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日記回到車上,把日記本藏在座椅下,才又回到了屋子前。凱恩拎著一桶空了大半的汽油桶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在前廊的階梯上灑上了最後的汽油,然後把汽油桶隨手扔在門廊上。他把堆在一旁的窗簾扔上圍欄,從口袋裡掏出了火柴。
今天早上加油的時候,他多買了兩桶汽油放在後車廂,也許我那時候就隱隱察覺到了他想做的事,但我沒有阻止他,甚至沒有出聲問他。也許是出自於一些不捨,捨不得阻止他用他的方式面對過去,向童年告別。
火柴被擦亮,他用手護著火光,點著了窗簾。火星從邊緣開始燃燒起來,不一會就在這乾燥而炎熱的天氣中旋即成為了旺盛的火焰。當窗簾燒到了接觸汽油的那一端,瞬間爆炸開來,火焰直衝天際。
凱恩往後退了幾步,靜靜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火勢越來越猛烈,他出生的這個家就轉眼成了一團火球,伴隨著濃濃的黑煙,恣意地吞噬觸目所及的一切。火燒著木頭,劈啪作響,時不時爆出玻璃爆裂的聲音。門前的枯樹也著了火,繁複的樹枝成了點點火星。
他突然笑了。先是微笑,再來支支咯咯地笑了起來,最後變成哈哈大笑。他笑得肚子痛得蹲了下來,靠在車邊笑得停不下來。
「輔捷,輔捷。」笑聲暫歇,他拉著我的手勉力站了起來,拭去眼角的淚水,「原來我怕的不過就只是這個,只是這個而已。只是一張床,兩個玩具。我爸爸常常對我說:『你不會離開這裡,你只有我們,沒有我們你也活不下去。你是我的兒子,你會的都是我教的,你只會繼承我的道路。』我常常坐在窗前幻想,總有人會出現,帶我離開這裡,就像是那對小馬一樣。然而最後還是誰都沒有出現,所以我靠我自己。我趁著去鎮上的時間裡,從餐廳溜走,向警長的兒子告了密。回來之後當然被我爸狠狠教訓了一頓,但他們不知道,他們到死都不會知道是我害他們被抓的。輔捷,我是對的嗎?我才是對的,對不對?」
我把他摟進懷裡,炙熱的陽光和眼前的火焰,讓眼前的這具身子反倒顯得有些冰涼。
「輔捷,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揪著我的衣服,濕了我的衣襟。
我只是抱著他,靜靜地聽著他哭泣。
我們看著黑煙漸漸散去,屋子燒的只剩下了骨架,火勢卻和緩了下來。梁柱落下,整棟房子毫無預警地倒下,發出了巨響。
凱恩鑽進車裡,再次發動。這次他在鄉間小路上往另一個方向奔馳,後車廂裡還放著另一桶汽油,我想我知道他要去哪裡。
車子駛過凹凸不平的路面,又開出去一段,直到那團火球消失在視線當中的時候,紅色的穀倉就出現在了眼前。那景色我再熟悉不過,佇立在平原上的穀倉,旁邊還有一座抽水風車,以及一台老舊的耕耘機在旁棄置不用。只不過如今的景色染上了顏色,建築物比我想像的還要巨大。門外拉起的警方封鎖線,如今都褪了色,無助地在風中飄蕩。
凱恩穿過封鎖線,握住生鏽的門把,用盡全身的力氣拉了幾下,門好不容易才發出了巨大的噪音,緩緩移動起來,揚起了厚重的灰塵。陽光從傾頹的屋頂間灑落,一個巨大的空間在眼前展開。裡頭空蕩蕩的,但我卻覺得有些陰森,希望只是我多想。
凱恩走了進去,在什麼都沒有的倉庫裡,細細檢視每個角落。牆角和地板上充斥著早已乾涸的血跡,如今看起來只是污漬。如果有人誤闖這座穀倉,大概會以為這裡曾經是牲畜屠宰場。
「席娜、喬許、傑森、艾琳娜、泰勒、桑尼亞、傑克。」凱恩指著空白的牆壁,一個個數了過去。
「等等,我沒有聽過傑克這個名字。」我說。漢森夫婦殺人案的調查報告我翻來覆去看了上百次,這點我很確定。
「傑克是我的朋友,是這一切的開始。」凱恩露出了苦笑,接著站起身,往倉庫深處走去,「傑克是我們家的短工,每年六月開始採收小麥的時候,他就會從密西西比開車過來。有時候會早一兩天,有時候則會晚一個月。然後九月的時候,他又會開回去接著採收自家的棉花。我總是喜歡跟著他到處跑,因為他會和我說故事。
他會說起他同樣有著一頭黑髮的家人們,他有六個兄弟姊妹,而他是最中間的那一個。我喜歡他對我說他們家裡有多麼熱鬧,也喜歡他說起即將採收的棉花田就像是在藍天下舖滿了雪,即使我們都沒有看過積雪。他說,總有一天要帶我去看看那景色。
然後,那真的只是一場意外。他在修屋頂的時候,從上面摔下來死了。我親眼看著他死掉的。那天陽光很好,我躺在屋頂上曬太陽,看著他修屋頂。他只顧著和我說話,卻沒留意到腳下的洞,一個失足就摔下來死了。頭部著地,腦漿都迸了出來。爸爸把他的皮給剝了下來,掛在牆上。但是爸爸後來又不喜歡黃皮膚,所以就把傑克給扔出去了。
十月的時候,他的家人來找他,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家人,跟他一樣有一頭黑髮。爸爸出去對他說:『傑克九月的時候就已經回去了。』最後他的車在一處荒野裡被找到,人卻不知去向,他就這麼永遠失蹤了。」
凱恩看著透過屋頂的破洞照射進來的陽光,像是在看著曾經倒在那裡的傑克一樣,沉默了許久,但開口時,他的語調依然平靜,「我從來沒有問過父親為什麼,因為他永遠是對的。我本來可以救他的,他就在我一步之外的距離,我明明可以拉住他,或是告訴他要小心的,但是我卻沒有。
每個人被帶到到這裡的時候,都會嚇得哭泣求饒,也有人轉身就逃,只是剛逃出去幾步,又因為腿軟而很快就被抓了回來。喬許曾經逃到耕耘機那裡,只不過那台耕耘機老早就壞了。那時候爸爸覺得很滿意呢,等了很久才終於殺了他。他最後渴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餓的臉頰消瘦。但我爸還是給他一個最後的機會逃走,那時候在他眼神中閃過的光芒,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就算已經體力耗盡,他還是努力移動步伐,往門外奔去。然而他才沒跑出去幾步就死了,幾乎是在槍響的那一刻就倒了下去。我爸雖然沒讓我殺人,但他卻喜歡讓我看著。他連上我的時候都喜歡讓我媽看著。
我知道這不對,這一切都不對。但是我卻沒有辦法,我不能違抗我的父親。」
凱恩蹲下身來,把臉埋在臂彎裡。他小時候覺得不安,開始陷入思考的時候,也會擺出同樣的姿勢。
「我的父母對我真的很好,我們會在聖誕節的時候圍在火爐邊唱歌,窩在母親的懷抱裡。但他們同時也笑著殺人,笑著享受在平原上狩獵。父親會給他們十分鐘逃跑,然後再慢慢追上去。他不使用陷阱,只帶著一把獵槍。他喜歡先打手腳,使對方失去行動力。他喜歡看著人們哭喊、求饒,然後再斷絕他們的希望。他會精準地打在不會對皮造成影響的位置,如果不幸打偏了,他寧可一槍把對方打死。
對我而言,那不過只是一種狩獵遊戲。他當然不會讓我殺人,因為那是專屬他的樂趣。他也不需要用暴力逼我就範,沒人敢在他面前造次。父親受過傷,所以他沒辦法再上戰場。如果他可以上戰場,我想他依然是個優秀的士兵。我是他的獵犬,我替他在森林裡或農場裡找到獵物,然後不動聲色地蹲在一旁等待。如果獵物想跑,就再補一槍。要是我年紀再大一點,也許會選擇殺了他們,因為那對他們而言才是真正的仁慈,但我無法想像違抗父親會有什麼下場,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獵物。
我父親到了以後,會像獵物一樣把人綁起來,當場殺掉,或是帶回去。他會和母親一起處理屍體。幸好他只是享受打獵,卻不喜歡人肉。但如果他說他吃過人肉,我也不會很意外。那對我來說就是狩獵的日常。
他們對我溫柔,卻要我去做殘酷的事。母親也對我見死不救。我的童年處在一片混亂之中,也許整體來說是幸福的,如果把我爸對我做的事和狩獵也當成日常的一部分的話。」
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輔捷,為什麼你要告訴我何謂正常,何謂愛?如果我一直在那裡,也許我就不會知道幸福有多麼美好,也許我就不會痛苦了。」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ZREWFAh2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