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講人沒有幾種,再怎樣生氣也就那幾種反應而已啦!」
丁三叔一手慵懶地捏著休旅車的方向盤,而夾在他左手指間的紙菸頭仍騰著裊裊餘煙,煙甫一出車窗,立刻在定速120公里的勁風下消散。
「啊你就……噢!我也知道那種人難相處啊!你就再和他談談嘛!麻煩一下喔!」丁三叔睜著一隻眼緊盯路況,一面伸手歪腰點擊旁邊的觸控屏幕,掛上電話,接著才把稍稍偏離原路的前輪拉回車道上。
方才與人講完電話,可丁三叔可還沒完,他隨即又向副座上的年輕人使那嘴活: 「你剛有聽到沒?啊?我們在說的話──」
年輕人沒答上腔,但口若懸河丁三叔可不顧車子正在不甚平順的公路上飛駛,沒見任何反應的他立刻轉過頭來喊人:「喂!應個聲啊!我在跟你講話耶?」
「嗯……」年輕人似答非答地拉長了尾音,語氣猶疑不定。
丁三叔有些不悅地擠出滿眼角的魚尾紋,噴了口二手煙。
他實在不愛多講,但舟車勞頓之餘他又想說點什麼提振精神,加上那雞婆的性格,於是又不自禁地張著機關槍似的快嘴繼續說了下去。
「講真的啦,人齁!沒有幾種啦,再怎樣生氣就那幾種反應。」
「常見人家生氣,翻臉跟翻書一樣快,不爽就不甩人了。好一點的還會稍微克制一下,但是總有一天也會憋不住,試著試著就試出底線來了。那我們就要記著他的邊界在哪哩,下次小心點別再犯。」
丁三叔說著猛然硬切過窄窄的車縫,繞過佔著內車道緩慢行駛的烏龜,衝到前方後才又駛回內車道裡。
甩脫擋路石的他得意地噴了口煙,說:「最後的,最厲害的那種,是像水杯的那種。
自車窗倒灌進來的狂風呼嘯,丁三叔似乎感到有些細碎的聲響,好半晌才聽出那是年輕人的話。
他側過耳,勉強辨別出那問句的內容,眉頭一抬,說:「啊!你說為什麼像水杯?問之前好歹也用頭殼想一下好不好!而且你讀過那麼多書,怎麼可能想不通。哈?對不對?」
「這麼說吧,難以想像的事情有諸如『方的圓、圓的方』這類打從邏輯上就有根本的矛盾處的『概念』,這就是一例難以想像的。但這樣的事例並不多吧!」
「所以為什麼身為萬物之靈的人卻是像水杯,你可能會覺得我在亂講,但其實也並不是。沒錯!我是書讀得比較少,但比人生經歷啊──你知道我在外面作多久了嗎?」
丁三叔的魚尾紋推擠著眼皮,瞇起的雙眼壓平了他的聲音:「我從國小畢業開始……幾歲?十三歲就開始在外面當童工了!做冷氣做到現在,你看我可以在工地把裡面每一項工種、每一個師傅的工作安排得條條有理,你說我會比他們那些人聰明厲害多少嗎?可是為什麼業主有事就找我?這靠的就是經驗!當然還有好學和勤奮!」
「但是說人身在世嘛,難免一死。你就算比現在的我還拼,拼到六十五退休了,都做到死了得到的也不過是很短的享受,剩下來的也都帶不走,沒用。」
「所以說,人像是水杯,而且是個沒有底的水杯。杯子裡能裝多少就看個人本事……啊當然還有一點天份啦!但不管裝多少,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輩子。」
「得多得少,還不如抓住你真正想要的。這就是為什麼說,人生的終極目標在於追求幸福吧。我說的有錯嗎?」
年輕人一句話也沒敢答出來,只得唯唯諾諾,丁三叔便自顧自地下結論:「至於你要怎樣過活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什麼要留什麼要丟,都是你自己選的;氣也過一天,笑也是一天。既然如此……嘿嘿,你都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吧!」
「沒錯!人就像是一只裝不了水的無底杯,哪怕再怎樣不爽,都能放水流掉。」丁三叔邊說邊笑著湊近,得意地道:「所以那些爛小包我罵了又罵,下班之後大家一樣笑嘻嘻出去喝酒吃飯!」
前座沉默下來,只剩兩側門內喇叭裡的黃文星還在唱個不停。
丁三叔菸蒂朝外一彈,關上車窗,把喧鬧的風聲全鎖在外頭。
他吸了吸通紅的鼻子,一面把油門踩低,乘著引擎逐漸嘹亮的呼嘯,一面說:「你還有在寫小說嗎?」
不明白為何話題會扯到這兒來,年輕人狐疑地搖搖頭。
丁三叔似是不信,他揚揚眉,卻也不揭破,只是說:「我聽你爸說,你之前為了寫小說的事情在台南和人吵架?雖然聽說後來是沒怎樣,但你也太扯了吧。」
年輕人張口欲辯,心裡卻一面認為沒什麼好說的,最後悻然作罷。
但丁三叔還沒完,他又以訓誡的口吻繼續說:「其實,你要多想想,生氣之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情緒是水,生氣只是一種流法。在你這個無底的杯中會逝水流去;但那些惡果可不會,就像是汙跡一樣攀附在你的表裡兩側。別人可不一定會簡簡單單就忘掉。」
「憤怒就是連同鑲金玻璃面都能夠酸蝕掉的王水。積壓有害於你,釋出則有害於人。因此,能否控制才是關鍵。」
「像你在之前被人指責抄襲的那件事,你就處理得不是很好。」
「你說你的文章內容與其它作品的相似恰恰是展現出了創作靈感上具有的共時性,當然這是一種可行的說法,雖然我書讀得少,也不知道你說的那個什麼榮格。就……他的理論啦,我不會比你懂。」
「但不論事實,你的忠實讀者們又會是怎麼想的呢?你想一想啊,這些人再怎樣也只是讀者,聽到醜聞也只是當八卦笑笑。你愈是有反應,他們就愈有聊。」
「所以說,你的那些道理沒用,只是一堆開脫不了責任的藉口。」丁三叔語氣轉為安慰,說:「事情沒有那麼複雜啦,在其他人看來啊,就只有抄襲和沒抄襲而已。」
他笑了笑,又說:「結果呢?哈哈,結果沒人信你的話,只有你自己在那邊氣得半死,這樣有屁用?太認真生氣的話,做為容器的杯子也就爛了,管你是硬忍下來還是翻臉,都不會解決問題啦!」
「今天大家作伙到外頭喝酒吃飯,圍著桌子除了碗筷外,當然也少不了損友之間話題。要是有人敢對你玩笑兩句:『作家為什麼叫做家?──整天坐在家裡的嘛!』你肯定不會給好臉色,你的個性大家都是知道的。」
「要是說得過份些:『你們這些人啊成天坐在家裡讀書寫作的,尊座佛似的,有什麼用?』完了,人家隨口質疑一句,依你的性子得回上十句,八成還是氣話,沒什麼好處,更沒有屁用。」
「還記得五年前那次同學會聚餐嗎?你那時就是這樣和坤仔吵起來的,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坤仔本來就不愛唸書,在被父母硬推上大學之後成天打混,早早就肄業出社會工作去,從最低微的木工學起,一步一腳印,拼到今天也是一間設備廠的品管。」
「坤仔的失活經驗如此,他所以歷練的一切都在不斷印證他對台灣升學體制的排斥和逃避是正確的選擇,既然如此,你也該清楚他對於台灣所謂『文人雅士』的圈子會有怎樣的評價。」
「即便如此,坤仔終究是你同窗三年的高中同學,加上一年的大學生活,重義氣的坤仔再怎樣討厭讀書人,終究是出於對你的關心才說了那些話;而以你的細膩觀察能力和這段相處時間,你也該對他有此了解才對。」
「坤仔說:『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務正業,整天想些有的沒的。』大夥笑笑作罷,你卻似有不服輸的味道,硬是板著臉冷冷回他一句:『至少比整天追錢的資本順奴有文化。』」
「我不曉得你平時的日子是怎樣過,也許比起坤仔這票做傳產的更具有對於生活和人性的深入主見;也許你沒有任何要展現優越感的意思,但你說這話的方式和語氣聽在坤仔耳中是莫名非常,其他朋友聽來也只會覺得你是個器量狹小的薄臉皮。」
「說回到重點,那時候你就不應該模糊掉生氣的方向和重點,而且最糟糕的是──你收不回來。不管是語意還是氣氛,你都無法把它轉回更適當的方向了。」
「收不回來的憤怒無法解決問題,更像是溪河潰堤,覆水再難收。」
「所以說這一切都關乎於控制。人是固體,感覺是流體,於是流出流入的『質』和『量』成為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經驗。」
「要讓對方明白你的感受和想法,就算講不聽也只有多講多溝通,愛和郎給伴撋!」
「什麼?噢,你問伴撋中文怎麼講?伴撋中文叫做『交陪』啦!就是叫你多和人講話搏感情!」
「交際應酬不就這麼回事?人都是互相的啦──你不理別人,別人幹嘛要理你?啊別人不理你,你能有啥小路用?出去做工,工頭接到工作都不會想先找你去做啦!」
「什麼?你說你脾氣很好?」丁三叔歪過臉看向年輕人,似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最後露出不以為然的訕笑,點頭說:「哦──對啊!我也知道你脾氣很好啊!」
「但是我這種人天天都在生氣也不會和人呸面......呸面你聽不懂?就是翻臉啊!啊你咧?一生氣就賭氣、起肚爛,哪有比較好!要解決問題才有用......啊!」
話方完,丁三叔猛然瞪眼喊了聲,隨即打燈向旁靠,下了交流道。
他粗著嗓子一陣咒罵,最後還是忍俊不住,笑嘻嘻地轉頭說:「幹你娘!你看看我,伍告北七!開了這麼久的車還開過頭!這說出去會被笑掉大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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