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助理先依照SAT成績篩選，再依照高中成績排序，這麼一來就只剩下了一千份左右的申請，要從中篩到只剩五十人，這依然是很驚人的數量。我們一路忙到了深夜都還沒看到盡頭。
助理突然從紙堆中站起身來，越過會議長桌遞給我一份申請，「教授，請問這個要怎麼處理？」
我接過那份申請，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份成績單。成績單的第一頁是英國中學五、六年級的成績單，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幾乎全都是A，只有聊聊幾科B和C摻雜其間，仔細一看都是宗教和法語相關的科目。
英國的學制和美國不同，十一年級——相當於美國的十年級時，會進行中學畢業考試。文件也附上了學生的中學畢業考成績，雖然沒有特別突出，但也沒有拿到B以下的成績。但奇怪的是，這份成績單只記錄到英國中學十二年級的第一個學期，就沒了下文。再下一頁是美國某個高中十一年級的成績單，也是全A，但同樣只有上學期的成績。這孩子在英國和美國各念了一次相同的級數？也難怪助理會問這種狀況要怎麼處理了。
我再繼續往下翻，但只翻了一頁，就讓我激動得幾乎讀不下去。最後一份成績單上印著校徽，上頭寫著「加州州立雙塔青少年矯正學校」。成績依然那麼出色，我甚至找不到一個A-。
我知道那是凱恩，那只能是凱恩。只有他才能高中唸了這麼多年，輾轉於英國和美國之間還畢不了業。原來他成績依然那麼亮眼，在加州還是這麼努力唸書，也許，他也想著要回到我身邊。
凱恩老師的推薦信寫得文情並茂。他說凱恩是他在矯正學校工作以來見過最優秀的學生，他的理解力很強，只要教過一遍他就能融會貫通。因為他的學習進度超前，基本上都是靠他自己唸書來理解課程，老師只能從旁協助釐清他的問題。他熱衷學習，尤其喜歡心理學方面的書籍，他幾乎看遍了圖書館裡所有的書，每一本書上都有他的借閱證明。他的成績優秀，也樂於幫助同學，協助老師回答同學關於課業的疑問。他同時也在學校的足球隊裡表現優異。有時候他自己也會懷疑這麼優秀的孩子為什麼會在這裡？但會在這裡的孩子，終究他有他們的苦處。看著凱恩的優秀，更能夠明白他的堅強。希望貴校能夠錄取這個孩子，讓他能有更廣闊的未來。
光讀著那封信，我似乎就能回憶起凱恩埋首唸書的專注側臉，他從小就那麼喜歡讀艱澀的書籍，像是海綿一樣不斷地吸收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我想起他老家那驚人的藏書，也許是他的父母給了他自學的能力，用以補償他缺席的修課時數。我當然知道凱恩有多麼優秀，多麼聰明，也擅長運動。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凱恩也會樂於助人，也許他在這兩年之間有了些改變。
手指在紙緣徘徊，我知道下一頁就是凱恩的申請動機說明書，但我還是有些激動得不敢翻開。那是凱恩，凱恩就在那裡。
「教授，所以那份申請要怎麼處理？」助理站在我身旁問道。
「等等，我先看看。」我說著，又翻過了一頁。
——我短暫的一生當中參與了很多重大的聯邦刑案。比方說，1959年德州漢森夫婦連續殺人案，以及1969年加州豪宅滅門血案。我曾見過黑暗，所以我能明白光明有多麼難能可貴。在最黑暗的時候，我最要好的朋友來到我的生命當中，拯救了我。他將心理學介紹給我，告訴我可以用理論來解釋我所經歷的一切，我並不孤獨，世界上有很多人都面臨著相同的困境。他還告訴我，犯罪不是基因決定，我可以為我自己的人生做決定，我可以選擇我要的人生，我是自由的。我希望我也能成為像他那樣的人，我希望能用心理學幫助更多和我一樣的人，為他們的生命捎來一絲曙光。
指尖撫過他寫的一字一句，感受著紙張的重量，與他每一個落筆，我從來沒收過寫得這麼好的情書。他說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曾經拯救了他。
他言詞懇切地說起了自己的人生經歷，他說起兒時的經驗，如何目睹父母親的犯罪，如何承受父親的虐待。他甚至引用了幾篇論文來試著解釋他所遭受的這一切。他用道德認知發展理論來解釋自己如何在童年階段服從父親的權威，建立起偏差的道德觀念，以及在後來離開原生家庭之後如何重新建立起新的道德觀。他試著用變態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父親的行為，認為父親患有一定程度的情感障礙。他的父親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很冷靜，像是無法感受任何情感一樣，但是他並沒有明顯的人格障礙，或許可以認為是一種新形態的變態心理。接著他又用開始分析起了加州的滅門案，這個群體並不是為了犯罪而成立，而是為了達到團體的目的而去犯罪，他也認為這是一個特殊的案例。
結語後附上了長達一頁的參考書目。
如果是一般的高中生寫的，我大概會覺得這孩子未免太過自以為是，但如果是凱恩寫的，那就可以理解了。他並不是透過報導認識這一切，而是出自於他的親身經歷。他跨過了這麼多苦痛，超越了自己的視野，透過理論，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待自己，分析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從中獲得解答，這是幾乎所有研究者的初衷。他讀了很多書，證明了自己對心理學真的很感興趣，論述嚴謹得幾乎不輸大學生。我認為沒有理由不錄取他。
我站起身，把申請書交給了助理，「放在成績合格的那一邊吧。他的SAT成績合格，三所高中的成績也都很優秀，他畢業的那間學校甚至拿了全A。我認為可以考慮他的申請。」
助理點點頭，把那份申請書放在了一疊文件的最上面，和其他一千份同樣符合標準的申請書放在一起。
我知道凱恩會被錄取的，那份動機說明書寫得很精彩，無論是誰看了都會想馬上錄取他，簡直可以作為申請大學的寫作範本。只是他的經歷是獨一無二的，誰都無法複製。
只有我知道這一切有多麼得來不易，只有我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我站在離凱恩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痛苦，看著他傷害自己，看著他瘋狂，看著他故作鎮定。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他給拉了回來，搞得自己也受了傷。我抱著他，安撫著他，對他說沒事，只要有我在，就有回去的地方。於是我得到了他真正的信賴和愛作為回報。
他文章裡的口吻如此淡然，又如此坦白，我知道他終於能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花了這麼長的時間，經歷了這麼多事，才終於走到了這裡。
我不知道凱恩什麼時候才能夠原諒自己的父母，但就算他想要原諒，他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了。今年夏天，在凱恩還在服刑的時候，漢森夫婦已完成注射死刑，他們甚至沒能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面。
一九七零年代，那是關於死刑討論得最沸沸揚揚的年代，甚至那起豪宅滅門案當中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被判死刑。然而這一切終究還是來得太遲。
我不知道凱恩是怎麼想的，也許他根本就不想要見到他們。上次光是去見他父親就花了這麼大力氣，我也不覺得他能得到他所渴望的父愛，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然後我想起了對漢森太太來不及說出口的感謝。
凱恩的身邊一直圍繞著很多愛他的人，像是他的母親、他的兒時玩伴、德州鄉村裡的警長，還有比如說，我。他是那麼惹人憐愛，成熟得令人心痛，又同時那麼美好。他很純粹，很真誠，那麼努力掙扎著想要尋求答案。只要他對我伸出手，無論多少次，我都會握住那雙朝我伸來的手。就算也許會再次受傷，我還是會再次抓住他，因為我知道只有我能抓住他，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看著朝陽從校園的彼端緩緩升起，漸漸照亮了世界。我知道凱恩就要回來了，他會回到我的身邊，笑著對我走來，就像是那年冬季裡的冬陽。
—完—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aRvsqhmy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