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玄寧殿晚膳時間。
此時在飯桌上除了周天恩和洛霜,還有不說一聲便驟然來訪的周允和夏凊,從頭到尾周天恩都面無表情地坐著不發一語,亦不動筷,只有周允三不五時自顧自說話和漫不經心的吃著,氣氛尷尬至極點。
望著周天恩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自己獨自一人處在空曠的世界裡,洛霜暗歎一口氣,這樣的氣氛實在讓人難以下飯,心中又不自禁琢磨起目前的情況。
有洛雪的信,洛霜已然明白當年夏凊淪為美人的原因,而昨夜雖然一片混亂,但想必周允已然原諒夏凊,重獲帝心?而這一切或許和今日在宮中消失的麗妃有關?麗妃是昨夜向皇帝下毒的人嗎?
周允凝望著對自己視若無睹的周天恩,心中苦澀,可這麼多年來的冷淡,令周允實在不知如何與自己的兒子相處,最終,他遞給夏凊一道求救的視線,但她恍若未見只是逕自吃著東西。
這一幕落入周天恩眼中只覺心中一酸,恍惚想起多年之前,他還年幼,坐在母妃膝上吃著從御膳房送來的桂花糕,父皇逗著自己未果,朝母妃望一眼,有些委屈、撒嬌。思及此處,周天恩禁不住握緊雙拳,閉上眼,掩下此刻泛紅的眼眶。
憶當年恍若眼前,既然曾經擁有,又如何輕易放下?
這一幕落入洛霜眼中,只覺有些恍然,她想起洛家的洛可欽和五夫人-自己的娘,洛可欽從來不曾這般軟語溫柔的對自己,只是那一道帶著些微討好和委屈的眼神時不時會投向自己的娘,五夫人往往就如同此刻的夏凊一般,淡然而冰冷。可隱約之間洛霜可以感覺到,同樣是淡然、冰冷地恍若未見,可五夫人和夏凊並不同,娘是徹骨的冷意,而凊美人......不,皇后則是故作冰冷。思及此處,洛霜連忙止住思緒,垂下眼、放下筷子,可眼眶卻已然染上一抹壓抑的紅意,只是倔強如她並未滑下淚痕。
憶過往幾多不甘,可既然不曾擁有,又談何放下?
「恩兒,這個月讓你母後辦個宴會邀請京城的各大家千金,再讓你挑兩個可意的可好?」見在場之人一個個沉默以對,一向被眾人簇擁的周允有些承受不了尷尬,再次沒話找話,聞言洛霜的心微微一顫,今日籠罩一天鬱悶之情再度湧起。
洛霜有些不想承認,她竟因為周天恩要選側妃而鬱鬱寡歡一整天。不過她告訴自己,這也是正常的,大婚幾日就聽到丈夫要納妾,即便毫無感情,也是會不悅,此乃人之常情。
本以為會再度陷入沉默,可令在場之人意外地,周天恩霍地開口,說出晚膳期間的第一句話:「我不打算選側妃。」此言一出,夏凊將視線移至周天恩身上,而洛霜也震驚地抬頭望向周天恩,此刻他雙目已然睜開凝望著周允,帶著不容質疑地堅決。
皇上也有些驚嚇,倒不全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終於肯開口,周允瞪大雙眼問道:「為何?」
「下月,我要揮軍北上,直取雲國都城。」周天恩淡淡回應,彷彿他要說的是下月要出遊一般。周允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周天恩,彷彿在看一位瘋子:「你說什麼!」
「下月,我要揮軍北上,直取雲國都城。」
雲國,位於虹國北方,雖是小國,但因地勢險要,有洛雲山作為天然屏障與虹國為界,屹立多年不倒,何況近些年來,雲國新君蕭青宇和雲國太后母家秦家推行新政,成效極好,雲國一派欣欣向榮,頗有振興之勢,即便國力不及虹國,可又豈能輕言取之?
「我意已決,雲國將亂,此戰我勢在必行,父皇若能借我二十萬軍,兒子必能取雲國旗幟歸來。」
周允望著周天恩,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懾人的鋒芒,有著絕對的自信和無聲的壓迫,這些年來兒子在周允眼中都是順從的、卑微的,他想不到面對身為皇帝的自己,周天恩竟敢如此鋒芒畢露!
「不借當如何?」周允面色一凝,沉聲問道。他心頭亦湧起一股火氣,這些年,誰敢這般看他?誰見他不是卑躬屈膝、唯唯諾諾?今夜他已軟語低聲地對周天恩,可他......他這般算什麼!
-周天恩明顯的不是在借兵,或在解釋,他這是在命令!只是太子就妄想要挑起戰爭,想要揮兵北上,可別忘了,太子之位他可以給,也可以收!
「不借我也......」
「恩兒。」
周天恩正要反駁周允,眼見這場談話就要擦出火花,霍地夏凊打斷了周天恩,令他一噎,話音不自覺乖乖收回,視線順著聲音望向夏凊,她此刻盈滿溫柔的清澈眼神彷彿安撫似的望著自己,周天恩不自覺地眼眶有些濕潤。
「皇上,恩兒方才大婚,此刻便添人進宮未免太著急了些。」夏凊替周允盛了一碗湯,淡淡叉開話題,而周允方才湧起的火氣瞬間被澆熄,只因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前日周天恩大婚,夏凊和他都沒來看過一眼,一個是不想,一位是不能,心上被愧疚所佔據。
「太子妃出身平民,對宮裡的事情自是不太熟悉,多幾個人幫襯總是好的。」周允耐心解釋著,目光瞥一眼從頭到尾不置一詞的太子妃,只見洛霜目光淡淡,面容清麗,不染濃妝卻自脫俗,雖與皇上、皇后同席卻未顯慌忙神色,而他此句毫不留情的話也未能令她有所變色,心中不禁高看洛霜幾分。
「有教養嬤嬤教過霜兒,她應付得來。」周天恩冷冷說著,不禁望向坐在身邊的洛霜,此刻她垂下眼,不知思索著什麼,令他望不進她的眼眸。她淡漠地坐著,不言不語,似乎這一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位偶然來此看戲的客人。
想到這,周天恩不禁自嘲一笑-可難道不是嗎?她就要離開這宮裡,再也不回來了。
「是太子妃不要選妃,還是太子不願選妃?朕卻是想問問太子妃,應不應付得來?」周允將周天恩望向洛霜的神色看在眼裡,不禁冷哼一聲,將矛頭指向不言不語的姑娘身上,後者此刻才彷若夢中初醒般抬起頭來,望向周允,忽地微微一笑,是一抹不帶一絲一毫溫度的禮貌笑意。
「父皇有問,兒媳不敢不答。兒媳與太子於危難間相識,雖出身平庸、資質愚鈍,卻乃聖上欽旨詔書,詔書上言兒媳當得太子妃位,父皇既說兒媳當得,則兒媳不敢說自己應付不來。」看著洛霜掛著一抹淡笑開口說出這一段話,暗示著「父皇放心,有我就夠了」且句句在理、蘊含鋒芒,再配上她堅決的眼神,令周天恩心中一動,只覺此刻世間的風華都縈繞在洛霜一人身上,美麗而耀眼。他心中不自禁地飛揚起來,為洛霜願意開口說這段話而欣喜不已,即便可能代表不了任何事,卻讓周天恩不可抑制地猜想,也許她還是不願意自己選妃的?也許在她心中,還是當自己是他的丈夫,而不是無關的陌生人!
周天恩凝望著洛霜,眼中有些熾熱的欣喜,不加遮掩的視線令洛霜的心微微一動望向周天恩,而當兩人的目光交會時,對方霍地揚起一抹溫暖的笑容,為洛霜投來的視線而笑,為洛霜方才說的話而笑。這抹笑容乾淨又澄澈,透著純粹的快樂,令洛霜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一些,她沒有意識到自己雙頰竟浮起兩朵紅花,只知道自己瞬間腦中一片空白竟忘記周允和夏凊在側,眼底心中都只有眼前這一抹笑意。
方聽完洛霜一席話正被噎地無言以對的周允皇帝將兩人的互動收進眼底,不自覺將視線望向夏凊,莫名地心中一動。一直以來,周允都認為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有些女人娶著,是為了她身後的背景;有些女人收著,是為了她姣好的面容;有些女人寵著,是為了心中的一點柔情。
周允想著,當年娶夏凊,是為了她身後的夏家;當年納麗妃入宮,是因為她姿色傾城。可這些年漫不經心寵著這後宮裡的女人,卻一點都舒緩不了逐漸空虛的心中柔情,因為她們都不是她,不是夏凊,不是清冷如幽蘭讓人心醉的夏凊。可即便是他自己最寵愛夏凊的時候,周允也從來不曾停止納妃,而夏凊也從來不曾對自己開口,說只要有她就好。
此時此刻,周允竟有些羨慕起周天恩和洛霜,心中一軟,竟鬼使神差地改口:「那便不選了吧。」夏凊有些訝異地望向周允,從後者的眼神裡讀出欣羨的意味,一時間愣住了。
-你,在羨慕什麼呢?你握有天下,你坐擁佳麗,你還羨幕著什麼呢?
「謝父皇。」周允的話令周天恩和洛霜雙雙回過神,異口同聲地回應。
周允微微一笑,端詳著周天恩和洛霜,只覺兩人此刻恰到好處揚起的嘴角弧度竟出奇的相同,從容穩重的周天恩和清冷嫻雅的洛霜自成一幅畫,恍惚間他似乎看見當年的自己與夏凊,面容不自禁柔和下來。「吃飯吧。」
語畢,眾人這才繼續拿起筷子,這次就連周天恩也吃了一些,而洛霜敏感地注意到今日除卻皇后開口打斷他那一刻,周天恩至始至終都未將視線投放至夏凊身上。
在略顯古怪的氣氛下,洛霜第一次體驗到與皇家人一同用餐的感覺,用完膳後,周允和夏凊一同離去,臨別前,夏凊深深地看著周天恩,只見後者垂下頭避開她的目光,不言不語,最終,兩人還是未曾交談,皇上、皇后二人一同離開玄寧殿。至於方才飯間提及的攻打雲國之事,早已被周允和夏凊拋諸腦後,只以為是周天恩為不選妃而天外飛來的一筆,此刻的他們都沒料到一個多月後,虹國與雲國當真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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