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那麼長的時間裡,他一直活在父親的陰影當中,承受著血緣當中的詛咒。他曾經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總有一天會變成那樣,是不是總有一天會成為罪犯。但是不是的,就算他犯了罪,也和他的父親無關,和他的血緣無關,是他自己做的,是他自己決定的。我想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自從被定罪以來反而活得格外自在的原因吧。
和他的父親相比之下,凱恩和他母親的會面就顯得戲劇性的多。
漢森太太披頭散髮地朝凱恩飛奔跑來,撞在了玻璃上,還能看得見她吐出的氣息在玻璃窗上留下的霧氣。獄警不得不把她給拉開,按在椅子上。
她的手抖著,好幾次弄掉了話筒,「凱恩,凱恩,你都長這麼大了。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好好上學?交女朋友了沒有?你的養父母對你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對不起你。」
凱恩在另一頭靜靜地聽著,依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沒能保護好你,但我沒能違抗你爸⋯⋯對不起,對不起,要是我再更勇敢一點就好了。」漢森太太放下話筒,別過頭去,只能把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裡,無助地哭泣。
「媽。」凱恩喊了一聲。
漢森太太連忙重新拿起電話。
「媽,我把我們家燒了。」凱恩自顧自地說道:「我覺得這樣對我們都好。」
漢森太太幾乎握不住電話,只是淚流滿面地點點頭。
「還有,我過得很好。我想輔捷也都跟妳說了。」凱恩轉過頭來看我,把我拉了過去,搭著我的肩膀說:「這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現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從來沒有被人這麼介紹過,腦袋有些嗡嗡作響。
「嗯,他是很好的人。」漢森太太說:「有他在你身邊真是太好了。」
我覺得我的臉頰大概已經燒起來了。
「媽,我要去坐牢了,三年。」
「我知道。」
凱恩沉默了一會,「我會再給你寫信。」
漢森太太用力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讓我活下來了。」
漢森太太終於徹底崩潰,摀著臉又想多看兒子幾眼,呈現了一個滑稽的姿勢。淚水、鼻涕沾上了她的頭髮和衣服,看起來非常狼狽。我們就在這一頭靜靜地與她對望。
其實我還想說:謝謝你,愛著凱恩,這麼努力地保護他,讓他終不致瘋狂,還能讓他能露出那麼純真的笑容。
然而這些話終究還是沒能傳達到。
在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下下來之前,凱恩收到了通知單,服刑地點在加州的少年監獄。凱恩再過兩個月就要滿十八歲了,也許之後還會移監。
凱恩不讓我送他去加州,他說不想讓我看到他剃光頭的樣子。
他離開的那天,我們在我的公寓做愛。這裡充滿著我們這整整八年來的回憶。他小時候蜷在沙發上看電視,不顧一切地蹺家跑來找我。再到我們的約定,再到他後來的瘋狂。
我這輩子從來沒做過這麼絕望的愛。凱恩不厭其煩地撫摸著我身上每一吋的肌膚,要求我一次又一次地進入他。
「我怕被抓去關之後會被別人幹得忘記你的形狀。」他輕笑著摟著我的脖子,往下坐得更深入一點。
他也幹我,抓著我的腰捅的很深,不斷地吻我。他沒有對我索求承諾,只是一直做愛。
臨走前的清晨,他交給我一個小鐵盒。
我趴在床上,懶懶地接了過去。一打開盒蓋,回憶就全都湧了上來。我坐起身來,把裡頭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裡頭有一塊白色樂高積木,形狀很特殊,我知道那是什麼,是我第一次送他的聖誕節禮物,是永遠缺失了的那一塊塔頂。教授搬家那天,我去替他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找遍了他的房間卻怎麼也找不到那一塊。旁邊有張聖誕節卡片,起了毛邊,有些泛黃,像是反反覆覆讀了很多遍。
盒子裡還有一葉書籤,和他送給我的是一對。裡頭還有我幾年前送他的手錶,因為太久沒上發條已經不會動了,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我能看出他有多珍惜這隻錶,甚至捨不得戴著它去流浪。
裡頭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像是不見了很久的鋼筆,領帶夾、鈕扣,還有不明所以的碎布。質地柔軟,像是某種貼身衣物⋯⋯然後,我在盒底找到了一枚銀戒,上面刻著我和珍妮的名字。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凱恩,他只是調皮地一臉壞笑著。
因為這枚戒指被凱恩扔了出去,我才開始重新思考我和珍妮的婚姻,因此才有了後來的離婚,凱恩還寫了信來說:真的找不到了。不知道凱恩他是找回來了,還是從沒扔過?想想凱恩在樹叢裡沾著樹葉找戒指的身影就有點感動。但又想想凱恩只要是我的東西都想要,更何況是這枚貼身戴了好幾年的戒指,他怎麼可能真的扔掉?
我笑著揉揉他的頭髮,在他頭頂上親了一下。
他回抱著我,笑容漸漸褪了下去,「輔捷,我該走了。」
「嗯,記得寫信。」
他點點頭,拎起行李踏出了家門,他的祖父母們在樓下等他。他行李很少,其實也沒什麼好帶的,看起來竟有些灑脫。
我從窗口往外望,看著汽車發動,駛離了清晨靜謐帶著點霧氣的街道。
其實我不太擔心凱恩在監獄裡被人欺負,他走過高壓的寄宿學校,走過嬉皮流浪的生活,無論在哪裡他都能找到自處的方式。他在必要的時候身段又很柔軟,知道該怎麼和人相處。無論他再受了什麼傷,我都能和他一起想辦法,不管是他要再燒幾棟房子,還是幾台車,我知道他總會好的。
我知道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再回到充滿回憶的這棟公寓,帶著他那燦爛的笑容。只是,三年實在是太久了一點。
凱恩離去之後,我的生活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有點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的生活,每天往返於學校和家裡,埋首於研究之中。原本充沛的性生活一下子被抽乾了還是有點寂寞,但我年紀也不小了,性慾沒有年輕時來的那麼旺盛,好像一個人也還算能忍得過去。
我試著說服自己,這就像是凱恩在英國念寄宿學校一樣,我們還是能通信,而且每年都能見面。
凱恩的來信總是千篇一律地說著自己過得很好,交了很多朋友,依然在矯正學校裡繼續高中課程,成績頂尖。他在英國唸書的時候也總說自己過得很好,但實際上他也被人欺負過,過著截然不同的荒淫生活。
我也曾去加州看過他,他看起來很有精神,就像他說的一樣,過得很好的樣子。他說這裡有吃有喝,甚至還胖了呢。他站起身來,我才發現他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
蘿拉升上了小學,不再老是哭喊著要找爸爸,見到我的時候甚至還帶著些敵意。雖然明白這表示她在新家過得很好,但身為他之前的爸爸,我還是有點寂寞。就算我說了再多次我沒有拋棄她,她還是無法接受。我害怕她會因此而留下陰影,卻又不敢參與太多她的家庭生活,打擾她現在的生活,於是只能遠遠地守護她。
我的父母對於我離婚這件事情倒是意外地很能接受,兒子性向正常比什麼都重要。他們又開始積極地替我相親找對象,時不時打電話過來要介紹適合的女性給我認識。我只能拔了電話線,拔腿就跑。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好像也漸漸習慣了凱恩不在的生活,只是想念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會幻想他仍然睡在我的枕邊。吃飯的時候,就能看見他坐在身邊的影子。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面的時候,似乎就能聽見他在沖澡的聲音,然後想著他一個人自慰。
學校的工作依然忙碌,每年都有新生加入,永遠有新的論文死線在後頭追趕。犯罪心理學漸漸成了一門熱門學科,研究題材也變得更加競爭了。我繼續挖掘受刑人身邊的故事,追蹤他們的家庭和孩子,了解犯罪對周遭人的影響。協助議員制定能夠讓犯罪者的家人被妥善照顧的政策,還有當家庭功能不夠健全時政府能提供的防護網,避免孩子因為無法獲得妥善的照顧而誤入歧途。
我和約翰走得很近,義務性地為他提供政策智庫。如今他繼承了父親的腳步,成了州議員。有了更大的影響力,就能做更多事。
約翰的頭依然揚得很高,依然那麼的驕傲而充滿自信。
「喂,路易,我很久沒跟男人上床了,要不要跟我來一發啊?」他坐在實木的辦公桌後頭振筆疾書,頭也沒抬地一邊說道。
「什麼?」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我看你也沒什麼性生活,要不就跟我吧?我真的受夠我老婆了,女人到底有什麼好的?軟綿綿的,不但被動,又不能幫我爽後面。」
「對不起,我不談辦公室戀情。」我低下頭去,繼續寫報告。
他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挑起我的下巴,「你跟我說這個?」
我別開頭去,「我有男朋友了。」
「路易,別敷衍我。」
「我說真的。」我刷刷地寫完了一行字,點上了句點,「而且我幫你爽完了,那誰來幫我爽我的屁股?」
「哦,那倒也是。」約翰雙手一攤,乾脆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再糾纏。
我突然開始懷念起凱恩了。能夠讓我無論在哪一方都如此滿足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凱恩離開之後的第二年冬天,我被指派為大學部的入學審查委員長。這實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來自全國各地五、六千份的申請書堆在眼前,寫滿著千篇一律的「我自小就對心理學很感興趣」,就讓人覺得頭痛。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tcZN30m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