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男宴區。
周天恩坐於上首,觥籌交錯之間,他嘴角掛著恰如其分的溫和笑意,心神卻不自覺分心至另一方向的女宴區,他不禁揣想此刻洛霜坐在一眾女眷之中,掛著一抹高貴清雅的笑意與他人說著話的場景,忽地有些厭倦虹都宴會的傳統—何故要男賓女賓分席?夫妻坐在一起不就挺好?
思及此處,周天恩習慣性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套男女同席的宴會儀制和程序,此時的他並未料到這一刻突發其想的念頭將會在三十年後成為虹國的常態,他只是純粹沉浸在同席的幻想裡。
周天恩想,雲國之事已然部署的差不多,蕭言在昨天動身前往邊境,只等時機一到,這場戰爭便能開始。但在開始之前,得先安排好洛霜的後路。
這些天來周天恩在腦海裡反覆思索、推演,已然把洛霜安然離開的最佳劇本描繪出來,不過在離開之後,她該何去何從、做些什麼,周天恩還未全盤安排好,只是已挑好北方斬允名下一處的屋宅作為洛霜的以後的落腳點,他打算在宅邊種滿梅樹,待多年之後便能長出一片梅林,到了冬日滿室滿園的梅香景色襯著她穿著的雲嫦紫衣裙定是極美!
若洛霜知道周天恩的想法必會啞口無言,事實上她並未要求周天恩替她安排後續之事,洛霜只想著「離開」而已,至於之後,之後再說吧。洛霜事實上是極為隨遇而安的類型,但她遇上凡事謀定後動的周天恩,順手而為地幫她將之後的事也一起計畫,至於洛霜會不會接受他的計畫卻不在周天恩的考慮範圍內,比起漫無目的地漂泊在江湖,無疑是他的計劃更穩妥些。況且,周天恩認為自己自有辦法讓洛霜「接受」。
「太子,您可聽說最近邊界之事?峰城太守的小兒子似在邊界離奇失蹤,太守把整個峰城都翻了過來還是找不著。」禮部尚書坐在周天恩身邊,一邊敬酒,一邊閒話家常地開話題。此話令周天恩目光微閃,舉起酒杯漫不經心地搖了搖杯中的酒,很是關心地回應:「我聽說了,這太守老來得子才得了這一個小兒子,只希望他能順利找回小兒子,若是不能,也願他別就此做出一些瘋事。」
禮部尚書頷首表示同意,正要說話時眼角卻瞥見一道俊挺的身影孤傲地坐在隔壁桌,也是周天恩和他身後,不禁一楞,有些詫異地道:「這不是風鈴城的劉將軍嗎?」
此話令周天恩和劉御雙雙轉過頭來,四目相對,劉御一身單調的玄色衣衫,與周圍大多色彩紛呈的宴會氣氛格格不入,配著他不苟言笑的臉,竟生生穿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面對身分尊貴的太子,劉御也僅是微微頷首開口:「太子殿下。」
「劉將軍已是禁軍統領,不再是駐守風鈴城的將軍了。」周天恩笑著對禮部尚書提醒,後者後知後覺地舉杯敬劉御:「歡迎禁軍統領來到虹都,以後若想知道虹都的菜哪裡最好、虹都的酒哪裡最香,儘管來找我許良!」
禮部尚書名為許良,是朝廷之上最忠於周天恩的部下之一,同時也是當年夏凊之父夏相的門生,當年夏相撞柱血諫,夏相一黨一時群龍無首,再加上皇帝的刻意打壓一時分崩離析,幸虧多年來在許良的努力之下匯聚夏相當年殘餘的勢力,漸漸在禮部取得一席之地,最終在朝廷大換血之時獲得禮部尚書之位。
「多謝。」劉御客氣地敬一杯酒,隨後放下酒杯坐得筆直,雖然沒有別開頭,卻也竟沒有要繼續話題的意思,許良有些愣住,氣氛瞬間僵硬。
周天恩見狀不禁揚起嘴角,心中微覺劉御此人也算是妙,這般硬梆梆的竟也能坐上禁軍統領之位,恩......雖然也是我出手幫了不少忙,劉御也是幸運,因為在先前周天恩孤立無援的狀況下,劉御這毫無派系、錚錚鐵骨的做法最適合當禁軍統領。不過事過境遷,若周天恩現在重新選擇,便未必會選擇劉御。
這就是時勢,劉御被時勢所選擇,便是他的機遇。
劉御原本在風鈴城的軍權已然被收回,如今除了手握禁軍,便只有原本支持周天鳴的林氏移轉給他的軍權,大約有五萬兵力,雖距離周天恩進軍雲國的目標二十萬軍還有不少差距,但不失為一項助力。
「劉將軍若有任何事,也可來找我。」周天恩思及此處,對默然無語的劉御笑道,後者因風鈴城的種種而對周天恩有著莫名的警惕,因此極其小心地回應:「微臣不敢。」
見劉御如臨大敵的模樣,周天恩忍不住笑意更深,不置可否地斟一杯酒,隨後遞給劉御,後者愣愣地接過,不解地回望。
「劉將軍,這世上有些酒,你必須得喝;有些事,你必須得幫。沒什麼敢不敢。」周天恩彷彿感嘆似的喃喃,此話卻令劉御渾身一震。
幼年的記憶片段湧入腦海,替天子宣旨的太監帶來的酒如在眼前,劉御目光一暗,晦澀難言的眼神射向周天恩,後者笑的從容,狀似沒事般喝著酒,卻令人感覺籠罩在一股壓抑的氣氛下,劉御從中讀到警告的氣息。
「太子殿下,有時候不是敢不敢,而是願不願。」想起過往種種,難得劉御心中湧起幾分真正的火氣,冷冷地將周天恩遞來的酒放到桌上作為回應。
見狀,周天恩有些意外地打量劉御,後者略顯無禮的凌厲目光瞪著自己,周天恩也不怒,依舊掛著三分笑意,話鋒一轉只道:「確實如此,要讓將軍心甘情願才行呢。」
許良茫然的目光在周天恩和劉御兩人上逡巡,對於兩人的機鋒不得其解,只好自己默默地夾菜吃。
「既然將軍不願喝我斟的酒,那便還回來,由我喝了吧?」周天恩對劉御伸出手,竟要收回剛剛給他的酒杯,劉御微微皺眉,方才湧起的火氣退去一些,謹慎地沉默下來,而周天恩也不著急,只是維持著討杯的手勢在空中等待。
周天恩的意思很清楚,他可以給的,也可以收回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習慣先好好品評一下酒的色澤和香味,再決定要不要喝這杯酒。」語畢,劉御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不給周天恩拿回的機會。
周天恩收回手,輕微頷首。「那劉將軍可要看清楚了。哪杯酒醇,可別看錯。」
兩人四目交對不語,誰也不讓誰占上風。
就在這時,一聲宏亮的傳達聲傳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到!」
這一聲令周天恩收回心神,將目光放至男宴區門口,心中琢磨著-他們三人怎麼一塊來了?
其實傅林、周天清、周天璿三人今天也是極巧合地在永安侯府邸前相遇。傅林今日早早便出宮,只為了去取他早已備好的喬遷賀禮,到了門口卻見周天璿立在門前似在欣賞永安侯府的匾額及格局,一時又驚又怒,面色一沉地喝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傅林略顯稚嫩的臉龐有些扭曲,本來和善無害的雙目盈滿著怒火直視著周天璿。
這是周天璿和傅林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會面。
從前麗妃寵冠後宮,周天璿作為麗妃之子,周允對他亦多有照佛,而夾在周天恩和麗妃之間的他在外人面前沈迷物慾、碌碌無為,從未表達過對皇位的看法,他在周天思請他寫下退太子位書時毫不猶豫地答應,在傅林進宮時在一旁冷眼旁觀,似與權力核心毫不相干,本該不是傅林該在乎的人,可當麗妃說出那段近乎是承認幕後主使的話,傅林和周天璿之間便多了一段難以忽視的血淋淋仇恨。
不能否認的,周天璿是最可能掌握麗妃動向的存在,而他,並沒有選擇告訴周允或任何人她的去處。只這一點,便足以令傅林與他誓不兩立。
「我找人。」周天璿一派輕鬆回應,一身素雅白衣隨風飄起,雖有些不襯他貴為皇子的身分,卻自有一股閒散的逍遙之意,彷彿是江湖散客自在悠遊,配上他淡笑的嘴角,只覺姿態無盡的安然和瀟灑。
「找誰?」傅林眉頭一皺,只覺對方的回答太過隨意,根本沒有實質上回應自己的問題,蘊含警惕的目光瞪著周天璿。
見狀,周天璿忽低笑了,雲淡風輕地回應:「我母妃。」
聞言,傅林先是瞪大雙眼愣在原地,下一瞬雙目圓睜充斥飽含怒火的血絲,鐵青的臉色毫不掩飾地表露此刻的震驚和憤怒,他一語不發地抽出藏在腰間的短劍,本是拿來應對緊急狀況的防身之物,此刻卻發起攻勢直指周天璿,蓄勢待發。
在傅林眼中,周天璿的笑容是赤裸裸的嘲諷,不用想也知道麗妃不可能來永安侯府!
「我再問一次。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建議你,收起你的劍,因為我說的是事實。我來這,確實是想找母妃,只不過是找能找到母妃的人幫忙而已。」周天璿輕描淡寫又理直氣壯地直視傅林,不顧對方已然燃燒的怒火,可眼神不再是初始的安然灑脫,取而代之的是凌厲如刀的眼神警告。
說真的,周天璿這一生真正在乎的人不多,而傅林並不在那其中,至於自己的話會否惹怒對方使一場激烈的打鬥開場?這並不在周天璿的擔心範圍內。
讀到周天璿輕描淡寫底下蘊含的漫不在乎,傅林腦中不自禁浮出那日麗妃在凌雲殿說的高傲之語……
—下棋的人不會記住每個棋子的名字。
傅林咬牙,身形一動便至周天璿面前,短劍毫不猶疑刺向對方,帶著無盡的憤恨,憑什麼他們高傲地藐視一切?輕視他人的生命和存在?
當周天清來到永安侯府時,看見的便是傅林短劍驚險無比地要刺入周天璿的心口,電光石火間周天璿動用身法疾退,險險避開致命的攻擊。
周天璿有些不可置信傅林竟直接朝自己動手,且身法如此之快,臉色一凝。「我已然解釋,你再動手,我便不客氣了!」
周天清不明所以地躍下馬,輕功一動落在火藥味濃厚的兩人之間,抽出掛在腰間的白玉翠蕭從周天璿一側橫劃至傅林一側。「住手!」
稍稍冷靜一下,傅林短劍未收,蓄勢待發地指向前方,但耐著性子問周天清:「你怎麼也來了?」
這話令周天清一時語塞,他為誰而來、為何而來卻不是能輕易說清的事,他避重就輕地回應:「你為何而來,我便為相同的理由而來。」
周天清明白,與其說為永安侯而來,不如說傅林是為洛雪而來,那麼,他也一樣是為一名讓人心思悸動的姑娘而來。
不過這話聽在傅林耳中卻是周天清只是純為永安侯府喬遷之事而來,傅林正要說話,卻見周天清側過身子望向周天璿,沉默地審視對方。
這次,周天璿沒有笑,身上的灑脫之意也淡去,餘下一抹淡淡的惆悵。
自從周天清母妃賢妃死後,兩人幾乎再不碰面、再不交談,一人與笛簫為伍,一人故作沈迷享樂。今日意外相遇竟有些無言以對。
確實意外,周天清一向不參與一般權貴宴席,誰知他會出現於此?
確實出人意表,周天璿處境仍屬尷尬,誰知他會旁若無人參與一般權貴的宴席?
「你是為了見皇兄來的吧?」空氣中那詭異的沈重令傅林沒有出手打斷兩人,半晌,周天清終於開口。
從小一起長大,周天清看事情的角度和切入點一如過往的精準,直指本心。周天璿沒有否認,只輕輕頷首作為回應。
「一塊進去吧,別讓永安侯的喬遷宴成了一場災難。」周天清輕飄飄地視線逡巡在周天璿和傅林之間,隨後閃身至傅林身邊落下一句話便邁步進入永安侯府。「讓他進去吧。想要找到麗妃,周天璿是必要的。」
傅林渾身一震,有些不明所以,猶豫一會兒,深深瞪周天璿一眼,還是依言默不作聲將短劍收起,轉身跟著周天清離開。
周天璿面色複雜地望著周天清和傅林的背影,輕聲開口:「謝謝,對不起。」言語太輕,隨風而去,不知是對誰開口,也不知誰能撿著這話對他說一句「沒關係」。
三人一同踏入男賓區,守在一旁的下人盡責地通報,便有了三人一同入席的一幕,依稀間有女宴區細微的琴聲悠悠傳來,只有對音樂極其敏感的周天清捕捉到,他知道女宴區此刻定是在進行琴藝競賽,心中一動,不自覺想著-不知道洛縈會彈什麼曲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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