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都清晨的街巷已然熱鬧,不少百姓早就起身,有人在菜攤前還價,有人在肉攤前猶豫著,而與此情此景的熱鬧相左的是靜寂無人問津的未開張店鋪。麒麟當鋪便是一例。
此刻坐在麒麟當鋪隱藏的雅致二樓的廂房裡,以前朝名畫為景,一位滿臉白鬍的老者與一名模樣美豔絕倫的女子相對而坐,在老者手中有一張遠道而來的信紙,只見老者將信紙帶著敬意地小心放在桌上,瞪著眼前的女子,目中卻無殺意,只有無盡的無奈,恨鐵不成鋼道:「說過多少次?謹慎!要不是先生回信即時,即刻救下昨晚被迷暈的妳,我們詠心樓就此毀於一旦了。」
女子—紅玉垂頭想起昨晚自己的失策不由懊惱自己的愚蠢,欲辯無辭,只好乖巧閉嘴。
昨夜周天清又到詠心樓又指名自己,紅玉雖可拒絕,但考量到避免被懷疑的可能便還是答應下來。夜裡以琴聲簫聲為背景你來我往試探許久,直至深夜周天清該離開的時辰,紅玉才稍稍放下心,眼見他一如既往收簫站起,卻猝不及防走向紅玉。
周天清一身青衣,揚著嘴角,氣質瀟灑,目光溫和,極俊秀的容貌在夜裡燭火輝映下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視線,他站定在自己身前,目光澄澈不帶半點旖旎,卻帶著足以亂人心弦的誘惑開口:「這麼多年,紅玉姑娘都沒有留人至天明,是因為從未遇過讓姑娘動心的對象嗎?」
那一刻,看著眼前容貌過人的清秀男子,想著他舉世無雙的簫聲,紅玉有片刻的失神,在這失神間,忽地,漫天粉塵朝她而來,來不及驚詫,只覺神智驟然混沌,身子一倒,失去意識。
—他竟然對自己用藥!
待紅玉醒來,已是林爺爺氣急敗壞瞪著自己,詠心樓一眾手下都撤出來之後。
她這一生都沒犯過這般的錯,心中怒極,暗自立誓—總有一日定要報仇!
「妳也不是剛接任樓主,當初小姐曾讚妳聰穎伶俐,竟也被迷藥所暈,簡直荒唐!」林爺爺持續誨人不倦,紅玉面上一紅,不想繼續此話題,話鋒一轉問:「先生交待的事情都辦妥了吧?」
「已經去辦了。」林爺爺輕輕頷首,又看向桌上擺著的信,上面寫著三件即刻去做之事,在明面上詠心樓已被朝廷所封的當下,他們看似敗了,失去先機,可有先生的這三步棋,即便失了先機,他們亦能後來居上。
「此地不宜久留,事情一辦妥,我們便出發去邊境。」紅玉站起,站在房中的前朝名畫之前,看著舊有的河山、前人筆跡,心有棋局萬千。
她生來便身負國仇家恨,注定在陰暗溝渠裡生長,只為有一日從陰渠暗道裡翻身,為前人復仇,為此,歷代詠心樓樓主無情無愛亦無念,僅有江山大局,只在乎縱橫天下之棋局。
每一局棋,都以人心為棋子,江山為棋盤。
紅玉清楚知道-如今,這局棋已然走至尾聲。她也彷彿已然看見,天下落在五皇子手上的那一日,恍惚還看見,那名用簫聲與自己琴音相喝的男子,身敗名裂、滿身鮮血的模樣。
想著,她心中暗嘆-可惜了那般卓絕的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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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侯府,洛光剛用完膳回到凌光居,一如既往坐到畫具前執筆作畫,只見一張躍然紙上的沙場圖漸漸現於眼前,為首之人手持長矛威武逼人,樣貌英俊,眉目鋒利帶著些微的冷意,形象栩栩如生任誰來看都會知道,少女畫的正是如今在邊關為將的劉御,劉將軍。
然而,少女看著眼前的畫卷卻輕嘆一口氣:「怎麼老是畫不好呢?劉將軍,怎麼我總把你畫醜,你卻總把我畫那麼好看呢?」
洛光不知道-即便有再高超的畫技,卻難於白紙畫卷上繪出心上人的容顏。
嘆一口氣,洛光放棄眼前畫卷,撕下畫卷,隨意棄於地上,忽地覺得有些困倦,喃喃道:「怎麼這麼想睡?才剛吃過早飯呢.....」她搖搖頭試著保持清醒,試著將視線專注定格在眼前新的空白畫卷上,才剛拿起筆,卻覺得意識越來越混沌,手上的筆握不住落於地上,隨後頭一歪,昏了過去。
室內靜寂一會兒,隨後,凌光居的房門被悄悄打開,三名黑衣人訓練有素,一名背起昏去的洛光,一名撿起地上的畫卷,一名熟練收拾屋中殘餘的安眠香灰燼,一盞茶過後,三人帶著昏睡的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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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恩率先走出暗道,只見暗道外是一片青綠的草原,放眼望去一座座灰色墓碑並肩而立,走近一看,只見最近的墓碑上寫著-第一代樓主 傅雪鳶,碑文上載:「國仇家恨,詠唱不絕,世代不忘,齊心滅虹。傅氏遺孤建詠心樓書碑以誌,待有泯滅虹國日,祭奠莫忘告雪鳶。」
看來這裡是歷代詠心樓樓主的葬身之地。
周天璿與揹著傅林的周天清跟著走出來的瞬間,便將眼前一大片墓林收進眼底,當傅林看清墓碑上的名字時,即便武功全失,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其他墓碑望去,周天清能夠理解傅林的想法,揹著他向前走著,直到走至一座墓碑前才停下來。只見碑文上幾個大字-第七代樓主 傅語嫣,碑文上除了名字外什麼都沒寫。
見周天清和傅林停在墓碑前,周天恩與周天璿漫步走來,墓碑前,四人沉默看著眼前的三個字,心中各有思量,周天恩看著墓碑後的小土丘,若有所思地開口:「未有碑文......傅語嫣她真的死了嗎?」
傅林望向意有所指的周天恩,只黯然一笑,似嘲似諷:「我親眼見她氣絕身亡。」
猶記那日,溫熱的體溫漸漸轉趨冰涼,她身中劇毒,藥石罔極,傅林絕望地握住她的手,即便再無呼吸也不放開。
周天恩不再言語,心中卻暗自思索—傅語嫣乃醫聖之徒,或許有什麼方法假死也說不定。縱使假死,她亦不會讓兒子知道,畢竟兒子的復仇之心亦是江山棋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我娘的墓碑不在這裡,這座碑裡應該是空無一物。」當初傅語嫣身死之時,師傅與傅林親手將她埋葬,卻絕不會是在這裡。
「那麼,我挖開來看看,你不介意吧?」周天恩瞇著眼似在思量什麼,漫不經心一笑,卻在徵求傅林的意見,後者先是一愣,無奈揚起嘴角:「隨便你吧。」
得到首肯,周天恩本打算回頭再讓人來挖,卻見周天璿已是毫不客氣直接上前用手試著翻開了土,果不其然輕易地被翻了開去,見狀他立即蹲下身以手為鏟將小土丘挖開,周天恩見周天璿的手被土沾染上不由皺眉,四處環顧一周,見不遠處有一把鏟子,當即閒步走去拿起,正要轉身離開時,忽地,他看著鏟子旁一處禿禿僅有土色而沒有半點雜草的平地,不自覺定住身子,心念一轉,他舉起鏟子將突兀無草的地給翻開。
毫不費力地一點一點的將泥土鏟開,當周天恩看清土下的人兒與衣著時,不由愣在原地,一月過去,屍骨未寒,卻已屍斑點點,往日的絕世容顏沒有在屍體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唯有身上用宮中上好布料做成的粉色長裙彰顯昔日的尊榮,兩隻翩翩欲飛的鳳凰落在周天恩眼底,他依稀記得,曾經宮裡只有一個女人身上能穿鳳凰的裝束,她姿容可說絕世,心腸宛若蛇蠍,平生最愛穿著這套鳳凰粉色宮裙迎接其他妃嬪。
他找了她許久。傅林也找了她許久。周天璿更是瘋狂地四處尋找她。
-原來,她在這裡。
「皇兄,這裡面有棺材!」見周天恩站得很遠,周天璿站起身向他揮手,一派天真無邪,很是興奮,瞬間,周天恩有些不知該作何反應,難得手持鏟子愣在原地。
遠處三人見周天恩手持鏟子、手足無措的模樣都感到奇怪,不約而同地走過來,瞬間,周天恩心念急轉-要讓周天璿知道嗎?他能接受嗎?
下意識的,周天恩上前走了幾步,擋住三人,周天璿疑惑地望來:「皇兄?」一邊好奇朝周天恩後方看去,忽地,一陣風揚起,吹起一襲自己似曾相識的粉裙,上繡栩栩如生代表著無比尊榮的熟悉鳳凰。
只看一眼,周天璿便怔愣住了,一道清晰而絕望的念頭現於腦海,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風吹過,粉裙又落,恍若幻覺,而他卻瞬間失去上前確認的勇氣,只抖著聲音問:「那是誰?皇兄,你告訴我......那不是母妃,對不對?」
輕嘆一口氣,周天恩有些不忍,但還是讓開身子,不承認不否認:「你去看看吧。」
良久,周天璿才緩慢地走向那已被翻開的土坑,待看清那人面目全非的模樣後,他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地,悲傷欲絕大吼一聲:「母妃!」淚水模糊視線,他拉起熟悉的衣角,想著過往種種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她或許不是好人,卻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宮中險惡,可從小到大,她都將自己護在身後,為自己抵擋明槍暗箭,從不讓自己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縱使背叛過友情,背叛過愛情,負過皇帝,負過夏凊,負過周天恩,負過賢妃,負過一切,可唯獨不曾負過周天璿。
曾經,在母妃和周天恩之間糾結難解的自己,選擇假裝玩物喪志,三不五時偷溜出宮,做一位閒散的江湖人士,繼續跟在化名斬允的周天恩後面,化名逍遙,縱使不悅,當時母妃也不曾逼迫過自己,只給了自己幾個護衛保護他的安危。
在江湖,有周天恩私下的照拂,在宮中,有母妃無微不至的關懷,他不管在哪都過得順遂,卻因為幫自己的兩人不共戴天而痛苦。
他無法放棄任何一邊的人。母妃、皇兄,哪一邊都無可取代。
好不容易,皇兄願意退讓一步,讓周天璿攔住母妃做任何傷害夏凊的事,可他卻失敗了,母妃心念堅定,早知自己會來阻止,對自己用了安眠香。
—當時豈知再次相逢,已是天上人間?
「啊!」哀絕、憤恨、淒涼的吼聲在墓園裡迴盪,周天璿的視野早已模糊,他顫抖著身子向前,將散著惡臭的屍首抱起,怔忡呢喃:「母妃......我們回家吧。」
周天恩、周天清和傅林默默看著這一幕,心有觸動,周天恩暗嘆一聲,抬頭望天:「回宮覆命吧。」
走回暗道的路途經過傅語嫣的墓碑,周天恩不經意瞥見方才被周天璿挖出來的棺材,外觀精緻華美,心中不由自主浮出疑問—裡頭真的什麼也沒裝?
周天恩定住腳步,終是壓抑不住內心的疑問走向彷彿召喚他的棺材前,使力推開厚重的棺材蓋,下一瞬間,一具骨骼穿著華美紫衣印入眼中,傅林被揹在周天清之上,視野較高,亦看清棺材內的景象,不禁意外瞪大眼。
屍骨難辨,但華衣似曾相識,那是娘親生前最後一刻穿著的衣服。
—那是誰?
傅林腦袋念頭急轉,每一年他都會在娘親忌日那天與師傅一同拜祭傅語嫣,左思右想之下,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難道娘的屍首被師傅運來了這裡?」
周天恩回頭望向傅林,見他也頗為意外,知道問不出什麼,又見周天璿根本沒注意到這裡的動靜已然失魂落魄地抱著麗妃的屍首走遠,周天恩只能先放下心中思慮,默默將棺材蓋推回原位走向暗道。
周天清揹著傅林,身形不動,輕聲問:「你想看仔細些嗎?」
莫名的,傅林鼻尖一酸,他有些不解地問:「事到如今,你們為何願意這般待我?我剛剛差點殺了你。」
「呵,你殺不了我們。因為你在猶豫,你其實並不想殺我們。」周天清仰頭看向晴朗的藍天,瀟灑淡然一笑,即便在背上,傅林也彷彿能看見他看透世事的雙眼,當傅林聽見他的輕笑,只覺得心頭一鬆,某種沈甸甸壓在心頭的負罪感輕盈起來,他閉上眼,輕聲回答:「你說的對。我確實不想殺你們,即使揮出手中的利刃,也未必真傷的了人,可即使重來一百次,我還是會動手。」
「......若你受制於人,可以告訴我,或告訴皇兄。」周天清察覺到傅林話語中深切的無奈和痛楚,淡淡說道,傅林沉默聽著,只輕輕揚起嘴角,卻沒說話。
「風鈴城外,你曾說一生所求,唯有追尋真相而已,如今求仁得仁,你可後悔?」察覺到傅林不想繼續此話題,周天清話鋒一轉,聲音落在傅林耳畔,後者思索幾秒後才平靜回應:「不後悔。此生即便荒唐,我也要活得清醒。」
「你是了不起的人。」周天清輕嘆一口氣,不掩欣賞道:「這般真相,世上沒多少人能夠接受。那麼眼前的棺材,你想看嗎?」
傅林搖頭,清醒而明智地開口:「一具屍骸而已,面目全非,看也沒用,徒增煩惱而已。若這世上有人知道我娘的屍首在哪裡,那人定是我師傅。」
「那我們回宮了。」得到回答,周天清俐落轉身朝暗道走去,沒有多問傅林師傅的事情。
天下事,人間世,似乎到了周天清這裡便只剩雲淡風輕,此時此刻,傅林感謝他的不過問,貪婪地看著天光,深切知道此一回去,他將一無所有,或者成為階下囚,或者被毒酒賜死。
他很慶幸,生命的最終,他能聽見真正的真相,感受到人間真摯的友情。
此生真切愛過一名敢為自己而死的堅強女子,當過天下最荒謬的陰謀中之主角,愛恨情仇,人間百態,都嘗過。
如此精彩,死又何妨?
—小雪啊,我捨不得眼睜睜看你像娘親一樣死去,所以先到黃泉等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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