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之後我們去釣魚。教授從倉庫裡拿出陳舊的釣具和折疊椅塞進後車廂。從這棟小屋往山邊開兩個小時有一座湖，夏天時也是度假勝地。教授在湖邊繞了一陣，最後選了一個淺灘。
教授熟練地綁上魚餌，帶上浮標，往湖心一拋，激起一陣漣漪，然後就沒了動靜。春天的森林裡本應充滿萬物復甦的活力，然而周遭突然陷入一陣寧靜，能聽的到小動物悉悉簌簌穿越林間的聲音。
凱恩認真注視著湖面躍動的黑影，像隻貓一樣不斷來回追蹤獵物。他指指附近的另一處湖畔，讓教授重新拋竿。過不了一會，就有魚上了鉤。浮標被劇烈扯動，凱恩拿著網子在一旁待命，教授用力把魚竿提起，一隻鱸魚躍出水面，掙斷了線，落回水裡。
教授發出了失望的嘆息，凱恩只是繼續注視著水面，沿著湖邊走了一端路，指了指另一處下竿。
「你怎麼這麼厲害？」我拍拍凱恩的頭，他正專注地拿著樹枝掏蚯蚓。泥土沾在他的臉頰上，有些淘氣。我知道他接下來只會把自己弄的更髒，就沒打算替他擦了。
他對這陣突如其來的稱讚有些不知所措，「因為跟打獵很像。」
「怎麼說？」
「一樣都是觀察獵物的動向，等待，掌握時機出手。」凱恩用樹枝尖頭挑起一隻蚯蚓，扔進盒子裡，「和踢足球也有點像。」
「凱恩你還真是喜歡打獵呢。」我說。
他想了想，卻沒有接話。
「凱恩。」教授突然開口，「你想見見你的父母嗎？」
凱恩一愣，手一抖，樹枝下的蚯蚓就成了兩截。
「審判結果已經出來了，到行刑之前你們都還能見面。」
凱恩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用樹枝戳著地面。
「先不說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似乎很想見見你。」
「你和他們都見過面了？」凱恩的聲音埋在手臂裡，聽起來悶悶的。
「是的。」教授看著凱恩，平靜地說道。
凱恩別過頭去，「我不要。」
「凱恩，你現在不去的話，接下來可能好幾年都見不到他們也沒關係嗎？」
凱恩猛地抬起頭看著我，「什麼意思？」
我掩住嘴，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凱恩，你必須要接受教育。」教授無視著開始漂動的浮標，回過頭來直視凱恩，替我解釋道：「我們決定把你送去英國上寄宿學校，你會接受最好的教育，什麼都不用擔心。」
凱恩站起身來，握著樹枝的手微微發抖，嘴角顫抖著像是隨時要哭出來一樣，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說，我們？」
「凱恩⋯⋯」我想伸手把他攬進懷裡，卻被他一把推開。我跌坐在地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逃進樹林裡，一瞬間就沒了身影。我爬起身來追上去，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前進。春天的樹林小徑佈滿了新生的雜草，我只能追著被踩過的痕跡往前追。
「凱恩！」我邊跑邊喊著凱恩的名字，還沒跑多遠，就發現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我不禁想起凱恩在冬天的樹林裡一下就跑得不見蹤影，又能瞬間從後方竄出的靈活身影，不禁放慢了腳步。這裡才是凱恩的主場，他只要想躲起來，我又怎麼可能找得到他？
我試著想找出我來的方向，但無論往哪邊走，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樹林，以及不斷延伸的樹林。春天的森林裡充滿著活力，時不時有小動物從腳邊竄過去。但那樣平淡不帶任何情緒的森林，卻讓我覺得有點可怕。彷彿我才是個外來者，他們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等待我自找死路。
我又往前走了一會，太陽漸漸爬上頭頂，背上出了汗，嘴裡乾涸著。我只能繼續無助地喊著凱恩的名字。我累的坐倒在樹邊，不禁開始懊悔起自己的無謀，好端端的一趟度假也能搞得像是要遇難一樣。
我想起凱恩剛才飛奔而去的身影，他是哭了嗎？凱恩沒有任性的哭喊哀求說不要送他走，他只是那麼堅定地反身逃跑，甚至沒有一絲猶豫，像是隨時準備好要拋棄我們，躲進只屬於他的世界裡。那一點一點為我張開的小手，又瞬間縮了回去。他一定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吧？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吧？但我也的確沒有立場反駁他。我想盡全力伸手拉住他，探出身子之後，回頭看才發現那裡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眼前的陽光被陰影遮蓋，凱恩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眼前，低下頭來看著我。我想伸手去摸他的臉，但他卻別過頭去，眼眶有些泛紅。
「對不起，凱恩。」
凱恩站在我面前，緊緊握著他的拳頭。
我把手穿過他腋下，將他抱起身來轉了一圈，「謝謝你來找我，不然我還以為我真的要遇難了呢。」
凱恩的表情從震驚到破涕為笑，「輔捷你快放我下來！」
「你長高也長胖了，再過幾年我就抱不動你了。」
腳尖落在地面上的時候，他還在笑，但他仰起頭來看著我的時候，笑容就瞬間消失了。被他那冷冰冰的眼神注視著，我心中的愧疚就像是在那裡開了個洞。
我蹲下身來，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依然在責怪著我。
「對不起，凱恩。」
他輕輕震動了一下，睫毛低垂，乖巧地聽著。
「你繼續留在這裡，你在別人眼中就只是漢森夫婦的兒子，他們看不見真正的你。這樣對你而言會很辛苦。」
「但我的確是我爸媽的孩子，而且爸爸不也是因為這樣而收養我的嗎？」凱恩歪著頭，誠心地發問。
「凱恩。」我幾乎是反射性地喊了他的名字，但看著他澄澈的雙眼，我卻說不出『不是那樣的』。
「凱恩，人們總是為了貪圖方便而隨意為別人分類、貼上標籤，以為這麼做完之後，世界就會如他們所想的那樣運行了。這是人類大腦的極限，人無法處理那麼多複雜的關係。」我按著他的肩膀，陽光從樹葉間打落，照在他的臉上閃動著，「我不知道教授是怎麼想的，但我愛著的是凱恩你。」
凱恩喉頭鼓動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睛染上了一點淚光。他往前一步，伸手撩開我的瀏海，指尖凝滯在那裡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但是我不想去英國。」他說：「我想要留在這裡，和你一起。不管別人給我貼上什麼標籤都無所謂，只要有你在就好。」
為什麼這個孩子能如此溫暖的令人鼻頭發酸？他這麼真誠，這麼溫暖，又這麼為人著想。讓人捨不得把他給推開。
「凱恩，這個世界還很大。換個地方，會有更多人可以好好認識你，你也會遇到很多其他同樣愛你的人。」
「我只要輔捷你一個人就好。」他撲上來勾住我的脖子，緊的我近乎窒息。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ORI9pgcD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