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悅婷,妳明知道小岳處在危險期,為什麼沒看顧好小岳?!我平日拼死拼活上班賺錢,而妳不過是照顧孩子而已,竟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陳平彰指著站在病床旁的女人破口大罵。
杜悅婷低著頭,滿是老繭的手還緊緊牽著病床上的陳潛岳。
孩童身上插滿管線還有呼吸維持器,一旁的儀器平穩發出「滴、滴、滴」的聲音,可過於穩定與規律反而讓人更加恐懼,深怕它不知何時會從規律的滴滴聲,轉成長長一聲「滴——」。
她低垂著頭,眼角早已爬滿皺紋與眼裡的疲憊,讓她連腰桿都挺不直。
其實她年紀也不大,今年不過三十出頭的歲數,本也不該過著這樣的生活,可奈何生下了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周遭朋友還在工作、聚會、遊玩,生活中充滿活力與希望時,她卻得日日夜夜在醫院頻繁出入,隨時隨地擔心著一條人命的消逝,無止境地看護著一個孩子。
自陳潛岳出生開始,醫院就是那孩子的第二個家,或許住院時間都要比待在家裡長,而長期往返醫院所帶來的龐大醫療費用卻使得本就不是富裕的一家人過得更加艱辛。
陳平彰總認為自己多努力賺點錢就能撐過去,孩子生了就生了,體弱多病也無可奈何,況且那是一條人命,怎麼能隨便放棄?
杜悅婷對此無話可說,畢竟賺錢的人不是她,孩子是他們共同的責任,陳平彰都說要救,那肯定是要救的。
但一次次急救,即便再多的錢也經不起這樣消耗,他們如今已經深入絕境,甚至想過要不乾脆把房子賣了,一家人搬去更狹小的環境將就過日,看看能不能為孩子爭取更好的醫療資源。
杜悅婷心想,潛岳才七歲,才七歲就已經令他們苦不堪言,未來越長越大,需要的醫藥費只會越來越多,到時他們又該如何是好?
「是我的錯,我不小心累得睡著了,沒聽見小岳發作的聲音……」
她平淡地道歉,可是這平平無奇的態度讓陳平彰十分錯愕。
「妳是真心道歉嗎?我怎麼看不見妳眼裡有任何悔意?」
杜悅婷依然機械式、語調毫無起伏地重複道:「真心的,我錯了,我真的太累……下一次不會了。」
陳平彰見她似乎昏昏欲睡,像是早已精疲力盡的模樣,便打消繼續責罵的念頭,上前攬住她的肩膀,兩人緊緊相偎,暫時借給彼此一點勇氣。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岳也很努力,上次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說想要跟我一起唸書,還想畫我們的全家福……總之一切都會好轉的,別放棄希望,我們再撐一下,好嗎?」
「……好。」杜悅婷扯出一抹微笑,拍了拍陳平彰的手讓他放心。
待陳平彰先行離開去工作後,杜悅婷拉了張椅子坐到床邊,手輕輕撫著陳潛岳稚嫩卻因重病而失去生氣的病容,眼裡滿是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她身上穿著的是洗到泛白的舊衣,褲子縫縫補補了好多次都捨不得丟,連鞋底都脫落了好幾次,每次都用強力膠硬是黏上也不肯多花錢買一雙新的。
那些錢一點一滴省下來,全是為了眼前的孩子。
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她的心頭肉,是她這一生密不可分的寶貝,可為什麼如今卻會變得如此痛苦不堪?
她帶著所有母親都曾有過的喜悅迎接屬於她的孩子,以「愛」來堅持與澆灌這孱弱的身體,只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如一般孩童一樣獨立飛翔,可長久以來肩上過於沉重的重量已經不足以再只用「愛」來支撐了。
當愛成為束縛,為此必須緊緊捆綁住自己去付出一生、甚至超越一個人必須對另一人該付的責任時,以愛為名的一切行為,真的還只是因為愛嗎?
她愛她的孩子,可她也想愛自己。
人一生下來就是自私的,沒有道理一個人必須得為了另一人而活得如此艱辛,若她早知道孩子會如此體弱多病,當初她也不會同意生下來。
如此想來,她唯一犯的錯就是決定生下孩子,當初滿懷的期待有多大,如今她佝僂的背影就顯得有多諷刺。
她不是不愛陳潛岳,她只是累了。
她想找回屬於自己的人生。
杜悅婷望著陳潛岳昏迷不醒的面容,憔悴的模樣已然不像個三十出頭、本該是風情萬種的女人,此時呆愣地坐在病床旁喃喃自語,比起病患還更加行屍走肉。
「你……為什麼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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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與潛岳待在病房裡,兩人安安靜靜地看完夫妻倆從爭吵、質疑、和好,到杜悅婷獨自一人時才敢吐露的言語。
彼岸靠著牆壁,在聽見杜悅婷說那句話時,一雙紅瞳悄悄看了一眼同樣專注望著杜悅婷的潛岳。
潛岳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不哭不鬧,眼前的場景彷彿沒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但對於彼岸這個引渡者而言,他是能感受到身旁死者的情緒的。
無論是憤恨、悲傷、瘋狂、崩潰,或是其他情感,只有當他也能確實感受到,才不至於因為獨自一人長久待在黑暗之中,喪失常人情感而做出錯誤判斷。
換言之,就是讓他接收死者的感情後暫且像個正常人。
此時,他就能感受到潛岳內心的不安,對於被拋下的恐懼,還有親耳聽見母親並不希望他活下來而委屈的心情。
兩人一言不發,就這樣看著杜悅婷坐在醫院內發呆許久,才見她趴在病床旁睡著。
「哥哥……死掉以後我會去哪裡?我還能見到爸爸跟媽媽嗎?」
讓潛岳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關於對死後的疑惑。
他開始考慮以死亡減輕父母的負擔,但卻依然不想跟他們分開,或許在他心裡,只要「死亡」能達成母親心願就是個「好孩子」,而成為好孩子就不會被父母厭棄,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死亡不會將他們分開。
「死亡就是……你會忘記前塵往事,不會記得他們曾經是你的父母,也不會記得這七年的種種生活,你的肉體會留在現世,而魂魄會投入輪迴,即使你有幸能投胎轉世,你也不會是現在的你。」
彼岸沒有理會潛岳或許還聽不懂太深奧的詞彙,他一字一句,誠實以告。
「你能自己選擇是想要留在他們身邊再度醒來,或是從此魂歸天地與他們陰陽兩隔。」
潛岳越是聽,臉色就越是蒼白,他原本還隱忍著不敢哭,可一聽到再也見不到父母,他就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情緒,終於嚎啕大哭。
「我不要!我不要跟他們分開……為什麼我要跟他們分開!我沒生病!我不要死掉!」
彼岸輕輕蹙眉,儘管早有準備卻還是被潛岳內心劇烈的悲傷給衝擊,他咬咬牙,以急促而沉重的口吻,抓著潛岳的肩膀道:「你冷靜點!我說過你能自己選擇,我不會干涉你!」
潛岳根本沒聽進去,依然大聲哭泣著,止不住的委屈與長期拖累家人的愧疚感直達彼岸的內心,差點被那過於猛烈的情緒給擊退,他深吸一口氣,知道現在不該再進行共情,便主動把自己與潛岳暫時的情感聯繫給切斷。
剎那間,世界彷彿從暴風雨來襲時的驚濤駭浪在瞬息之間平靜成毫無起伏的汪洋大海,彼岸終於能回歸平時狀態。
孩童過於純粹的情感表達是最難以控制的,若是稍微長大的孩子至少會在乎外人眼光,可像潛岳這種年紀的孩子卻是肆無忌憚,他們的感情總是直率而豐富,不像成人歷經生活摧殘後,或許連「感情」兩個字怎麼寫都遺忘得一乾二淨。
彼岸靜靜待在潛岳身邊,聽著他哭泣的聲音,儘管魂體根本不會流出肉體才有的眼淚,他也未曾制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潛岳終於緩緩平復情緒,停止哭泣。
他猶豫了一會,才伸手輕輕扯了下彼岸的衣服,低聲認錯道:「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發脾氣,你、你不要討厭我。」
「我不會討厭任何人。」彼岸毫無感情的紅色瞳孔直直望著潛岳,「但你依然得做出選擇。」
潛岳偷偷看了一眼伏在病床上睡著的杜悅婷,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魂體狀態明明觸摸不到物品,可他還是假裝自己能感受到杜悅婷的體溫,輕輕抱住她。
「媽媽……對不起,我知道妳很累,可是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妳讓我回家好不好?」
杜悅婷平穩的呼吸並沒有給他任何回應,但他還是當作她答應了,假裝自己跟她勾勾手,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他高興地回頭對著彼岸大聲說道:「我要回家!媽媽答應讓我回家!」
彼岸注視著這一切卻並未說什麼,只是再一次確認:「這就是你的選擇?」
「對!」潛岳興高采烈大聲說道。
彼岸的紅色眼瞳彷彿被光照亮似的忽然閃爍了一下。
「那麼,如你所願。」
彼岸的雙手在虛空之中抓握、凝型,不一會就在潛岳全身設了一個淡黃色光罩包覆,在潛岳好奇地張望時,他一鼓作氣將光罩推送入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軀體!
霎時間,潛岳的身體光芒四射,身體與魂體重新融合,使得一旁儀器原本規律的數值開始產生劇烈波動!
「望你真能得償所願。」
彼岸丟下一句祝福便想離開,卻不料一旁的杜悅婷被儀器紊亂的聲音給吵醒。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xukG7vkrx
「小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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