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出家門八年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重新踏上唐人街。街上依然瀰漫著一股熟悉的乾貨味,來來往往的人們用中文交談,反而是珍妮的西方人樣貌引人側目。地上的積水從來沒有乾過,人們也視若無睹地走過。
我在這條街上跑跳著長大,我的妹妹在這條街上死去。我大半輩子都在這條街上度過。我依然能記得每間店賣些什麼,又在哪裡,開了多久,換了幾個老闆。但卻不再有人親暱地喊我:「小捷,進來坐啊!阿姨給你糖果吃。」
這麼多年沒回來,很多店也都換了主人。但隔壁的當鋪行也還在,總是拉著戒備森嚴的鐵欄杆。我們家的洗衣房也還是一樣,櫥窗上從右到左寫著中文招牌,底下一行英文字從左到右。櫥窗上紅色的油漆有些斑駁,但卻是如此熟悉。一股肥皂味從洗衣店裡漂了出來,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認得的味道。
店裡是一個不認識的夥計在顧店。都這麼多年過去,我甚至不敢確定他們是不是還住在這裡。
「客人,來洗衣服啊?」那夥計用中文招呼道。
我站在那裡老半天,依然無法邁出步伐。
「哎,不是來洗衣服的就別擋在那裡,礙著人做生意呢。」夥計不耐煩地說道。
珍妮抱著蘿拉,用手肘推了推我。她聽不懂中文,那夥計當然是對著我說的。
我一咬牙,踏進店了門,用我許久沒開口而顯得有些生澀的中文說道,「請問史先生和史太太還住在這裡嗎?」
那夥計先是困惑,接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連滾帶爬地衝到後頭大喊,「老闆,你兒子回來了。」
再下一秒鐘,我就看見我的爸媽衝了出來,手上還拿著一件客人留下來的白襯衫。他們臉上多了很多皺紋,他們比我記憶中的老了很多。
「誰讓你回來了?你這個不肖子!看我⋯⋯看我⋯⋯」我爸搜尋了一會,從桌上抄起一把尺,就往我身上抽來,「看我這次還不真的打斷你的腿,讓你不再丟我們史家的臉。」
尺抽在手臂上,火辣辣的疼,卻還是能感覺得到他沒下重手。
「老頭子!別打了!」我媽衝上前攔腰抱住我爸,「孩子回來一趟容易嗎?」
看著這場景,我不禁有種回到八年前的錯覺。
孩子的哭聲突然響起,所有人瞬間都安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珍妮懷中的孩子。珍妮一臉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哄著孩子。
我站到珍妮身邊,「爸,媽,這是我的妻子,珍妮。這是我們的女兒,蘿拉。」
接下來他們震驚的表情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是⋯⋯我的孫女?」爸爸有些不可置信地指著正在崩潰大哭的孩子問道。
我點點頭。
他冷漠的表情瞬間溶解,換上一付想哭又想笑的表情,想從珍妮手上抱起孩子。
「路易,我覺得蘿拉應該是餓了。」珍妮閃開我父親的手,轉頭對我說。
「餓了?」媽媽把話給接了過去,用她有限的英文說著,一邊指指後頭,「來,來裡面。」
那夥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拉下了鐵門,溜的無影無蹤。櫃台前瞬間只剩下了我和我爸,他剛融化的表情又已恢復正常,和我印象中的父親一樣冷漠而嚴肅。
我一開始完全沒想到該給我爸媽看看他們這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女,對於我來說,他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消失在我生命當中了。還是珍妮說:『既然她姓了史,是不是該讓她見見她的祖父祖母?』
我原本還很抗拒,但想想我都在神的面前說了謊,更何況是對自己的父母呢?我八年前曾經讓他們這麼傷心,現在讓他們高興一下也無妨吧?
「你⋯⋯這幾年過的還好吧?」爸爸開了口,有些尷尬地把視線投向店裡某個角落。我想這對他而言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都挺好的。」我說。
他嘆了口氣,「我們這幾年生你養你也是不容易,看你走了歪路,又能迷途知返,為父也很是欣慰。」
我握緊拳頭,不發一語。他還是沒變,總是以自己的觀點出發,做他認為是正確的決定,孩子只為了維繫他身為男人的面子,至於孩子自己是怎麼想的,那一點都不重要。
「怎麼不說話?你不服氣是不是?」他斜睨了我一眼,突然猛地敲了一下桌子,震的整個櫃台都在搖晃,「你不服氣就說啊,你說啊!扭扭捏捏的不像個男人,我是這樣教你的嗎?」
我被他激的真的差點全盤託出。說我依然喜歡的是男人,只不過撿了個現成爸爸。你的孫女雖然有著一頭黑髮,卻和你半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但想著只要熬過了今天,就把話給嚥了回去。
只要過了今天,他們就算被騙,他們依然會以為自己的兒子終於過上了「正常」的人生,有了和鄰里炫耀的資本,這樣就夠了。我不必再懷著對他們的歉疚活著,他們也不必再為了我這個不肖子而傷心難過了。
珍妮抱著孩子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父子深情對望的場景。
我媽讀出了我們之間的火藥味,趕緊出聲調解,「小捷啊,這次回來待多久?要不要留下來吃過飯再走?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媽都做給你吃好不好?」
「媽,不用這麼麻煩,我們坐坐就走。」
「哎唷,難得來一趟多不容易,跟你媽客氣什麼。」
一陣推託之後,我們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吃晚飯。媽媽出門張羅食材,於是又留下了我們三人面面相覷。我爸的英文比我媽更差一點,說起英文來總是有些彆扭。他和媳婦說話的時候,客氣的簡直完全沒了剛剛發火揍人的氣勢。看著他怯生生地問珍妮今天過的好不好?帶孩子辛不辛苦?我不禁想之後是不是該全用英文和他們溝通,也許我們的親子關係會因此有突破也不一定。
過不了多久,我媽就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唐人街上的好處就是去哪裡都近,出門一趟,不用開車就能搞定所有大小事。我很自然地站起身,捲起袖子到廚房幫忙。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用,都多大的人了。我小聲和她說我不想和爸爸講話。她也點點頭表示理解。
我們家的洗衣房是兩層樓的,一樓是店面,二樓是起居室。在我更小的時候,全家人就這麼直接住在店後頭,和衣服睡在一起。後來稍微賺了點錢,才把二樓也租下來。
我看著媽媽熟練地洗菜、切菜,所有時程都規劃的很緊密,流暢的簡直像是種表演。
「怎麼樣?一個人在外頭有沒有好好吃飯?」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魚順著鍋子扔下去。油還是濺了出來,濺在她的手臂上,冒出幾個小紅點,但她卻連擦都沒擦,像是早已習慣了。
「有,還是我替珍妮做的月子。」
媽媽有些得意地笑了,「真是我的好徒弟。」
四菜一湯轉眼就上了桌,雖然都是些簡單的菜,但還是看得出我媽下了重本。一隻紅燒全魚、一道粉蒸排骨,兩道素菜,一鍋青菜豆腐湯。平常我們家哪有這麼好的待遇,能從燙青菜的滷汁裡撈出幾點肉沫就算不錯的了。
一家五口圍著一張圓桌吃飯,倒也有了幾分家的樣子。
珍妮吃不慣,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去旁邊抱孩子去了。
我真的已經很久沒吃到這樣的家常菜了,一口肉放進嘴裡,就濕了眼眶。即便是自己煮,也都是煮西餐,也許下次該試著自己煮煮看中菜。不知道凱恩會不會喜歡。
我被自己這樣的想法給嚇了一跳。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GQHVTb06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