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宴區琴音裊裊,只因抽「琴」花籤者,是所有才藝中最多的。
人人皆說「琴棋書畫」、「琴棋書畫」。琴,便是女子四才之首,有陶冶性情之功,彰顯女子的柔善之意。場上的姑娘也大多奏的是柔美繾綣的音韻,比如此刻在奏琴的戶部尚書之女-梁齊惠。
身為戶部尚書的嫡長女,她自覺地時刻謹言慎行,所有的步伐都踩在名為「規矩」的道路上,嘴角勾起的是端莊的弧度,彈的是柔美的琴音。
在準備區等待的梁齊芳想-每次聽著姊姊的樂曲,就彷彿在教坊上一回課,所有的音律是恰到好處的完美,她學不來那樣的姊姊。她從不做出格之事,大氣、從容、優雅,即使面對才名遠勝自己的人,也不會湧起忌妒之心。
只是姊姊,你可發現你的一切就像琴音一樣,被固定、被侷限、被束縛?
就連妒忌的心情,也因為人人說不應該被寫入女人的生命,姊姊便能將之消弭。
至於像方才張詠箏的獻舞那般震撼人心的舉動,更是梁齊惠絕不可能會去做的事情,也不知道看著為了自己的目的而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賠上過往的張詠箏,姊姊會怎麼想?
在梁齊芳胡思亂想間,場中的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沉浸在梁齊惠的完美樂音之中,不多一分、不減一分的音調,恰在拍點上的節拍,都令在場之人佩服於奏曲之人的技巧,仍坐在筵席之上的洛縈認真地聆聽梁齊惠的琴音,只覺訝異不已。
不過洛縈的訝異點與其他沉浸琴音之人不同,其他人驚訝的是梁齊惠的完美,而她不可置信的卻是奏曲人的毫無情緒。
梁齊惠現正奏的是「玉女歌」,講述的是一名女子賢良淑德,努力學習,且對未來夫君擁有無限嚮往的歌曲,樂音活潑歡快,訴說著少女情懷和對未來的期盼。
大部分人在奏樂時皆會不自覺將自身的心情融入樂曲,帶入自身的少女情思,或歡快、或添些柔情,或悵然、或緊張於在大眾前奏樂,但眼前之人卻一絲都沒有。她將一活潑歡快、青春無限、柔情萬繾的玉女歌,生生奏成了雅正之音,技巧純熟、樂音輕快,卻無歡喜、無悲傷、無緊張、無私情。
洛縈有些意外地想,真沒想到竟有機會親眼見到何謂「琴音無情」。
一曲奏畢,梁齊惠優雅站起,向上首的太子妃和永安侯夫人行一禮,隨後面容沉靜地退下,留下一道大方、嫻雅的背影。
梁齊芳看著迎面而來的姊姊,緊張地深吸一口氣,隨後邁出步伐走向場中央,與梁齊惠錯身而過,走向前行禮,坐於琴前,梁齊芳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我不是姊姊,更不是張詠箏,我就是梁齊芳!不會輸給任何人!
琴音落,梁齊芳奏的是「鳳凰來儀」,講述神話故事中的鳳凰來,百鳥朝拜的景象,象徵吉祥之兆,傳遞祝福之意。聞者意會,永安侯夫人不自覺露出微笑,只覺此曲選的甚好。
梁齊芳的樂音歡快跳脫,且不自覺地流露幾分好勝,雖有些音調略略跑偏,卻瑕不掩瑜,洛縈聽著,不禁微微頷首,心道:虹都不愧是虹國之都,每個人的琴藝都在水準之上,確實不是風鈴城可比擬。
憶起風鈴祭上的琴藝競賽,洛縈有些恍惚,不過是今年的事情,可那時誰能想到自己會來到虹都?
虹都......天清長大的地方,離他好近的地方......
洛縈禁不住心跳微快地想:天清,你會來嗎?
思量間,梁齊芳已奏畢,起身行禮,洛縈回過神,也站起身。
「縈姐是最後一位吧?」身邊的洛光見狀連忙問,而洛縈點頭微笑,正要邁步向準備區,心中卻有種微微的異樣,只因洛光方才那一聲悄聲之語,在諾大且嘈雜的場間竟如此清晰,即使她站著,洛光坐著,洛縈也能毫不費力地聽清。
此時洛光也察覺到自己小聲說的話竟在宴會上顯得格外清晰和唐突,與洛縈對望一眼,一同將目光放至場中央。
在梁齊芳之後上場的,便是方才與她們打過招呼,並用一曲霓嫦羽衣舞艷冠群芳的張詠箏。
她仍穿著粉黛色的舞衣,只是妝容重新妝點過,比起跳舞時的柔美妖嬈,此刻卻化得端莊秀雅,但一樣的是兩者都是令人不禁頻頻回顧的美。
宴會上的沉默,源自於張詠箏的名聲,她十歲登台開始參與虹都宴會,自此穩居琴藝魁首,從不失誤,琴聲繞樑三日,情意綿綿。在場有的人因為嫉妒而沈默,有的人因為期待而沈默,但大家都將目光投向場中的人,等待她接下來的表演。
從未涉入虹都的洛家人不曾聽聞過張詠箏的過去,但從眾人異樣的靜默和熾熱投向場中的目光,洛縈、洛光、洛霜和洛雪都感覺到她的不同,雖然不解,但也禁不住望向站在場中央的張詠箏。
萬眾矚目的視線並未讓張詠箏的面容有絲毫變化,她抬起頭,雙眸清澈又自信地望向上首的洛霜,後者從她嘴角勾起的不屑間察覺到對方的敵意,心中有些無言地想:我何時招惹這姑娘?
「為太子妃娘娘、永安侯夫人和眾夫人獻上一曲『碧天秋思』。」張詠箏行一禮,沒有任何人在上場前這般旁若無人地自我介紹,但眾人只是默默聽著,彷彿她這樣特別亦是天經地義之事。
待張詠箏坐在琴前,氣勢驟然一變,上一刻還有的好勝心、柔媚色、端莊態都瞬間消失,有的只是琴和她,這股氣勢令還在位子上的洛縈訝異地瞪大眼,神色認真起來。
屏除雜念,唯琴唯心。
這是就算是洛縈也不能總是做到的奏琴境界,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可是張詠箏好似輕易地做到了,在跳完令人難忘的舞後、在這眾人矚目的時刻,她立於琴前,便無紅塵。
想要做到這點,需要的不是奏琴的技巧,而是對琴的信仰。無關乎琴藝,在乎琴心。
短短一瞬,洛縈忘了張詠箏先前的敵意,一股惺惺相惜之情躍上心間,她如同在場大多數人一般期待起她的琴音。
張詠箏閉上眼,再次睜眼,她以輪指起音揭開序幕,一幕壯闊之景隨琴音浮現,她輕啟朱唇,配著悠悠琴聲歌唱。
身在雲間,目窮天際,一帶遠山如隔。
隱隱迢迢,霏霏拂拂,蔓草寒煙秋色。
自古逢秋悲寂寥,豈知有君勝春朝?
碧海青天雲不散,那日偶遇客棧,從此韶光慢
君不知黃河之水似我情深滔滔,東流不復返
君不見明鏡中人似玉冰心盈盈,一見永不忘
從此長髮為君留,從此紅顏為君愁,
日日盼君憐此情,世世結髮共白首。
誰為公子著舞衣?誰為郎君習六藝?
憶君生死驚妾夢,醒時離別傷妾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相思難斷,
夢也思君,醒也念君!
隨樂音起伏,眼前宛若真有壯闊山河和寂寥秋色,令人無限悵惘。接著下一段張詠箏自己編寫的段落,一幕秋日客棧偶遇的一見鍾情如在眼前,令人不禁心中一動。
琴聲中,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和相思纏綿不已,揪人心弦,在場的夫人們不自覺地想起初遇夫君,也許是洞房花燭夜,或許是那日街道上的相遇,那時懵懵懂懂的羞澀隨著琴聲悠悠湧上心間,彷彿重新戀愛一回。
洛縈聽著這首曲子,腦中不自覺想起在風鈴祭上有一人同樣奏一曲纏綿悱惻的曲子,她是虹都的紅玉姑娘,曾奏一曲讓人驚嘆的長恨歌。她和張詠箏一般,都是琴藝出眾,美艷照人,但張詠箏比起紅玉姑娘,琴聲更為純粹、清澈,也許是年紀較小、經歷不多,也或許是因為張詠箏有更澄澈的信仰。
這般純淨的琴音令洛縈對張詠箏產生幾分微妙的好感,沖淡不少先前的敵意和警惕,洛縈回過神,禁不住嘴角微揚,低聲對洛光和洛雪說一聲便轉身朝準備區行去。
洛縈穿著上綉彩蝶的絲質藍裙,掛著一抹微笑,優雅而大方地走向準備區,這行為在陶醉於張詠箏琴音的會場顯得格外突兀。一時間,許多人不自覺地將視線望向場中唯一的移動物體,只見洛縈似在欣賞張詠箏的琴聲似的,仔細看便會發現她行走間暗合著張詠箏奏曲的節拍,自在地隨著音樂前進,很是享受此刻的模樣。
事實上,洛縈的確正享受著此時此刻,這難得一見的樂曲、琴音織成的一幅秋日初戀,令她的心沈浸其中,使她的心淨除其他一切雜念,回歸平靜。
只有無所念,才能進入唯琴唯心的狀態,多虧張詠箏的表演才令洛縈能在今日這紛擾的宴會上拾回琴心。樂之一道,玄之又玄,誰也不知若今天沒有張詠箏,洛縈是否能有如此好的狀態,也許以她的自制力可以做到,也許在今日的紛擾及求勝心下無法做到,但洛縈抵達準備區時,只覺彈琴的手因為渴望和興奮顫抖著,卻不是因爲緊張。
洛霜注意到洛縈走至準備區,只見洛縈的雙眼盈滿著雀躍,洛霜能從她的神情中讀到熱情,心中一軟想起彈琴時光采懾人的洛縈,已然開始期待起來。不過當洛霜視線落回場中央彈琴高歌的姑娘,心中不由得承認—她彈得很好。
可越是欣賞,便越對張詠箏面對自己時的敵意更加一頭霧水。
洛霜確定從前不可能與張詠箏有任何交集,畢竟自己才來虹都不久,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
這一刻,洛霜腦中閃過一絲想法,正好張詠箏的琴曲奏畢,她站起身行禮,柳葉眉微挑,目光不避諱地望著洛霜隱藏著淡淡的驕傲和自信。四目相交,這次兩人沒有說話,張詠箏行了一禮,裙擺微揚俐落轉身。
見張詠箏奏畢,洛縈連忙回過神,不自覺對迎面而來的張詠箏展露笑容,流露純粹的欣賞,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
此情此景使張詠箏不禁愣一下,從小到大虹都的姑娘看著她,都會不自覺帶著隱晦內斂的嫉妒或極力隱瞞的羨慕,只有梁齊惠能平靜地看待自己,似對有人擁有高於她的天份和琴藝無動於衷,偶爾感嘆差距,卻不流於過分情緒,所以她們能成為朋友。如今,洛縈的目光不含一絲一毫負面心緒,眼中似閃著欣賞的流光,令張詠箏一時有些恍神,她下意識地回以一抹笑容,隨後兩人擦肩而過。
錯身而過後,張詠箏霍地回過神,情不自禁回頭望,卻見洛縈已然邁步朝場中央的琴走去,心中湧起一股異樣。
只見洛縈走至琴前,抬頭望向洛霜,兩人相視而笑,彷彿這裡不是永安侯府,沒有正在進行的琴藝競賽,只是姐妹久未相見的問候。
依照形式,洛縈行一禮,洛霜從洛縈揚起的嘴眼似乎讀出揶揄的意味,只見洛縈有些俏皮地眨眼,揚起一抹輕笑。
—「好大排場啊!竟還要姊姊對妳行禮!」
洛霜無奈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壺,自己加了一些在茶杯裡,用行動無聲地說「加」油。
在全場注目下,洛縈會意一笑坐下,先微笑而自信地環顧眼前諸人一遍,隨後垂下頭竟頗有閒情地想—好了,今天要彈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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