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你真的殺了人嗎?」我問。
凱恩抬起臉來,一臉受傷地看著我,「你到現在還是不相信我?你是有多盲目?」
「凱恩,殺人罪有分很多種類型。激憤殺人、謀殺。主犯、共犯、從犯、教唆犯,你讀過這麼多判例,你應該明白。」我坐在他身邊,陪著他看著眼前的牆壁,從那裡只能看到灰色的牆面,「犯罪的情境會影響審判結果,例如你是否被脅迫,具有完整的行為能力,這些都必須要被考慮進去。」
凱恩沉默了許久,陷入了沉思,「我查過了很多判例,但我找不到任何類似的案例。要說強迫的話,我的父親他雖然命令我,卻沒有明確地指出如果沒有照他所說的做會有什麼下場。」
「那麼你當時覺得,要是沒有照他所說的做,會發生什麼事?」
「他會⋯⋯」凱恩的指尖扣在桌沿上,用力得指尖發白,「他會懲罰我,甚至讓我成為獵物。」
若是法官,大概會繼續追問是什麼樣的懲罰,有沒有具體的事證證明父親虐待他。但我只是個心理學家,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你爸爸他要你做了什麼事?」我問。
「他要我攔截『獵物』,協助處理屍體。」
「你可以再多談談當時的細節嗎?」看著凱恩的指尖微微顫抖著,我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可以不用回憶沒有關係。」
「我負責在他失手的時候讓『獵物』喪失行動力,還有他要我看著一切的過程,有時候他會要我幫他放血、剝皮。」他的語氣依然很平靜。
「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很可怕,但是我必須要去做。就像是狼會把鹿給咬死一樣,就像是我們會去打獵一樣,這是大自然的一部份。」他鬆開了手,像是在克制著想要抱住自己的衝動,最後手落在了膝蓋上。
我伸出手,讓他靠著我的肩膀,等待著他的肌肉慢慢放鬆。
「沒事的,凱恩,不是你的錯。」我吻了一下他的頭髮,「你那時候還那麼小,你所認識的世界都是你父母告訴你的,你的爸爸甚至強迫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們可以說,你被父母灌輸了偏差的觀念,受到了脅迫,實際上你沒有完全的行為能力。而且你還告發了他們的犯行,這也對你有利。就算真的有新的證據出現,你也會沒事的。凱恩,你覺得難受,是你溫柔的表現。」
他回抱我,讓我不得不站起身與他相擁。他把頭枕在我肩上,環著我的腰,許久沒有說話。
其實我也沒有多少把握這樣的辯詞能夠成立,畢竟法律不是我的專業。犯罪和法律其實是一體兩面的,因為有法律規定了何謂犯罪,才有了犯罪心理學。因為我們認為那是「異常」的,所以需要研究。耳濡目染之下,也讀了不少法規和判例。我沒有把握,我只是想讓凱恩安心而逞強罷了。
「輔捷,我有很多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路過的人,會想要怎麼取得他的信任,把他帶到什麼地方,然後丟在哪裡卻不會被發現。」凱恩鬆開手,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曾經有過很多次機會,但我只要想到只要我動手,就會完成我父親和教授的期待,我就下不了手。輔捷,只有你是個例外。我在想你的時候,我甚至還會感謝他們。輔捷,你就是那麼令人瘋狂。」
他的眼底漾起了一絲瘋狂的笑意,依然那麼迷人。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凱恩不再稱呼教授為「爸爸」而是「教授」。
「凱恩,你說的是什麼時候的事?」
「流浪的時候。」
我剛想開口說話,門就被人敲響。
警長推開門,站在門口,「凱恩,你可以說說你流浪的故事嗎?」
我被警長給請了出去,卻被其他警察帶到了隔壁房間的旁聽席,那裡連接著偵訊室的監聽器,原來警長從來沒有放鬆過戒備。我拿起電話,聲音就傳了過來。
「我一路往西走。我有時候會加入當地的嬉皮隊伍一起走一段,參加各式的抗議,呼喊口號,還有很多很多的音樂。我們分享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走,走到加州邊境的時候,我遇到了一群人。他們說他們要幹一票大的,他們要讓更多人認識到世界的醜惡與腐敗。我在那個群體裡分享了我的經驗,很多人都會在那樣的群體裡吹噓自己,假裝自己無惡不作,我不知道他們有多把我的話當真。」
「你分享了什麼樣的經驗?」
「我說我殺人,我和他們細細描述了我小時候的事,把那些都當作是我做的事情。看著他們崇拜的眼神,我覺得很滿足。」
「你說到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人,那是什麼意思?」
凱恩思考了一下才繼續說了下去,「他們開始討論要怎麼去殺人,但他們的計畫都過於招搖,我認為不可行,所以我就退出了。只要我想的話,我完全可以加入他們,將計畫付諸實行。」
「這些事情實際發生的地點在哪裡?」
「我不是很確定當時的地點,不過是在加州和內華達州邊境之間的沙漠。我後來又走了很遠的路才到最近的城鎮。」
「那是哪裡?」
凱恩說了個我沒聽過的地名,警長在紙上寫了下來,和凱恩確認是否正確。
「你還記得那些成員的名字嗎?」
凱恩報了一串名字,然後補上一句:「不過很多人都用假名,認為那代表新生。」
「你當時也用假名嗎?」
「我有時候說我是肯尼,或肯尼斯,但我對他們說我是凱恩.漢森。」
「你知道他們後來有將計劃付諸實行嗎?」
「我認為有,因為我有注意到最近加州幾起殺人案和他們當初計劃的很相似。」
警長突然來了精神,興致高昂地問:「你說的是哪些案子?」
「一起豪宅滅門案,還有一起刺殺議員未遂案,都在加州。」
我握著電話,又開始覺得腦袋隱隱作痛。這些都是最近的大案子。通常犯人得手之後,會用類似的手法再次犯案,怎麼會有人想到這兩起案子竟然有關聯。
警長又問了很多細節,包含那些人長什麼樣子,說過哪些關於自己的事。凱恩依然充滿條理,清晰地把同伴們的身份報了一遍。電話那頭不再發出聲音,我脫力地把電話掛上,卻一動也動不了。
我曾經讀過那麼多的案例,和那麼多受刑人談過,但是當這一切和身邊最親近的人扯上關係的時候,依然那麼讓人難以接受。
隔間裡昏黃的燈光下,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落下一大片陰影,我看著我自己的倒影思考了許久。
最後這場縱火案因為焚燒的是凱恩繼承的私人資產,雖然因為引火不慎引發大火,卻沒有燒出他們家所擁有的資產範圍,所以被罰了點錢就了事。我不禁慶幸我們沒把錢包給留在車上。凱恩供呈的案子,因為暫時無法確認真假,警方也沒有理由拘提他,只留下了他的聯絡方式作為以後作證使用。
當我們重新沐浴在德州的陽光之下,都不禁雙雙咪起了眼。太陽依然炙熱,我們沿著街道走著。平日的街道安靜的像是座死城,凱恩說這附近大部份的人都以務農為生,所以只有週末才會稍微熱鬧一點。我們去了凱恩小時候常去的炸雞店,點了一桶炸雞配上汽水,我還加點了啤酒。看著凱恩埋頭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他偶爾露出的純真的樣子,脆弱的樣子,真誠的樣子,都讓人難以放手。
「凱恩,你答應過我,只要是我希望的事,你都會去做。」
凱恩從一堆雞骨頭中抬起頭,有些莫名地看著我,「但你要在我身邊一直愛著我。」
這孩子怎麼能把這種肉麻的話說的如此順口?
「凱恩,我答應你。所以你也要答應我,你不會再對我說謊。」
他咂咂嘴,用紙巾抹抹手,點了點頭。
「那麼,你剛剛在警局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你都聽到了?」他似乎有些意外。
「是的。」
「那都是真的。」凱恩看著我,那雙眼睛依然那麼平淡而清澈,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一望到底,現在才知道那不過只是水的表面,我從來不曾深入過。
「那麼我就相信你。」
凱恩愣了一下,低頭別開了我的視線,「我沒說我沿路偷車,還有嗑藥呼麻的事。」
我按著桌子站起身,把鈔票壓在桌邊,拉著凱恩轉身又回了警局。
「那不在我的轄區,不關我的事啊。」羅納德警長哀號道。
我和凱恩花了一天在警長家細數他曾經偷過的車,可是因為橫跨區域太廣,共犯太多,他還真無法全部記起每一輛車的型號和車牌,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理。他沒有拿車去轉賣,只是到了目的地就隨手棄置路邊,所以更難追查。也許有些車被發現了送回去,也許有些車就這麼被其他人給接手。
我很想抽煙,但卻發現自己不但手邊沒煙,沒了車連去買包煙都沒辦法,於是只能猛抓自己的頭髮洩憤。
「那不然我們沿路再開回去一次?」凱恩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無辜地說道。
「路易斯,這種案子查起來沒完沒了的。」脫下了制服的警長,把頭埋在晚報裡說:「就算你去報案也不見得會被受理。」
「羅納德警長,這孩子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寵壞的。」
他從報紙堆裡抬起頭看著我,「路易斯,你要是真不想寵他,就去報案如何?你的車完全可以算在他的頭上。」
我一時氣結。
「哦,說不定還有綁架。」他瞄了一眼我淤青未消的手腕,悠悠地說道。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K5MoBEnF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