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回想那日,仍帶著許多模糊的記憶......只記得模糊的片段。
「喝!」那日,一杯又一杯烈酒入肚,彷彿想用酒來稀釋掉心中的不滿。
「老爺,您喝多了......」隨行的隨從心覺不妙,趕忙出聲勸解,沒想到卻迎上一雙怒意滿滿的眼神。「閉嘴!再吵就把你頭砍了!」
聞言,一眾隨從都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看著他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傅語嫣在一旁默默彈琴,彷彿眼前的一切與自己毫不相干,朦朧間,周允看著她,身影逐漸與另一人重疊,他忽然大笑起來。「妳!妳老是這樣!討厭死了!」
傅語嫣手上琴聲未歇,但是聞聲微微揚眉看了周允一眼,而後者搖晃著身體站起來,手還拎著一壺熱酒,霍地抬頭猛灌一大口酒。
「妳!妳看我幹嘛!我有說妳可以看我嗎?」
於是,傅語嫣垂下頭繼續奏琴,倒是真不再看周允一眼。
「喂!喂!」看對方真不看自己了,周允越發不悅,搖搖晃晃地走到琴前面,右手硬是托起女子的下巴,強迫對方看著自己。
「我讓你不看,妳就真不看了?妳心裡到底有沒有我?嗯?」傅語嫣微微一楞,停止奏琴,說也奇怪,自己心中竟沒有排斥的感覺,若是平常自己早就撥開醉漢的手,退到一旁去了。傅語嫣端詳著對方的臉,俊美的臉龐上五官分明,有如雕刻一般,微皺的眉梢配上因醉酒而透紅的臉頰顯得抑鬱,雖身著一襲青衫看似平凡卻似壓不住他自然流露的王者之氣。女子的心霍地一動,但很快冷靜下來揮開他的手,秀麗的眉梢一皺、雙目一沉:「公子,請自重。」
周允霍地大笑起來,對隨從喝斥到:「你們都出去!出去!」
一行人愣了一下,其中為首的說到:「遵命,那我們在門外等老爺。」
聞言,傅語嫣跟著也想退出去,才向門口走了幾步,霍地被向後一拉,身體順勢轉過身去跌入男子的懷裡。
男子帶著滿身酒氣,但聲音裡卻透著讓人無法拒絕的懇求:「他們可以走,你不行,你不要走。」傅語嫣想要推開他,但男子像是擁著一份珍寶一樣執著不肯放手,忽地女子感覺到男子的身體微微抽動著,她一楞抬起頭來,卻見兩行清類滑過男子臉龐。
女子這一生看過許多眼淚-妓院女子不得已的眼淚、遷客騷人不得志的眼淚......許多許多,但都不及眼中所見來的震撼,彷彿鬱積在心中良久,蘊藏著無數懇求與情意,她這一生,從未被這樣的眼神看過。在這一瞬間,她遲疑了。
因為這一瞬間的遲疑,周允笑了。
「我就知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有我的,凊兒。」話音一落,語嫣被橫腰抱起,之後......便是挽回不了的錯誤。
隔日,周允一人衣衫完整地在房間裡醒來,完全不記得發生的事情,只是每次到妓院去時,彈琴的人不知為何都會是同一位女子,也不知契機從何而起,他們從偶爾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變成能談天說地都不嫌煩的知交-周允知道了這名女子賣藝不賣身並且博覽群書、琴藝出眾,女子知道了周允其實是赫赫有名的權貴。
周允喜歡語嫣的聰慧以及溫柔,傅語嫣在妓院長大,能從眉目之間的一點神色中便猜出男人心中所想,簡直像有讀心術一般,而她的溫柔更展現在體察這一切後所給予的溫暖。她和夏凊不同,夏凊即使聰明過人,但卻不懂周允,完全不懂,她也一點都不溫柔,甚至有時候周允覺得她好殘忍,即使她對周圍的宮女與太監那樣好,卻唯獨對周允無情。
「語嫣是個好姑娘,若誰與你在一塊兒,想必是他三生有幸。」聊著聊著,周允忍不住讚道,傅語嫣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半晌才道:「我卻覺得夏凊姑娘更是七世福蔭,才有公子這樣的男子守護著她。」
「哈哈哈她才不在乎呢,這次來,我原本是希望與她一起的,只不過她一點都不在乎,我一氣之下才獨自出門的。」聞言,周允冷哼了聲,仰首喝乾了手中的酒。
「何以見得她不在乎?」傅語嫣熟捻的再次替周允斟滿酒,壓下心中的情緒淡淡問到。
「就拿這次出門來說吧,我原是開玩笑的,說要帶另一個人跟我一塊兒出來,只道她會鬧鬧脾氣,可你知道她怎麼說嗎?她竟然毫不在乎的樣子,說什麼這樣很好,沒有我在她耳邊清淨多了,還一副挺開心的樣子,唉!說來就有氣。」周允憤憤地說,見狀,傅語嫣不禁莞爾,忍不住笑了。「公子真傻,這女人啊,越是這樣說,越說明她心中有你。」
周允一楞:「此話怎講?」
「像公子這樣的出身,若是沒有真心的女子,只要獨佔公子的恩寵便能盡享富貴榮華,即使不在乎,演演戲假裝在乎便得了。正因為夏姑娘真心待你,才會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只是怕自己的真心被公子發現罷了。」傅語嫣想著妓院的女人最會的,不過是虛情假意的在乎而已,對於真正在意的人,僅僅是位地位卑賤的女子,又豈敢隨意表露情意呢?
「怕真心被我發現?這又是為何?」周允皺眉,滿臉疑惑,可心中卻不由自主地雀躍起來,想像著夏凊深深愛著自己的樣子,忍不住揚起嘴角。
「這每個人的情況不太相同,總之就是畏懼自己受傷而已。就我看來,夏姑娘倒是真心待公子的。」
「是......嗎?」周允直愣愣地望著傅語嫣,眼中的期待令後者心中一痛,正要微笑點頭,突然,傅語嫣臉色一白,乾嘔起來,周允見狀一楞。「語嫣?沒事吧?」
語嫣正想說沒事,但卻止不住不停乾嘔,周允連忙對隨從喝道:「還不快去找附近最好的大夫來。」
「是!」
沒想到,這一診,卻是快一個月的喜脈。
當年毫不知情的周允問到:「你不是賣藝不賣身嗎?難道是有人強迫於你?」
傅語嫣沉默著,沒有回答。
「你別擔心,我一定會要那個人為你負責的,我視你為知己,斷不會讓他人輕負於你。」望著信誓旦旦的周允,傅語嫣慘然一笑,第一次在周允面前流露出脆弱的表情。
「你若視我為知己,便不要再問了。」躺在床上的她側過身去,不再看周允,後者也不好再問,只好默默退出去,卻找來了妓院的媽媽桑,只是一問之下,卻發覺自他來的一個多月以來,除了自己,語嫣並未接過任何客人。
-那怎麼會......?
忽然,周允想起他與語嫣的初次相逢。
-那日,自己喝了爛醉......難道......?!
隔日,他按捺不住去找了語嫣。
「語嫣……難道,是我嗎?」
聰明一世的女子沉默著,卻沒有反駁。
「你......你跟我走吧,我......」周允震驚之下,正想說絕對不會虧待於她,沒想到話還未說完,卻被硬生生打斷:「我斷不會願意。寧死,也不願當她人替身。」
「替身?你在說什麼?」周允疑惑的眼神讓傅語嫣心中一痛,她揚起一抹悲傷的笑容:「那日你將我當成了夏姑娘,我不怪你,但你要知道,我不願意跟你走。第一,你不愛我,我傅語嫣沒有墮落到要與一位不愛我的男子相守,第二,我不愛你,我傅語嫣不會愛你。若你真當我是知己,你斷不會強迫於我。」
在這一刻,周允被她的話賭的啞口無言,語嫣的話中滿滿的堅定,不容許有絲毫異議,第一次周允發現,她是如此堅強決絕的女人。
「那孩子......」
「我不愛你,但我愛我的孩子,所以我會將他好好養大,你也無須惦念,等孩子長大,我自會以知己的身分帶孩子去看你。」
周允莫可奈何,直到離開前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語嫣願不願意跟他走,而得到的永遠是一樣的回答。
有次周允想要打昏語嫣,把她帶走,只是她的一句話讓周允徹底打消帶走她的念頭。
「你若強迫於我,我寧願死。」
最後,周允留下了大量的錢財也替語嫣贖了身,終究決定順從語嫣的心意,離開那裡。
臨走前,語嫣交給他一封信,讓他帶給夏凊,卻囑咐他絕對不能看。
「你若當我是知己,便不要拆信。否則我詛咒你被夏姑娘討厭一輩子。」雖然途中猶豫多次,不過周允還是信守諾言沒有拆信便交給夏凊。
-說起來,那裡頭到底寫了什麼呢......?
回憶過往,似乎是周允最常做的事情。
他記得自己千辛萬苦取得宰相支持娶得夏凊那天,燭影搖紅,簾下繾綣;他記得外患入侵自身親征臨行前夏凊別離之舞,如鳳凰于天,彩鳳臨朝。他更記得十年前,她背棄誓言,她......
直到現在周允還是忘不了傅語嫣的一顰一笑,忘不了她一雙慧黠的雙眼,她大概是自己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是......卻被她害死了,被那冷血無情的女人!而且還做出那麼......那麼卑鄙無恥的事情!
-不管是為了語嫣,還是為了自己,都該讓她一嘗地獄般痛苦的滋味!
可是為什麼朕還是一點都不快樂呢?看她痛苦,心裡的痛苦不但沒有消散,苦痛像泥淖般讓自己不斷身陷。
好累。真的。
凊兒......對朕,你可曾有過一點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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