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雪已經停了。整座城市已變得雪白,街道上的雪被人踩來踩去的已經髒了。我穿過街道,走過教堂,穿過學校的鐘樓底下,來到校園的邊界。我的研究室正位在市中心與校園的邊界上。一邊能聽得見從校園中心傳來的鐘聲,另一頭能聽得見街道上的人聲嘈雜。樓下就有一間不錯的咖啡廳,經常能見到我們學校的學生聚在那裡聊天、唸書、談戀愛。
研究室的空間並不大,每個博士生也就能分到一張桌子和一個櫃子。
我看了一眼釘在隔板上的課表,今天下午只有一門進階統計學,下課之後就能去接凱恩。一年級的生活還算是清閒,距離資格考還有段時間,同時也不必負擔太多教學的責任,只要努力思考該怎麼經營會議論文,但就算論文投稿沒被選上,也不會太被苛責。這次我想寫一篇關於青少年犯罪心理的論文,我想也許該去圖書館找找法院判例。但是看著窗外剛下過雪的景色,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懶洋洋的提不起勁。
「路易斯,你怎麼來了?」研究室的門被推開,珍妮走了進來。黑色的長髮紮起來綁在腦後,穿著短裙,踩著一雙黑色長靴。她也是哈德森教授的學生,比我早兩年入學。
「哦,難道我不該來嗎?」我反問。
「你不是平常都在圖書館?我都把你的位子拿來放書了。」
這麼一看,我的書架上的確多了幾本《犯罪行為心理》、《關於犯罪心理的十個錯誤認知》、《1950年代罪犯側寫》。
「你這是突然良心發現開始重拾大一基礎理論了嗎?」
她翻了個白眼,「我這個學期開始當犯罪心理學助教了。」
「恭喜你啊,珍妮助教。」
她在我座位旁拉了椅子坐下,神祕兮兮地壓低聲音問我,「聽說教授領養了剝皮魔夫婦的孩子?」
「你怎麼聽說的?」我一臉莫名其妙。
「我看到了,教授把領養文件放在桌上。上面寫著凱恩.漢森,我就在想是不是那樣。」
「只是湊巧同姓而已。」我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
「教授一直單身了這麼久,怎麼會突然想要領養孩子?」
「你怎麼不直接問他?」
「我哪敢!你跟教授感情比較好,不如你去問問他?」
「下次有機會我幫你問問。」我站起身來,順手抄走了她那本《1950年代罪犯側寫》,「珍妮助教,這本書我借走了。」
「欸,要是有大一學生想看怎麼辦?」
「那找我來借吧,我看得很快,下午就還你。」
然而我終究還是沒能在下午還給她。
《1950年代罪犯側寫》只是一本目錄,裡面詳細記載了1950年代有進行罪犯側寫的重大案件。我在那上頭尋找和漢森夫婦相似的犯罪行為,同時也尋找漢森這個姓,以及魯賓斯坦——漢森太太的舊姓。如果如同教授所認為的,犯罪是具有基因遺傳性的,那麼也許凱恩的祖先也會留下類似的足跡。我想相信環境更勝過基因,我想證明像凱恩那樣的孩子,不會走上錯誤的道路。
我一回神,已經錯過了統計學第一節課。匆匆抱起書朝教室奔去,統計學的教室位在校園的另一頭,等我趕到的時候,第二節課已經開始了。我悄悄地從後門溜進去,卻還是被杭特教授逮了個正著。
「路易斯,你要不要來談談伯恩斯坦不等式?」
「呃,您是說在隨機分布中的函數及其平均值的偏離程度的那個伯恩斯坦不等式?」
杭特教授點點頭,緊接著在黑板上寫下一串算式,「我們在上一節課當中提到了伯恩斯坦不等式,同樣地也可以指出弱相關隨機變量的情形。接著我們來看一些特例。」
看來這是過關了。我在教室最後面的位子上坐下,攤開課本,翻到不等式的章節。杭特教授繼續在黑板上留下了一串切爾諾夫界、霍夫丁不等式等等的算式。我勉強在昏昏沉沉之間抄了些筆記,但還是被留了下來。
「路易斯,我知道你是科普曼教授鍾愛的學生,但沒有合理的理由,我從來不允許學生遲到早退。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搔搔後頸,給了他一個苦笑,「我在圖書館讀書,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了時間。」
杭特教授沒完沒了地叨念著,我卻只忍不住偷偷看向時鐘,然而這小動作顯然激怒了他,讓他更沒完沒了地對我曉以大義。杭特教授向來以研究嚴謹著稱,敢在他的進階統計學上遲到的,這學期以來我還是第一個。
「教授,我明白您的考量,我會補上關於這堂課的筆記和案例,我一定會加倍努力來彌補我錯失的那一個小時。我和科普曼教授還有約,我真的該走了。」
杭特教授終於滿意地點點頭,放我走了。
還記得與凱恩的約定,我飛奔出校園,往隔壁的小學奔去。
下午三點半,放學的人潮早就散光了,只有凱恩那單薄的身影杵在門口,臉頰被凍得紅撲撲的,看起來似乎隨時要哭出來一樣。
「凱恩!」
我一喊他的名字,他就笑了。他朝我跑來,卻因為凍得太久而有些行動僵硬,最後撲在我懷裡,「輔捷、輔捷,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怎麼會呢?」
他緊緊抱著我,像是抱著一個隨時會消失的東西一樣。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我蹲下身來緊緊將他摟在懷裡,輕撫著他的背等待不安消逝。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鬆開手來,牽著我回家。他腳步輕快的一直忍不住超過我,最後又被拉了回來。
「學校好玩嗎?」我問他。
「嗯⋯⋯不算好玩也不算不好玩。」
「那你覺得現在的學校和之前的學校比起來怎麼樣?」
「不太一樣。」他看著自己的腳尖說道,「之前的學校人很少,只有五、六個人一班。現在人很多,大家人都很好,很熱情,很歡迎我。」
「你們下課玩什麼啊?」
「他們纏著我一直問問題。」
「像是什麼?」我運用了訪談技巧引他多談一點。
「他們問我從哪裡來?爸媽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我是被領養的?之前的爸媽為什麼不要我了?」
我稍微牽緊了一點他的手,「那你怎麼說?」
「我說我的父親是教心理學的科普曼教授,我沒有母親。科普曼教授最近才認了我當孩子。他們就沒再問下去了。」
凱恩這孩子果然如我所想的比一般同年紀的孩子想的要多。他明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和界線,他知道人們在好奇什麼,該提供什麼資訊才能讓對方潛嚐而止,誤導對方,讓對方停止追問。史丹私立小學的孩子大多是教授們的孩子,所以他讓對方知道自己也是教授的孩子。他沒有說起自己的親生父母,而是誤導對方讓別人以為他是教授的私生子。也許是教授教他這麼說的。
「他們沒有欺負你吧?」
他搖搖頭,露出一抹笑容,「才沒有。」
「那就好,要是你被欺負了,一定要和我或教授說,我們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謝謝你。」他有些靦腆地說道。
我從懷裡掏出鑰匙打開門,暖氣迎面而來,我對他說,「歡迎回家。」
「我回來了。」他笑著,笑得那麼燦爛,那麼溫柔。
教授留了張紙條在冰箱上,說他有個會議,晚上十點後才會回來。我無聲地嘆了口氣,這是要我天天來做免費保母嗎?凱恩把書包放在餐桌旁,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10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svM14LK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