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凱恩近乎絕望,然而令他感到絕望的不是外在的什麼,而是他自己。
「輔捷,你會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很快。」他說。
我知道凱恩在對我求救,他對我坦白,是希望能從我這裡得到答案。或許他太高估我了,其實面對著凱恩的瘋狂,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上一次他對我有明確的需求,那麼我滿足他就好了。可是這一次,他就像是站在懸崖邊,隨時準備往瘋狂的另一邊倒下。就算他就在我眼前,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伸出手,卻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明明在論文裡寫的那麼輕鬆:犯罪者的家人可以成為他們防護網,只要給他們平等的關注和愛。如今凱恩就在我眼前痛苦著,但我卻什麼都做不到。
「好,凱恩,我相信你。」
他皺起眉頭,準備要出聲反駁。
我看著凱恩身後的穀倉開始緩緩傾斜,我幾乎是反射性地拽過他,把他護在身後。穀倉轟然倒下,壓扁了我的銀色福特,車子在火中熊熊燃燒著,油箱爆開,燃起了沖天火焰。火燒著了附近荒廢的麥田,在炎熱的夏季裡延燒成一片火海。我的手被輕輕握住,我回頭看見凱恩看著我們交握的手,怔怔地發愣。我慣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他用更用力地握住。他把我攬進懷裡,用力地抱住我。
「輔捷,其實我並不想要這樣的。」
我輕拍著他的背,輕輕應了一聲,「嗯,我知道。」
我知道的,他那些絕望,那些痛苦,那些他認為他做過的事,他其實都不想這樣的。他曾經以為放縱會得到救贖,但卻只是換來更大的痛苦。就像是我接觸過的那些研究對象一樣。
我們一前一後地在夏季的曠野中緩緩前進著,火燒掉了他一切憂傷的回憶,也燒掉了我們旅行的資本。我從沒想過我那台二手福特能開這麼遠的路都不曾熄火,也從沒想過有天它會結束的如此壯烈。
炙熱的陽光毫無遮蔭地曬在我們身上,因為天氣過於乾燥,就算流汗也會瞬間蒸發。我們的水和食物都放在車上了,當然一點也沒救出來。我們只吃過早飯,飢餓感已經開始悄悄升起。我們只是沉默地走在田野之間,不知道哪裡才是終點。這裡是凱恩的家鄉,我想也許他知道方向。但他也只是搖搖頭,默默地埋頭前進。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直到太陽偏向了西邊,我們才終於看到公路。這條公路還不是主要道路,甚至沒有鋪上瀝青。公路上靜悄悄的,一輛車也沒有。我們剛才過來的時候,在這條路上大概又開了一個小時,用走的話大概得走一天才能到主要幹道上去。這裡真的是鄉下中的鄉下,就如凱恩所說:『沒有車,又能逃去哪裡呢?』
那我們又能逃去哪裡呢?
即便如此,我還是對於凱恩在眼前晃動著的背影充滿感激,我覺得我也真是病入膏肓了。如果凱恩說的都是真的,如果犯行被發現,警察開始調查,凱恩被抓,也許會被判處死刑。他這幾天來對我做的事可能就夠他被關個幾十年了,但如果是別人呢?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些事,我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眼前這條無盡的道路,讓我們得以專注在腳下的路,口渴的感覺,飢餓的感覺,疲憊的感覺,活著的感覺,什麼都不用思考,只要繼續走下去就可以了。
「輔捷?喂!輔捷,你沒事吧?」
我閉上眼睛之前,只看見凱恩朝我奔來的身影,我只覺得:真是太好了。
我再醒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色依然在晃動著,依然被太陽燒烤著,但頭頂上卻多了一塊陰影,充滿著凱恩的味道。凱恩把我背在背上,用他自己的衣服替我蓋住頭頂,遮去一點陽光。我認清了眼前的人,放心地把重量放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凱恩怔了一下,但還是背著我繼續往前走。
「凱恩,可以放我下來了,我可以自己走。」
他裝作沒聽到似地表示拒絕。
我把他的衣服拿下來,蓋在他的頭上,他依然不為所動。
「你真是嚇死我了,輔捷。」他低低地說道。
我想笑他,說你不是還殺過人嗎?但卻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只是感受著他的汗水濕潤著我的胸口。背著一個和他身高相當的成年男子,對他而言應該很吃力吧。
「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他說著,把我又往肩上提了提,「對不起,把你給捲了進來。」
「不,謝謝你帶我來看你的家鄉。」
他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我說休息一下吧,他才終於停了下來。我們坐在道路邊乾枯的矮樹下,努力蹲低身子分享枯枝帶來的一點陰影。休息過後,我們肩併著肩在荒蕪的道路上緩慢前進,為了節省體力,誰都沒有說話。
凱恩突然停下腳步,望向遠方。
地平線的那端出現了一座抽水風車,也許走到那裡就會有水,但那個方向卻遠離公路,如果往那邊走去,不知道該花多少時間才能折返。
「你得喝點水。」凱恩說。
「我沒事。」
「你都熱暈了。」
「那你想要怎麼辦?」
「我去那裡看看。」
「你一個人去?」
他沉默。
「我覺得還是繼續沿著公路走會比較保險。」我說:「也許有人看到黑煙會過來看看。」
「但要是你又倒下了怎麼辦?」
「要是你一個人在路上倒下了怎麼辦?」
「那我們一起去。那是德克叔叔的地,我們可以找他幫忙。」
「但他也許不在水車那裡。你知道從這裡走到他家要多久嗎?」
凱恩又沉默了下去,「跟到鎮上去差不多遠。」
「到鎮上去有多遠?」
「開車大概一個小時。」
我稍微換算了一下,走路大概需要十二到時三個小時,不管再怎麼算,今天都是走不到的。在沒有食物和水的狀況下,也許有點勉強。但往好處想,倒也不是令人絕望的距離,也許路上就會遇到車了。
「凱恩,我們⋯⋯」我才剛抬起頭想找他討論,卻發現他已經偏離了道路,往水車的方向走去。我奔上前去氣喘噓噓地抓住他,「凱恩,我們還是繼續沿著公路走吧,這樣比較容易遇到車。」
他皺起眉頭,「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遇到車,我們得先確保水源和體力。」
「那要是水車壞了,我們又繞路,不就浪費了更多體力了嗎?」
「那裡離德克叔叔家更近。就算繞了遠路,我們還是能走到德克叔叔家去。就算他不在,我們也能先確保食物和水。我怕你在走到鎮上之前就先倒下了。」
「可是⋯⋯」
「或者我們分頭前進?你往鎮上走,我去找德克叔叔,如果我們誰先找到了車,就去找對方。」
「那如果我們都失敗了呢?」
凱恩無奈地看著我,嘆了口氣,「我永遠講不贏你,輔捷。」
我們又默默地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腳步越來越沈重,眼前的紅土像是毫無止盡一般延伸向天際。凱恩突然眼睛一亮,往路邊的樹叢走去。那裡有一輛廢棄的汽車,輪胎已經洩了氣,但外觀看起來還很完整。凱恩找了顆石頭砸破了後車窗,伸手進去解開鎖拉開車門。車門一打開,熱氣就衝了出來。凱恩又回到前座,熟門熟路地從方向盤下方找出電線,拔掉絕緣外殼,試著把電給接上。熟練得就像是偷車偷了千百次。
車子是發動了,只不過已經無法開動。
凱恩從車裡鑽出來,對我說:「我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等天氣涼一點再出發。」
我們把前座的椅背放倒,感受著冷氣吹出來的熱風,即使四個門都打開了通風卻還是很熱,汗水不斷從額頭上落下,喉嚨卻灼燒著。我似乎又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遭已經陷入一片黑暗。我起身想找凱恩,卻發現身體沈重的幾乎抬不起來,於是只能用眼睛來回搜尋。凱恩哪裡都不在。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Iu49dV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