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ANA x PAPERIZE 小說創作比賽 - 朝顏 (第一題)

男人應是匆忙而來，仍披著陣羽織，甲冑未卸。9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SZ8xOmnec

花影不疾不徐，透過皎潔紙窗灑落在素色長袖上，少年垂眸，纖長睫毛落下陰影，他慢慢地從釜裡舀起熱水倒入茶碗。

布施茶席，候湯點茶。

「茶道花道，皆是最恪守嚴謹的禮儀。」師傅這樣跟潭說過。

師傅那時候在夕陽下，修剪滿園的朝顏花。

「那…眾道呢？」

師傅愣了一下，喀嚓一聲，錯剪下了帶著猶盛開花朵的枝葉。

「不，潭，眾道不行。」

潭經常發呆。

長夏炎炎，他就側臥樹蔭幽密處，看池邊的水鳥和洲濱上淺黃的鳶尾，冬日若寒，他就裹著被子坐在半敞的拉門前，邊烤年糕邊看雪。

他會想起師傅，想起師傅遠遊前，他們在夕陽下，被朝顏花環繞著的對話，最近，則是越來越常想起沉默的男人，猜他現在在做甚麼。

這樣心思遊走間，一日便過去了。

惆悵的悶熱空氣裡，微塵悠悠流動。師傅把那朵朝顏花插在茶室掛軸下的細瓶裡，但很快就謝了。

潭不很喜歡朝顏，正如難以接受很多事物的不長久，日光溫暖也太熾熱了。

許是太久沒有見面，男人用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索要。

男人總是沉默的，如堅硬而厚重的冷兵器，只有偶爾低低喘息，潭卻讀出了隔著布帛對方的回應。只有這個時候，在這個小小的斗室裡，才感覺到雙方是真正對等的、處於相同的地位上互相依存。

無來處，無歸處，像無根的浮萍突然有了依歸，便要抵死纏綿。

他於俳句方面是沒有長才的，倒是很喜歡讀中國的古詩，每讀到一個鍾意的句子，往往會沉在心裡好久好久。

亂世裡，淺止寺能不受各方勢力劫掠，甚至能給予流離之民庇護，多少也有眼前男人的斡旋幫襯吧。

他這閑散、只知清寂的門主，也能繼續平靜度日下去。

他不是不感激的。

「大人，」

「每次遠來辛苦，不如將我帶進營吧。」

潭不只一次的向對方提起，他知道很多武士大名身邊都會蓄養一些貌美男孩，他自是不願至此境地，更多的是存著試探。

一旦男人有類似的念頭，無論多艱難，他便會斷然捨離。

或許他只是對男人有足夠的信心，好像無論發生甚麼事，他都會一次一次的沿著寺裡的小徑，穿過四周植滿朝顏花的廊道，淡淡扣響紙窗。

日復一日。

燈下，潭趴在男人身邊，看一本方物誌。

「太湖是甚麼樣子的?」

「….不知。太湖，似乎是中國一座很大的湖泊吧。」

「三萬六千頃......，比近江的鳰之湖還大，真是難以想像。」

「恩。」

「以後離開了寺院，也想四處走走看看。」

「恩。」

「看看山，看看湖，最後在湖邊找一座院子住下來。」

「不要太大的院子，有陽光，有雨露，然後夠我擺一席茶，和幾盆菖蒲吧。」

潭悄悄看了男人一眼，男人只是聽著，堅毅的臉部線條在昏黃的燈下，映出幾分模糊不清的柔和。

希望能一直在一起啊，就算沒有陽光，沒有花和茶香也無所謂，有這個人就足夠了。

潭突然想說些甚麼，像是「不想讓你走，所以，請留下好嗎？」之類的。

但是直到最後，他也只能對著窗外透進的月光，無能為力地吐出一句：

「月色真美。」

紙門緊閉，只見浮動的影子，無從窺探裡面的動靜。

東方未明，呼吸交纏而眠。

但天總是要亮的。

寺里的銀杏在夜間落盡了葉，院子裡鋪滿一地金黃，淹沒了男人離去的步伐。

潭站在廊下深深吸了口氣，水中藻荇交橫，映出秋日微雲青色的天。

他轉回室內，看見了茶几上幾盆新的菖蒲小草，許是移植不久，泥土還帶著濕潤。

「剩下的，回來一起種吧。」盆下壓了張緋色戔條，淡淡的墨色，走筆剛硬，書寫的卻是柔軟的話語。

寺裡的小沙彌似是睡意未消，晃悠悠地敲響了卯時的更聲。

浮生未歇。

「……後來呢？」我愣愣地追問。

「誰知道呢，或許是鳰之湖的岸邊新築了院子，搬進了一對新的住戶，又或許是這世上多了一名飄零於山水間，無喜無悲的隱僧。」

「這是故事吧。」我又確認了一次。

「唔，不一定呢。」對方似笑非笑，拿起桌上杯盞，輕抿一口。

「只有故事才會這麼美好吧。」畢竟是被編織出來，用於滿足人們嚮往的。

對面坐著的人注視著我：「平啊，你覺得這世界如何呢?」

我不加思索道：「世人滔滔雄辯，卻總隔岸觀火。」

對方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起來你對世界有諸多不滿。那我們換個假設：如果你沉進深不見底的汙泥裡，衣服髒污，落魄狼狽，若有一個人不惜身上華美衣袍，不顧世人目光，甘心走向溝壑深處尋你，又當如何?」

我想了想，笑：「那自當把他拖進深淵裡，陪自己抵死纏綿才好。」

「哦，真的?」

我看著拿鐵中被銀匙攪碎的奶泡，溶解，破散，與咖啡形成混合體，再不復美好的形狀。

世人都喜歡潔淨，喜歡花香，但他卻為了我行走險境，跌落深谷。

我一直都期待著這個人的出現，但現在這個人自願來到了懸崖邊緣，我會捨不得吧。

我放下杯子，「我反悔了，我會用最惡毒的言語趕他走。」

自己離經叛道也就算了，不該再利用感情糾纏，讓無辜的人也沉淪。

知道他願意，就已經夠了。

靠坐在對面沙發的人笑了，「平，其實你不必改變立場的。」

「你注定趕不走那人的，」

「無論哪裡，只要能走到你身邊，他都一定得要去的。」

咖啡館流淌的樂聲淡了。

我瞪著對面男人的眼瞳，試圖從這個無良的、總愛戲弄我的心理醫生眼中，看出一絲玩笑和虛假。

但是只看到了一片幽暗的深淵，閃著溫柔而偏執的微光，像要將獵物迷醉，捲入其中澈底吞噬。

而我完全無法逃脫。

……

「…隨便你，咖啡錢你付。」逃命似的快速離去。

走在薄暮的街道上，兩旁，五彩繽紛的牽牛花開的欣欣向榮。

原來是抱著目的接近的啊，想說怎麼會有這種不收診金，忍受無理取鬧壞脾氣病患的醫生。

嗯，雖然我也覺得我沒病就是。

曾經，我覺得我再也不信愛了，因為給了真心，就是給對方輕慢以待的機會。

三年，不知不覺，距我狼狽的回到這座城市，已經那麼久了。

當初身無分文，失魂落魄的我，怎麼那麼剛好，就倒在他的診所門口呢。

踢著路上的小石子，我克制不住地彎起嘴角，天知道我多久沒這樣真正的笑過了。

「只要能走到你身邊，無論哪裡，他都一定要去的。」

有這個人就足夠了。

我想著想著，心裡變得又酸又軟。

真的，很開心啊。

「自此之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9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ERt6mNyhM

（完）9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D25WSVAGb

[註]眾道: 眾道是日本男同性戀關係或武士關係的一部份。「眾道」一詞是「若眾道」（わかしゅどう）的縮寫，別名「若道」（じゃくどう、にゃくどう）或「若色」（じゃくしょく）。(維基百科)9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DSvgFBO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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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顏 (第一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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