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畢,洛雪獨自坐在桌前看著棋盤,靜靜等待著來人。不必事先說好她也知道,傅林一定會來找自己。
「說起來也快半個多月未見了呢⋯⋯」想到等等便能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洛雪的心情便忍不住飛揚起來。
洛家的新宅相當寬敞,傅林早從洛雪的信中知道她的新居名為「奕心居」,再加上他暗中放在洛家保護洛雪的幾名部下,他方向明確地不廢吹灰之力便來到洛雪門前。
他立於門外,卻忽然有種不敢開門的感覺,即使他知道心心念念的人定在門後等著自己。
自己真的挺糟糕的呢。
門後的人可知道自己喜歡上這樣的我呢?
為了自己的目的罔顧他人性命,不知不覺中成為自己最痛恨的那種人。
明明說只想知道真相,行事間卻不自主地變成復仇......
不自覺地他杵在門前良久,遲遲不敢推開門,沒有自信像每次見到洛雪時一般嬉鬧。
這時,門內的洛雪等著等著,有些奇怪傅林為何還沒來,百般無聊地站起身,探頭探腦走至窗前,卻見自己正等著的人如石雕般立於門外,若有所思,表情沈重,她眉頭一皺,輕輕地推開窗。
平時耳力極好的傅林卻魔怔似的完全沒聽到開窗的聲音,愣愣看著洛雪的房門,她不禁有些想笑—倒是難得看見傅林這呆楞的樣子,戲謔之情一起,心生一念,立即輕手輕腳地爬上窗,幸虧新的奕心居不僅房子比洛府大,窗子也從以前的一個手肘間距變成半身及腰大小,讓原就纖細的洛雪能夠一邊拉著裙子一邊順利地輕輕將腳踏至外邊的泥地上,待一邊踩穩,洛雪另一隻腳再跨過窗。
動靜間即便再小心,還是發出許多零碎的窸窣聲,洛雪好不容易跨過窗都已經絕望了,這麼大動靜沒可能傅林沒聽到的,她不抱希望的抬起頭,卻見傅林仍一動不動地站著,仿若未聞。
她心中一喜,隨即又有些擔憂湧上,讓傅林這麼沈重地思索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他會誠實告訴自己嗎?
她躡手躡腳來到傅林身後,赫然伸手遮住對方的眼睛,傅林似被嚇到而渾身一抖,卻聽到輕聲的一聲笑。
事實上如洛雪所言,她爬窗時的聲音對練武多年耳力過人的傅林而言如同雷響,即使再沈浸在思維裡也很難不注意到,但聽見她古靈精怪的窸窣聲,那想驚嚇自己的小心思輕輕拂過煩躁的心頭,種種思緒就像被風疏理過的樹葉般落下,落到心底一柔軟又強韌的角落。他順著她所期望的假裝沒注意到,站得筆直,狀似無知無覺元,可待洛雪輕柔的手覆上來時他忍不住便笑了,甚至為求真實而假裝震了一下身子。
傅林拉開洛雪的手握在手裡,笑著轉身。
「嚇到你了吧?」只見洛雪得意又興奮的揚著嘴角,挑眉望來。
「恩,嚇到了。」傅林笑著回應,寵溺地用沒有牽著她的另一隻手擁住洛雪,他低聲問:「既然嚇到我,姑娘要拿什麼賠我?」
猝不及防的擁抱讓洛雪臉有些紅,這......這裡是門外啊!萬一被看到怎麼辦?!
「別鬧了......」洛雪推了傅林一下,雖然已至黃昏,但天仍微亮,仍可以說是光天化日,這這這萬一被看到......成何體統!
傅林也自覺有些過了,訕訕地放開抱著她的手,只牽著她,但一看到洛雪滿臉通紅的嬌羞模樣忍不住揚起嘴角,心情暖暖的,像洛雪身後的夕陽般溫暖。
落日餘暉灑在兩人身上,洛雪鵝黃色的長裙染上一層橘紅,傅林心中柔和,又輕嘆一口氣,圓滾滾的大眼認真地望著洛雪:「洛雪,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吧?」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洛雪忍不住一愣,她慧黠的目光定定回望,似在斟酌,似在盤算,似在思考,最終跟著輕嘆一口氣:「說吧,發生什麼事了?」說著,主動牽起傅林空著的那隻手。
「......」傅林不知該從何說起,心情轉瞬又複雜起來,洛雪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令鬱悶和心慌之情湧上心頭,他陷入沉默。
「雪落於林,終生無悔。」洛雪溫柔揚起嘴角,雖有些彆扭,但還是堅定地開口:「我會陪著你,直至身死魂滅,直至油盡燈枯,永不言悔。」此話在傅林腦中炸開,鼻頭一酸,竟有熱淚就要奪眶而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雙目紅得嚇人。
你可知道,在我心裡你就是如此重要?
溫柔又纏綿的誓言就像綿密的網,把漂泊的人心甘情願地網住。
洛雪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此生從未有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般一個人陪伴自己,無論自己是不是傷痕累累,是不是滿目瘡痍。
他跟著師傅飄泊各地、四處擺盪,在師傅離開風鈴城前,他問自己要不要跟他走,幼年的傅林想著昨天方才答應洛家的小姑娘要陪她下一盤棋,不能食言,於是搖搖頭,揮別師傅。
師傅摸了摸自己的頭,笑了笑說:「這個天下就交給你們。師傅走了,你......保重。」
說完話的第二天,師傅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將一批精心訓練的手下組織交給自己,不過這些年偶爾還是會有他傳來的消息,傅林偶爾也會去找師傅,找他留給自己的棋譜或隻字片語。
可即使是自己世上最親的師傅,面對傅林質問為何不陪在自己身邊之時,他也會冷酷地說:「沒有人會一直陪著你,親人不會,師長不會,朋友不會。誰也不能相信,包括我。世上之人皆為棋子,想做操棋手,就不要相信棋子,否則你便淪為他人之棋子。」
—可是師傅,洛雪不是親人,不是師長,不是朋友,她是我此生摯愛,那......我是不是可以相信她?她會一直陪著我,哪怕我不再是我。
「現在,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洛雪堅決的聲音溫柔中帶著不容質疑的強韌,她就是這般女子,溫柔中有堅韌,傅林常想要將她護在身後,可每每她都會站到自己身前,替自己撥開面前籠罩的黑霧,迎向光明。
「好。」傅林輕笑,低下頭靠近洛雪狀似要親吻,令她堅決的神情瞬間轉成窘迫,臉比曬在身上的夕陽橘更鮮紅,似乎跟剛剛給出誓言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想像中的親吻並沒有發生,只見傅林緩緩靠近,輕聲說:「我們先進去吧。有人來了。」
兩人連忙進屋,傅林和洛雪倚靠著房門,洛雪正要說話卻被傅林搖頭阻止,並拉著洛雪的手蹲在窗邊,習武的他很容易便判斷外頭的人採用的是較為隱匿的步法,但心中略感奇怪為何自己派在外圍的下屬未能攔住來人。
但很快的,傅林知道了答案,他們不是不攔,而是不能攔,從窗戶窺向外頭,只見一人腰繫一簫,小心奕奕四處張望,悄悄接近洛雪的屋子,正是翻牆而來的周天清!
「三皇子?!」洛雪忍不住驚喚一聲,不可思議地瞪大眼,身邊的傅林都來不及嗚住她的嘴,正在外頭鬼鬼祟祟的周天清聞聲身子一僵,定住不敢再動作。
他一生都未如此尷尬過,雖然不確定說話的人是誰,但可以確定不是洛縈,可對方已認出自己的真身,也不能轉身就逃跑......
周天清腦中轉瞬間閃過許多念頭,而後靈機一動,脫口而出:「我見皇弟翻牆進永安侯府,這才跟著過來......皇弟生性頑劣,唯恐對永安侯府造成困擾,請不要驚動下人。」
冷汗浸出,周天清不確定門後的是洛家的小姐或是洛可欽的妻妾,暗自祈禱對方千萬別嚷嚷才好。
門內,洛雪和傅林對望一眼。
「哪個皇弟呀?」
「是新進的五皇弟。」
「......」門內的傅林臉黑了黑,不再藏在窗下,而是光明正大地站起來,與窗外相距五公尺遠的周天清相對,這下周天清訝異地瞪大眼,隨後看見跟著傅林站起身來的赫然是今日展示解開棋聖之局的洛雪。
「......『皇兄』找我?」傅林似笑非笑地問,原本難以出口的皇兄稱呼此時為了諷刺而自然無比的脫口而出,他們剛剛才分開,而他一出宴會便翻牆而過,自己翻牆時周天清恐怕還在合宴的會場呢!斷斷不可能看到自己翻牆,至於生性頑劣......恐怕還得聽皇兄好好解釋一下,重要的是他到底為何在此?
「......」這下尷尬,周天清看著傅林無言以對。看來自己推測的不錯,他真的翻牆過來內院......怎麼這麼巧就被自己碰上了?
胡謅完碰上正主,現在跑行嗎?
「縈姐住的清樂居在這條路一直數過去的第二間小屋,這裡走去有琴音的便是。」洛雪從洛縈處聽說一些二人的事,自然不像傅林一頭霧水,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對周天清指路,語畢,傅林若有所思,周天清則是臉紅至耳根,散著害羞的灼灼熱度。
「我......不是......」周天清一陣慌亂,想要解釋卻憋不出半個字,耳根發燙,連連搖頭。
「不是什麼?不是來找縈姐?不是的話我可趕你出去了,我洛家的牆不是誰都能翻的!」洛雪挑眉,說出的話氣勢如虹,周天清噎了噎,委屈兮兮地嘆口氣:「多謝引路。」語畢飛也似地朝洛雪指的方向而去,實在是多待一秒就多一分的尷尬!
身後依稀傳來洛雪和傅林的輕笑聲。
周天清真想打自己一巴掌,沒事學人翻什麼牆呢!
但腳步卻是堅定地朝洛雪引的方向而去,有確切的目標後,周天清使出隱匿的步法便更少破綻,畢竟省卻探路的環節,很快地他路過一棟與奕心居很像的房子,只是上頭匾額寫的是「凌光居」,他未停下腳步繼續往前。
見周天清的背影漸漸走遠,洛雪和傅林相視而笑,傅林忽地問道:「我沒想到周天清和洛縈......可皇家的親事可沒那麼好談,何況洛家已有一位太子妃......」
「你不也是皇家?之後還會再多一個......皇子妃?也不差縈姐一個!」洛雪挑眉,有些不以為然。
聽她自詡為皇子妃,傅林忍不住輕笑,無奈搖頭:「那不一樣,不過......他人之事就讓他們自己煩惱吧!......誰在那裡?!」
傅林說到一半忽地目光一凜,用威嚇的聲音向外喝道,把洛雪驚嚇一把。
窗外一片寂靜。
「再不出來我要動手了!」傅林伸手握住藏在腰間的短劍,蓄勢待發的殺意散開,直對外頭的一顆樹。實在是外面的人給他一種極端危險的感覺,令其忍不住繃緊神經。
洛雪狐疑地望向外面,心中暗道,真的有人嗎?
下一秒,一道預料之外的身影從陰影中走出,他一身玄色長衫,氣質孤冷,面容冷峻,洛雪恍惚間只覺其帶來一陣寒風,凍得她一個哆嗦,忍不住站得挺拔一些。
「劉將軍。」洛雪僵著身子,畢恭畢敬行一個禮,還處在震驚和呆楞中,一時覺得這裡可能不是洛府,闖入的人可能是她和傅林。
畢竟......這可是風鈴城人人見之喪膽的劉將軍啊!永遠不苟言笑的臉,永遠生人勿近的氣勢,上無老、下無小,傳聞是斷袖的劉將軍!
「我見三皇子闖入永安侯府內殿,恐有變故,故尾隨至此,唐突了。」劉御抱拳行禮,目不斜視,正經八百,彷彿理應如此。
傅林和洛雪對望一眼,又是一個見人翻牆就跟著翻牆的俠義之士?但有周天清在前,兩人總覺得這話怎麼聽都像是藉口,但礙於劉御餘威不敢質問,一時空氣陷入尷尬沉默。
「多謝劉將軍義舉。」半晌洛雪乾巴巴地說了一句。
劉御微微蹙眉,不太滿意地建議道:「洛姑娘應找到長輩、洛光姑娘等姐妹告知此事,並讓永安侯整頓永安侯府,以策安全。」在洛光在將軍府養傷時,洛雪曾去探望,因此劉御記得她是洛光的幾名姐妹之一。
不知是否為錯覺,說到洛光二字時,洛雪感覺將軍的語氣似乎重一些。
洛雪和傅林對望一眼,前者有些無助地尋求幫忙。
傅林微揚嘴角並上前一步:「劉將軍有所不知,三皇子來洛府事出有因,永安侯亦知此事,我便是在此為其把風的,劉將軍不必多慮。」
聞言,劉御的目光靜靜看著傅林,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質疑道:「既是永安侯允許,何不走大門?何不派人來請?為何讓三皇子翻牆至內殿?」
傅林心道,將軍不好騙啊⋯⋯
「此事關乎洛家與皇家,恕無可奉告。」事已至此,只能繼續咬牙忽悠下去。
劉御皺眉,他並不相信傅林所說的話,視線落在站在傅林身後的洛雪,只見她毫不否認並默許傅林的言行,想起風鈴祭上他勸洛光避難時,對方信誓旦旦地說:「她們一定會回來找我的!」的堅定和信任,劉御有些躊躇,最終開口:「讓我見洛三姑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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