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他揚著頭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我困惑地看著他高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終於發現他並沒有彎進那間會議室,而徑直走了出去。他被約談完之後特地留下來等我嗎?難道是他在門口拉布條?所以他才要道歉?但如果是他做的,他又何必把自己也給拖下水呢?還是他在為和教授交往而道歉?那他又何必到現在才道歉?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約翰的父親是這一區的州議員,他當然無法承受兒子是同性戀會對他的選情造成什麼樣的衝擊。所以他派人放出風聲,希望能逼的他們分手。然而他卻無法控制風聲的流向,最後還是把他的兒子給搭了進去。
這樣一想,他那一句「對不起」,好像也不是那麼令人反感了。
我回到研究室,看見珍妮依然坐在窗台邊的位置,托著腮看著窗外。
「珍妮,抱歉。剛剛謝謝你替我解圍。」
她頭也沒回,只是搖了搖頭,黑色的馬尾在她白皙的脖頸後飛舞,「我們就這樣結婚也滿好的。」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有氣無力的,可能因此聽起來帶著點淡淡的憂傷。
「和一個同性戀結婚,你不會幸福的。」我說。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幸福,只是我想讓我肚子裡的孩子幸福。」
「你說什麼?你有孩子了?」
她垂下頭去,沈默不語。
「你有孩子了還抽煙抽這麼兇?」
珍妮回過頭來,狠狠賞了我個白眼。
我忍不住笑了。這才是我認識的珍妮。
約談過後,這件事情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學生們還是在背後竊竊私語,不甘不願地交上被罰寫的報告。我本以為這件事就該這麼落幕,幾週後,教授卻收到了解聘通知。那天教授把我和珍妮一起找到他的研究室裡,那個書架像是隨時就要被壓垮的研究室,如今書已全都被收到箱子裡,狹窄的室內空間裡卻空曠的連講話都有回音。我們在這裡發生了這麼多事,那麼多回憶,如今卻變成了幾個大箱子,準備被人搬走。
「路易。」他停頓了一會,深吸了口氣,「還有珍妮,很抱歉,我即將離開了。珍妮,我會繼續指導你的畢業論文,但你的論文會掛在麥克羅教授底下,你知道的,他是異常心理學的專家。」
「可是我的研究又不是從精神異常的角度出發的。」珍妮大聲抱怨道。她的研究主張人在犯罪時保持著清晰的意志,而精神異常的犯罪者十分少見。如果讓麥克羅教授指導,研究主題大概會完全著重在犯罪時的異常心理,這和珍妮的主張完全背道而馳。
「我會幫你找到合適的口試委員,你不用擔心。」教授轉向我,是我熟悉的,那個平靜的,彷彿什麼都在他掌控之中的眼神,「路易,等我找到新教職之後,你可以選擇轉學過來。或是你也可以繼續接受歐文教授的指導,他的研究主題是發展心理學,我認為跟你感興趣的領域十分相關。」
但是之後就沒有人可以和我辯論到底是基因決定論還是社會理論才是正確的了。我在心中想著,卻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教授的視線在我們之間來回,最後露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垂下頭去,「恭喜你們訂婚。」
辦公室裡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們都知道我和教授的過去,以及我現在站在珍妮身旁的理由,沒什麼比這樣的場景還要更尷尬的了。
「那,就這樣吧。」教授拎起他那陳舊的公事包,戴上帽子,準備離去。
「教授。」我喊住他,「你還沒有要搬走,對吧?」
他想了想,「在找到新工作之前,我會留在這裡。」
「有什麼幫的上忙的請儘管和我說。」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轉身又想走。
「還有!」我喊道,「今年暑假,凱恩會回來嗎?」
教授勾起嘴角笑了,眼角的皺紋也跟著揚起,我才突然發現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也會跟著閃閃發光,看上去依然那麼迷人。
「你就只知道凱恩。」他笑著說:「今年我打算過去度假,凱恩應該就不會回來了。如果你願意⋯⋯而且珍妮也許可的話,你也可以一起過來。」
珍妮看了我一眼,卻沒有說話。
「謝謝你,我知道了。」我說。
教授轉身離去,這一次我卻再也找不到把他留下的藉口。
我和珍妮在市政中心附設的教堂裡證婚,我們牽著手在神的面前許下諾言,當那隻銀戒套上無名指時,我似乎聽見了心中某處也跟著上了鎖。我做了一輩子的同志,被逐出神的領地;但卻僅僅因為和女人結了婚,就又重新得到神的眷顧。因為我說謊,又得以重回神的懷抱,這是多麼諷刺。
珍妮的好友們圍繞著她,淚眼婆娑地說著恭喜。珍妮也笑著說謝謝,但我想我們的笑容大概都看起來有些逞強。她們問說要不要去相館照張相當作紀念,我和珍妮都不約而同地回絕了。
婚後的生活其實沒有什麼不同。珍妮曾經提議要一起搬到更大的兩房公寓。我說即使搬家,我也必須要留著我現在這間公寓,因為我答應過凱恩,要給他一個隨時可以回來的地方。以我們現在的收入,絕對無法負擔得起同時承租兩套公寓。於是我們兩個人就這麼擠在我的小公寓裡,她睡床,我睡沙發。
「反正你對著女人也硬不起來,就跟我一起睡吧。」珍妮衣衫不整地翹著腿半倚在床頭,斜眼看著我說道。
我擺擺手拒絕了,「我不習慣跟別人一起睡。」
珍妮的肚子開始一天天大了起來,早上我總是在她的嘔吐聲中醒來,我只能從沙發上爬起身,到馬桶前拍著她的背,替她準備熱水。她再也穿不下原本帥氣的牛仔褲,只好重新買了些寬鬆的洋裝。她套在那些過大的碎花洋裝裡,披散著頭髮,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柔和了一點,但只有我知道她骨子裡還是那個珍妮。她還是倔強地繼續研究,比誰都要強地去訪問罪犯,在圖書館裡待的比誰都晚。她的煙被我全部用水澆濕拿去扔了,所以她現在只能嚼口香糖嚼著不停,這讓她反而更暴躁了。
因為教授被解雇,我的研究經費也沒了。珍妮還拿著麥克羅教授的研究經費,所以不是問題。但歐文教授說,他目前沒有經費,所以我下學期還得繼續當助教。這也不是問題,只是暑假這幾個月會很難熬。珍妮一個人的收入當然抵不上兩個人的花費,更別說我們還得採買孩子的嬰兒用品,即便我已經投入了所有的存款,也還是不夠用。於是我也只能暫停手中的研究工作,重拾我那中菜館的打工,窩在不見天日的廚房裡刷洗油膩膩的盤子,還有偶爾騎著腳踏車穿越小巷去送外賣,順便賺點小費。
和我比起來,教授的求職過程顯然要順利的多。雖然因為他被迫出櫃的經歷讓他四處碰壁,但他還是在一個鄉下的社區大學找到了教職。薪水雖然沒有現在的多,但卻可以讓他繼續做他想做的研究。
教授臨走前,想把這裡的房子賣掉,在鄉下買一棟新的房子。因此他找我去幫忙整理屋子,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最熟悉那棟屋子。我知道廚房裡所有的配置,知道後院水管的開關,知道他車庫裡到底堆了多少東西。
我替他把書按照他喜歡的順序打包起來,在箱子上寫上類別,標註上這和他最近哪些研究有相關,讓他之後找起書來比較方便。我在書頁間找到了當初消失的凱恩的檔案,摺成四分之一偷偷收進了口袋裡。雖然我怎麼也搞不懂為什麼凱恩的檔案會出現在那裡。
凱恩的房間就像他離開的時候一樣。角落堆著我送他的樂高城鎮組合,只是城鎮中的尖塔少了一塊。兒童用的美式足球滾落在床底下,看起來有些陳舊,但卻很寶貝地保持得很乾淨。書架上擺滿他看都沒看過的童書,除了堆了些灰塵,看起來跟新的一樣。床單他走前才剛換過,深藍色的底上頭畫著銀色的星星。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摺好,收進箱子裡。不知道凱恩下次回來的時候還穿不穿的下這些衣服?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LNubEyNe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