我不是很認真在聽,只是希望他們能多陪我們一點。媽媽最近都外出、爸爸也會離開實驗室,周圍只剩下四個人,但他們似乎都不怎麼在意我,所以爸媽不在的時候,我就閉上眼睡覺去了,反正玻璃管內的液體會讓人的意識不清、覺得睏倦,這是爸爸說的。
每隔一段時間要做的檢測,好像都沒在做,所以我猜是已經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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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亘煌!」
醒來時爸爸已經回來了,他在編號5413的面前說道:「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就叫梁亘煌,這是爺爺給你的名字喔!」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NZ8DYWAUw
爺爺?我們還有爺爺嗎?
我憶起半睡半醒時貌似有看到一名老人,白髮蒼蒼,可是姿勢直挺,雙眸炯然有神,看來頗有氣勢,不像爸爸成天笑嘻嘻的,也不像媽媽對待我們時很溫柔、對待爸爸就老受不了他那忽悠的性格而故意冷落他。老人的面容是更加嚴肅的。依稀記得我很討厭他看我們的眼神,所以自動忽略掉他了吧,反正他也只是偶爾進來看看。
「小臨零、小紓咎!」
爸爸繼續喚著他們的新名字,他說過名字前面加個「小」是他習慣的暱稱,就像他叫媽媽「小蓮」一樣。
爺爺只命了他們三個的名字,我粗略想了下,發現他們都是身上突然冒出紋路、後來也就烙在上面的人。
不久,媽媽也回來了,然而她這回沒向我們說話,而是低眉先在爸爸耳邊說著事情。掛著愁容,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
媽媽平時都會掠過爸爸,先跟我們說說話,然後爸爸就會自己走過來,跟我們說最近發生的事,之後他就會把繞了大半圈的話題繞回媽媽身上,讓她不想接話都不行,最後彼此會摟著腰,靠得很近。
但是媽媽今天卻不敢看我們,她很激動的跟爸爸吵了起來。
爸爸把聲訊功能關掉了,他們在說什麼我很難聽清楚。
過了好一陣子,媽媽好不容易在緊抱著的爸爸懷裏抹乾了淚,爸爸帶著她一起走了過來,不帶著一點笑容走過來。
「對不起……」媽媽的嘴型好像這麼說著。
她拉下桿子,直拉到底,什麼都沒準備就對我們進行電擊測試。
一大片泡沫攪動溶液,雷電亂竄,胡亂揮舞的手掌打碎成千泡沫。玻璃裂開了,我跟隔壁的編號4517同時癱倒在地。只是我落地的位置不太好,被尖銳的玻璃碎片刺穿左肩。在溶液外受傷比管內還痛苦,不過好險身體已經被電麻了,所以肌肉裂開的痛楚算還忍得過。
玻璃一裂,機器就會停止電擊。眼珠一轉,我甫才發覺只有我跟編號4517被電,其他人好端端的在玻璃管內,亘煌嘴邊冒出幾顆泡泡,笑意從嘴縫流了出來。
爸爸走向面著地的編號4517,將他輕輕抱著,在陰影裡落下淚水,滴在濕黏黏的他身上:「對不起……」
媽媽在控制臺遠遠看著,愣著不動,她捂住抽蓄的嘴角,卻沒有擦掉潸然落下的淚水。
爸爸抱起編號4517,走向最角落的長條機器,其中露出的外觀似乎是條運輸帶。
「嗚……嗚……」不……不要啊!
所有細胞全在震顫,本能要拉起癱軟的軀殼逃跑卻沒有氣力,只能一昧喘息,越往碎裂的玻璃上磨蹭。
白色的光點曾傳出過求救的聲音。模糊的印象中,有好多好多東西都在夜晚不見了,因為不能留下來所以被回收掉了。
爸爸把腹部還有微弱起伏的編號4517放下,如活祭般陳列在輸送帶上。機械啟動,發出嗡嗡響聲,控制臺的媽媽打開了開關。
不要!我不要!
脫離綠色溶液,感官就會恢復靈敏。皮膚接觸乾燥的空氣,傷口失去液體緩衝,痛楚活像灼燒般難耐。一時間大量失血讓腦袋閃過好些模糊畫面,好像此時要翻什麼記憶來都會立馬浮上眼簾。
好多再怎麼試也沒反應的被扔到那台機器,然後機器就會割開他們的脖子、切斷他們的四肢、抽走噴出的血液,最後將屍塊運往不知名的地方。
接著爸爸走了過來,這身軀殼卻移動不了,只能張著嘴半臥在玻璃殘碎中。
不要!
「對不起……你明明是帶著希望出生,也最特別的。我一直想把你們都留著,我已經厭惡這種方式的『殺人』了……」
「嗚……嗚……」爸爸蹲在碎片上抱著我,整隻膀臂都在發顫,顫得比將死的我還要厲害。我拒絕讓他靠近,這副身體卻提不起半點力氣。
清晰的畫面映入兩行淚潤濕臉龐,讓本就極為白皙的臉變得更加沒有血色而透明:「原諒我,原諒爸爸沒辦法讓你活著……不過也好,這樣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爸爸吸了吸鼻涕,將我抱起來,走向刺死編號4517、扭斷編號0210脖子、壓斷編號5381脊椎,處理眾多屍體跟一名活人卻一滴血也沒染上的機器。
「嗯呃!」眼珠下探,開口裸露的刀片依舊閃著銳光毫無鏽蝕,深不見底的圈圈刀鋒以不同速率轉動將空氣抽進裡頭,接著也要把我的碎片吸入漆黑之中。
「對不起、對不起……」
爸爸將我放到不久前放著活人卻已然冰冷的輸送帶上,嗓音哽咽無奈。白色實驗衣自衣領到衣襬有條大片的鮮紅血漬,都是從我身上流出來的。金屬轉動的響聲朝我逼近,頭髮就要先被捲入機械裡。
啪滋——
「怎麼回事?」
「老公!」
頃刻間,一道電光倏然閃過眼底,強而有力的雷貫穿機器,爆出一團焦黑的雲。雷電炸開傳輸口,爸爸提起手臂掩護,卻被狂風推倒在地。我仍躺在輸送帶上,強風傾覆實驗室裏的物品、撞碎櫃子裡的玻璃器材,在我周圍卻如一陣暖流,輕柔地撫摸我的髮梢,亂竄的雷電也沒有擊中我。
「唔……」
旋風和雷電中,一個人影擋在我跟爸媽之間,只不過她更接近我。
爸爸身旁也多了個人,跟她的穿著很像,只是比較高。迅捷的身影揮去朝爸爸飛來的金屬碎片保護爸爸,印象中,他是爸爸的「幫手」。
「妳、妳是!?」厲風止息、雷電的尾巴消逝,爸爸睜開眼,一看見那個身穿芙蓉綠衣的人,神情比剛剛受波及時還驚愕訝然。
「不准傷害他。」她背對著我,嗓音如音樂盒般清脆、冰冷、沒有感情。
「妳要……讓他成為妳的御……」
「放肆!吾不願和梁家結締契約,汝等生性卑劣,為此亦不願與之立約。」她道,明明字面上火藥味濃厚,語調卻像單音的琴鍵、沒有抑揚頓挫,只是音量稍稍提高,隨後又轉而低沉:「……只是,汝等不得傷害這人。」
「靈鶯,既然妳想保護他,那容我在這裡拜託妳,求妳不要讓他受到傷害。」爸爸雖是鬆了口氣,一開口卻又語調肅然,不見平時的笑意。
「吾自然不會讓他死在汝等手中,但吾不願與汝承諾。」爸爸一閉上嘴的瞬間,她立馬回道。
然而爸爸朝我走來,鬆開了眉心淺笑道:「只要他不會因我們死去就好了。」
「汝要做甚麼?」她伸出單臂阻擋爸爸進前,口吻宛若機器的刀刃。
然而爸爸掠過她,抱起我,讓我躺在他膀臂上,按住我的傷口。鮮血又染上氧化的血漬,那雙近乎透明的淡金眸子映出蒼白的臉跟墨黑頭髮,容貌比自己對著玻璃時還清晰。堅毅明朗的嗓音響在耳畔:「我要把他藏起來。拜託讓我保護他……」這是我第一次不是透過軟管聽到爸爸溫暖的聲音。
「你要把他藏到哪裡?」轉眼,移動的腳步我全然沒聽見,她已然站到身旁,閃著不信的眸光,蹙眉的面容比她的聲音更有溫度些。
「我要他遠離梁家。」爸爸定睛看著她。3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jrCCARzm
「靖。」
「是。」本還愣在一旁的幫手連忙斂起訝異,跑過來半跪在爸爸面前。
「麻煩你幫忙照顧他,不要被其他人發現,知道嗎?」
「是,小的一定會盡全力。」
這時,警戒觀望的媽媽也跑了來,小心避開她,來到爸爸身旁。
「爸爸對不起你,讓你還要來梁家受折磨。爸爸還是希望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悠哉的過日子,不用太引人矚目、只要像影子一樣,蔭庇在別人的光輝下,安然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爸爸回頭正對著我,輕輕掛起笑容,就像晨曦一樣溫暖:「……你就叫『悠影』,好嗎?」
「梁悠影」,是爸爸為我取的名字。
印象中,我以含糊的聲音表示同意。意識漸漸模糊,身軀筋疲力竭,我闔上眼,任由自己躺在爸爸身上。
沾著淚光的笑容漸漸模糊,不得看清,好像夢中的畫面一樣朦朧,轉瞬間就消失了,醒來時也記不得遺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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