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折騰一天的宴會終於結束,這一天,永安侯府的眾人第一次亮相不可謂不成功。
洛可欽雄厚的財力讓宴會上的一切都透著奢華,將新貴永安侯府的富裕彰顯無虞,洛家的三位待嫁的姑娘更是包攬琴畫棋三者的魁首,可謂出盡風頭,更別提貴為太子妃的洛家三小姐亦在眾人面前初次亮相,優雅端莊又深得太子寵愛,這些一樁樁的事將在宴會落幕後在虹都的大街小巷快速流傳,成為一位位居民的談資。
洛縈的一曲動京城,洛光所繪出的萬里河山與家國胸懷,洛雪限時解開的棋聖之局,每一件都足以讓一家人在虹都掀起一時的話題,更何況這些姑娘都是同一家人,不難想像是夜,永安侯府出才女之說會流竄在參與宴會的虹都權貴圈子裡。
比起今日名動虹都的一家人,獲得兩魁首的張詠箏相較之下便黯淡不少,散場之後她滿心不甘乘上回家的馬車,癱倒在馬車的靠墊上,閉上眼,只覺疲憊至極。
從前張詠箏即便參與宴會,也不曾在同一場宴會參與所有的項目,她對自己有極端的自信能奪魁首,但她不會斷所有人奪魁的希望。
她鋒芒畢露,卻不想樹敵無數,有些人情便透過這種退讓而產生。兩年前,梁齊惠暗中讓自己退出畫的競賽,以保梁齊芳能奪得魁首,她成全了,後來漸漸走到了一起。
可今天,即使娘親阻止,她依然堅持地抽出琴棋書畫舞五種花籤,想以最華麗耀眼的身姿重新出現在一人的面前。
那人,他多年不曾參與宴會,多年未曾出現在眾人面前,可正如張詠箏一直以來相信且盼望的,當他再次現於人前時,便是萬人之上。
—可同時,他的眼中,卻已沒有我的位置。
馬車內,淚水無聲輕落,張詠箏想起多年之前在自家庭院,那翻過牆滿身鮮血倒地卻倔強的少年,他緊抓著因緊張而顫抖的自己所穿的石榴色衣裙如地獄歸來的惡鬼,兇狠卻不容質疑地說的一句:「......走!」而後,鬆開手,艱難站起身,應對後頭的敵人。
年幼且畏懼的她真的走了,聽話的。
幼年的張詠箏急匆匆替他去搬救兵,堅定奔向父親的書房,她曾貪玩躲在父親的書房隔壁偷看過這名少年,她堅信—父親會救他的!
可自那以後,她徹底失去他的消息,父親似是救了他,而他也離開對其來說危險四伏的虹都。
猶記少年握劍的手穩定而堅決,敵人落下的一刀刀攻擊,都被身前的他擋下,護助身後無助的她。
午夜夢迴,身前的少年幾度滿身是血,卻堅定護住她逃跑的路。
他是世界上最溫柔的男子。
他值得任何人的傾心相待。
這麼多年自己如此努力,不都是為了相逢時能成為配得上他的人嗎?
想到這裡,腦中情不自禁浮現周天恩抱著洛霜匆匆離席的模樣,滿座注視下毫不掩藏的憐惜和驚慌令張詠箏眼眶泛紅,心中茫然。
為君所練的霓裳舞衣曲,似乎都成夢幻泡影。
原本以為,從風鈴城來的一家子鄉下富豪必定粗鄙,偶得富貴權力定會忘記自己的出身,驕矜自傲,自以為是,而坊間流傳的太子與太子妃恩愛,張詠箏半字也不相信。不過是撞得大運,攀得龍鳳的人散播的荒謬言論罷了。在她心底,一位在鄉下寂寂無名之人根本配不上他!
但事實呢?
其他人如何想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啊⋯⋯
「真是一敗塗地啊。」張詠箏嘲諷地揚起嘴角,彷彿在說今次先後敗給洛縈、洛光、洛雪之事,又彷彿在感嘆其他。
那些曾經,有誰記得呢?
*
同一時間,周天清、周天璿、傅林和劉御各自坐在席上,若有所思。前三人位置都在左側的上首,各自用眼角餘光瞥著彼此。
周天清正沉思著洛縈姑娘生氣的理由,方才她似乎也有話想對自己說......該怎麼辦?他們怎麼還不走?怎樣才能不著痕跡的跟洛縈見上一面?
傅林鎮定地多飲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眼角瞥一眼右側的周天清和左側的周天璿,心中暗道—他們怎麼還不走?我要去找小雪啊......
角落的劉御坐得筆挺,習慣清冷的他默默等待著眾人離去,無他,惟習慣使然,雖心中略感奇怪為何前方的三人不交流、不移動卻沒有離開的打算,但他也只會狀若未聞地靜默等待。
「皇兄,我就先回宮了。」周天璿最先站起身,他朝周天清方向行了一禮,隨後灑然轉身離去。
周天清聽見他的話再轉頭已餘下背影,心中暗歎一聲,略感悵然可轉瞬間又歸於平靜,畢竟人和人都是一樣的,誰又真的過的順風順水呢?
曾經的風起雲湧,夏皇后、麗妃和賢妃之間的恩恩怨怨,都非當年年幼的他們所能承受。
可日子依然這般過出來了。成長後的他們,也許足夠承載這些年的是非因果,或許能夠博一次皆大歡喜的結局。
端看......世事變幻,是否賞臉他們的努力。
傅林默默掃一眼神情變幻的周天清,對於他和周天璿的過去有些在意,還記得在風鈴城外錯身而過之時,周天清曾問過自己為何而活,似是提點自己,讓自己在步步驚心的迷茫中能堅守前進的道路,對這名據聞只知風花雪月的皇子,傅林的觀感並不壞,曾經因為他站到周天恩的身後而被自己歸類於敵人,而如今暫且聯手,些微的好感令放下歧見也顯得不特別困難。
「周天清。」傅林出聲喚道,雖然周天清年長於他,可類似「皇兄」這種話,他還是叫不出口的。
周天清聞聲望去,傅林降低聲量問道:「你說,周天璿為何而活?他可信嗎?」
事實上以傅林和周天清的交情問到此種話題,似乎過於深入且魯莽,然而周天清從來不是拘泥表面的人,微愣後淡淡一笑。
「他啊⋯⋯為補償而活吧。」閉上眼,過往種種掠過眼前,猶記賢妃從清華殿救回跪在雪地裡的周天恩時,曾有少年在大雪天獨自站在玄寧殿外,整整一天動也不動,任由雪淹沒至膝,凍傷也好,寒冷也罷,都無法阻止他的決心和倔強。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對著麗妃派來勸告的太監,不到十歲的周天璿竟能狠戾到拿著刀抵著喉嚨威脅,不屬於那個年紀應該有的判斷力和堅定心志在現實的威迫下顯現。
周天清並未親眼看見那一幕,可由賢妃轉述,同樣的驚心動魄。
「補償?」傅林若有所思地重申一次,探究的目光望向周天清,後者微微一笑,卻不打算繼續說下去,說到底當年之事,又有誰是誰非之分呢?
恩怨,又何苦要年幼的他們去償還?
空氣沉默下來,傅林無奈一笑,有些羨慕地道:「你們兄弟倒是情深。」從小漂泊的傅林未能體會過何謂兄弟情義,有的,只有娘留下的血海深仇和復仇的決心,還有洛雪給予的一絲溫暖。
周天清望他一眼,忽地揚起嘴角,帶著不羈和看透世事的瀟灑:「你不也是我們兄弟嗎?」一時,傅林心頭震動,啞口無言。
說到底,自風鈴城事變入宮以來,傅林在皇宮根本找不到歸屬感,從始至終他都是一位外來者,致力追尋宮中是非及過往祕聞的真相,甚至跟對自己照顧有加的父皇也產生不出太多深刻的羈絆,畢竟,周允丟掉自己太久、太久了。
入眼之人皆是敵人,入目之事皆是仇恨,哪有幾絲真情在皇宮?
「那不一樣,你們從小一起長大......」良久,傅林勉強擠出一句話作為反駁,周天清思索一瞬微微頷首:「確實,你和皇兄和璿弟不同,不過這世上兄弟之情也不只一種,只要你為兄弟之義,又何懼我們無兄弟之情?說到底,先不把我們當兄弟出手的,可是你啊。」
為兄弟之義......?
傅林心中發楞,周天清說得很對,當初入宮時他和父皇對周天思設局並利用周天恩來讓事情進展順利,以謀士身分沉潛在周天恩身邊,本意是想幫助他順利破開周天思的局,不過後來發現周天恩其實並不需要傅林的幫忙,事情也能水到渠成的解決,而在當初的大殿上,他和周允演戲,將周天恩識破周天思陰謀的功勞納為己用,順勢回宮。
曾經,對這些算計,傅林從沒有愧疚和猶豫,但此刻周天清一點破,他赫然一愣。
傅林恨宮中害死傅語嫣的人心思歹毒,明明毫無交集,卻偏偏為了自己大約見不得人的目的窮追不捨,取人性命!
可如今自己所做的,與那人有何不同?
傅林自己何嘗不是為自己的目的,對周天恩步步緊逼?只有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人性命、他人心情,都無關緊要?
在風鈴祭上,他曾經是想讓周天恩和周天清死於周天思的計畫之中的,畢竟他們都可能會是未來的障礙,但是,當日自己的得力部下-夜-送來一則口信,說有不明黑衣人趁亂劫走昏迷的洛雪時,近乎直覺地,傅林認為是周天恩的手筆,他是在警告自己務必要按照計畫行事,於是他依照計畫前往風鈴祭救場,阻止周天思的計謀,並在風鈴祭會場看見似乎已經平安無事的洛雪。
但不可否認,傅林曾經動過堅決、殘忍、冷漠的殺心。
傅林諷刺一笑,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然變成自己最怨恨的模樣。為自己那一絲絲可能的利益,便能置他人一切不顧。
「你說的對,是我先出的手。」傅林瞬間覺得再也坐不住,尷尬和些許的愧疚如實質的寒意般爬上背脊,只覺陣陣發涼,於是他略顯突兀地站起身,丟下告辭的話便轉身迅速離去。未知傅林心理活動的周天清有少許錯愕,不知為何對方反應如此大,隨後跟著站起身,步出合宴區。
洛府新家-永安侯府是周允所賜,規格比照一品官員。侯府內分為外殿與內殿,此待客廳屬外殿,與內殿居所仍有一牆之隔,周天清沿著長長的橋梁向永安侯府外走,卻不自覺將目光投向右方與內殿相鄰的牆,想著-洛縈姑娘就在裡頭......
走著,他忽然定住身子,心中有種異樣。
周天清回過頭望向合宴區,又轉頭看向仍有一段不近距離的前方筆直道路,這條離開永安侯府的路非常長,沒理由他與傅林先後離開,卻連前者的背影都沒見到?
「難道......」周天清狐疑地看一眼右方的牆,目前所在的這座橋梁位於小池塘的正中央,不過若想要翻過去,對有輕功在身的他們並不困難。握了握身上的蕭,想起不久前洛縈演奏的孤城怨,周天清沒有猶豫太久,有些心虛的環視周圍一圈,隨後縱身一躍,越過內外殿相隔的牆。待落地一刻,周天清查探一下四周,確認沒有人也沒有引起轟動鬆一口氣。
殊不知在周天清越過牆的那刻,最後離席的劉御恰好踏出合宴區,將周天清飛越牆頭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些訝異,踏著洋溢軍人特質的堅毅步伐來到小池塘正中央的橋梁上,也就是周天清方才站立之處,劉御深鎖眉頭,凝神思索。
-他為何道內殿去?
腦中不自覺閃過今日綠裙著身的身影,方才在合宴區時展示的畫也掠過心頭,劉御猶豫良久,最終身型一動,跟著越過牆頭來到內殿之中。
「救命之恩,不得不報。」劉御心中道-若三皇子要對洛府做什麼,他劉御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事實上,周天清猜得沒錯,傅林確實翻過牆來到內殿,直奔洛雪寢殿去,一直保持通訊的他們自然不會不知道洛雪住在何處。至於今日才偶起念頭翻牆的劉御和周天清自然不會知道他們要找的人在何方,只好運用輕功和隱匿的身法自行尋找,所幸,或許是命運的冥冥注定,左方、右方和前方通往不同方向,周天清和劉御都分別依著直覺選擇正確的路,他們所找之人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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