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思考了很久。凱恩第一天到教授家來的時候,在陽光下閃耀著的笑容,至今回想起來還是那麼鮮明。教授搬家的那天,我去為他打掃家裡,找到了凱恩的精神鑑定報告。上頭寫著:「聰明,冷靜,些微精神耗弱,行為無異常。」凱恩把那份報告藏起來,是為了什麼呢?因為他也察覺到了這份冷靜其實是異常嗎?
如果他真的因為這些事情而受到了打擊,那麼或許是他精神承受力超乎常人,又或者是像他所說的,他從來不覺得這些事情奇怪。但要是他從來不曾質疑,他也不會和他的父母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也許是那個人吧,也許是那個站在屋頂上說著故事,帶他看向遠方的人,告訴他了何謂「正常」。他的父親虐待他,逼著他參與狩獵遊戲,但他的父母卻又同時愛著他。也許這兩件事情並不衝突。
「不是這樣的,凱恩。」我說:「其實你早就知道何謂正常,不然你不會去報警。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愛,你就不會露出那麼毫無防備的笑容。其實你什麼都知道,這些也都是你,凱恩。」
「不是的,輔捷,你不認識真正的我。一直以來你只是看著你希望的我而已。」凱恩輕笑,笑聲迴盪在空蕩蕩的倉庫裡,顯得有些不真實,「我知道只要那麼笑著,就會有人愛我。只要我主動對別人釋出好意,別人就會喜歡上我。只有爸爸他知道真正的我,因為我總是為了你處處和他作對。他討厭我,討厭一點都不像孩子的我。但是因為你喜歡他,我也只能試著喜歡他。其實我⋯⋯」
「凱恩。」我出聲打斷他,「那些你以為的假裝,對我而言是無與倫比的真實。你以為是假的也好,和你一起度過的短暫時光,我很快樂。」
他愣了一下,站起身朝我走來,抵著我的額頭,在唇上輕輕一吻,輕撫著我的髮鬢,然後看著我笑了,「嗯,我也是。」
他乾脆地往門外走去,又把我一個人拋在原地。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底漾起的水波,那麼令人心醉。
我的論文結語曾經寫過,犯罪者的家人可以成為接住犯罪者的最後一道防護網,愛著他們,給他們回去的地方。但看著凱恩,我才明白這有多麼困難。要讓傷痕累累的心康復起來,融入世俗的價值觀該有多難。他們在受傷又自己復原的過程中,也許已經有了他們自己的價值觀,和看待世界的方式。有些人痛恨別人,覺得是某些人害的他們如此痛苦;有些人認為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可以不擇手段。如今凱恩就在我眼前,我必須要抓住他。
我追了出去,凱恩正彎下腰來提起了另一桶汽油,沿著穀倉外牆走了一圈。我想這一次,他應該就會把這一切都燃燒殆盡,和他的過去正式道別。那麼,接下來呢?他的傷口就會不痛了嗎?他又該往哪裡去?
火柴跌落,再次在田野間燃起了熊熊烈火。凱恩注視著火焰,看得那麼專注。也許他正試著從中辨認出那一切令人傷痛的面孔,那一張張面孔又在火中接連消逝。他在想著什麼呢?在想著那他曾經遇過的每一個人?那每一場狩獵?還是在想著他的父母,和那一切摻雜著美好與痛苦的回憶?他在感受著那一切過去正在隨他遠去嗎?
「輔捷,你一定不知道,因為有了你,我才第一次產生想要擁有什麼東西的感覺。在你眼中的我那麼美好,美好的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突然開口說道。火焰在他眼中跳躍,看起來就像是淡藍色的水窪在燃燒一樣,「我總是那麼努力地想要滿足你的想像。踢球、玩耍、寫作業,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單純,就像個孩子一樣。然後就在假裝的過程中,我漸漸感覺到快樂。啊,原來一般人是這麼活著的啊。
可是我不是,我不是一般人。輔捷。我曾經殺過人,我毫無愧疚感,我甚至什麼都感覺不到。傑克曾經就在我眼前,看著他摔下去那一瞬間空洞的眼神我甚至不覺得難過,再後來的每一個人也是。輔捷,只有你看著我,看著美好的我,你試著讓我相信我就是像你眼中那麼美好。可是我不是那樣的。輔捷,我傷害過你、強暴過你,甚至還想過要殺了你。我就是這麼不擇手段地想要得到你,就算被你討厭也無所謂,因為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
我只是靜靜地聽他說了下去。
「我就是這麼自私,這麼冷血,這才是真正的我。」他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汪淡藍深不見底,「對不起,輔捷。」
我張開雙手想把他攬進懷裡,他卻退了一步,躲開我的擁抱,轉身往火場的方向走去。就像是那天在樹林裡的夜晚,他隨時準備轉身逃跑,逃去一個我再也觸碰不到他的地方。
穀倉燒的只能在火中隱約辨識出骨架,火勢漸漸褪去,有了剛才的經驗,我知道穀倉隨時有可能會塌下來。我腦中瞬間閃現了凱恩焦黑的屍體被壓在梁柱底下的畫面。我衝上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拽進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就像他抱著我的時候一樣那麼用力。凱恩活著,他在掙扎著想要脫離我的懷抱,心臟還在跳動著,還這麼溫暖,光是這樣就讓人覺得如此美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凱恩終於停止掙扎,猶豫了一會,雙手輕輕落在我的背上,「可是,輔捷,我殺了你的教授。」
「你說什麼?」我震驚地推開他,他眼裡充滿著憂傷。
「我殺了我的養父,亞歷山大.開普曼教授。」他說的緩慢而清晰,但我卻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
「教授他是病死的。」
「不是的,他本來不會病死的。」「大家都知道和泰德上過床的人都會病死,但我騙了他們,讓他們上了床。是我殺了他。」
「教授是肺炎過世的,你別說那麼荒謬的事。」
他的眼神竟如此冷漠,「只有殺了他,才能讓我獲得自由。只有殺了他,我們之間才有對等的關係。我想殺了他,你們的一切都讓我抓狂。我一直都看著你們,我在門外聽著你們上床的聲音,聽你發出銷魂的呻吟,你知道那有多麼痛苦嗎?」
我看著他,依然無法消化他說的一切。上個床就會病死?而且還不是性病?這多麼荒謬!凱恩對我的佔有慾很病態,為此恨不得去殺了誰的心情我或許可以理解,但是那種心情,和實際付出行動是完全不同的事。也許他只是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從而產生出的犯罪意識。
見我不說話,凱恩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流浪的時候,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孤單。他們對我說,我那些瘋狂的想法都是對的,因為我是善的,我是美好的。和他們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我們圍在營火邊唱歌、抽菸、吃藥,然後做愛。我負責指導他們殺人,教他們如何犯罪,卻又不會被抓到。輔捷,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麼擅長做這個,這簡直就像是我的天職,就像是我爸從小教導我的那樣。找一個不起眼的對象,保持距離觀察他,然後接近他,讓他放下戒心,殺掉,找個和我們不會產生關聯的地方扔掉他。」
「凱恩!」我看著他漸漸瘋狂的眼神,忍不住出聲喊住他,「你說的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幻想著把別人的罪攬到自己身上來而已,那都不是你真的做過的事。」
他冷哼了一聲,有點不屑地說道,「輔捷,你到現在還要幻想我是你心目中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凱恩?非得要我跟你講刀子捅進別人身體裡是什麼感覺,你才會相信我嗎?」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mtEjN3q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