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不起…我只是走進來，然後就……」
「沒關係，這裡的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一個沒注意就塌了，一開始都很容易這樣。」我伸手揉揉他那柔軟的金髮，「只是你要和我一起整理。」
他抿著嘴唇，認真地點點頭。
那些資料看似隨意堆疊，其中卻有大學問。完全依照教授個人的使用習慣和頻率，要不是我做他研究助理這麼多年，要完全恢復原狀還真不容易。可是我只稍微指點凱恩，說什麼樣類型的書是教授最近的研究主題，他便能迅速而確實地完成工作。完成後就乖巧地站在文件山旁，像是想接受誇獎似地一直看著我。我想摸摸他的頭，卻被不著痕跡地閃掉了。通常不喜歡別人摸頭的孩子，自尊心都比較強，看來凱恩便是如此。但他隱藏得很好，他很清楚，在這個陌生且不友善的環境當中，恭順、服從、乖巧才是別人眼中所希望的樣子。所以那聲「爸爸」也很容易叫出口。那年，凱恩只有九歲。
「怎麼了？輔捷。」
「哎，沒事。」話出口才驚覺不對，「你剛剛叫我什麼？」
凱恩笑得一臉燦爛，「輔捷，有什麼不對嗎？」
用中文說起來都拗口的那兩個字，怎麼他就說得這麼流利？我已經很久不曾聽到這個名字了，「你應該叫我路易斯。」
他小腦袋搖得飛快，「史輔捷只有一個，叫輔捷比較好。」
「好吧，隨你叫了。」小時候就因為拗口而沒什麼人叫這個名字，就連我的父母也不會這麼叫我。不得不說，聽見有人這麼叫，還是有點高興的。
「輔捷，你嘴角翹起來了。」
「有嗎？」看著我慌張按住嘴的樣子，凱恩又笑了。
「凱恩，要走囉！」教授走來，穿著大衣，替凱恩繫上圍巾，竟是一副要出門的樣子。「路易斯，你留下來看家。」
留我一個人在空盪盪的大房子裡，教授的用意無非就是要我趁機把那個抽屜裡的資料全部讀完。但被凱恩這麼一鬧，我卻再也找不到剛才看的那一份。至於其他的，是關於漢森夫婦殺人魔的剪報，我之前都看過。還有凱恩過去的學籍資料，除了上課時數有點少之外，學科成績都近乎滿分。老師的評語是：安靜的孩子，想法深沉。除此之外讀不出更多訊息。
凱恩是個特別的孩子，這點我很清楚，若非如此教授也不會收養他。他如此才華洋溢，卻有著那樣的父母。不知道他小時候有沒有好好吃飯？能不能交到朋友？有沒有被虐待？在那慘無人道的連續殺人案當中，他又該怎麼保持那毫無陰影的笑容？也許他的父母把他保護得很好，才能笑得那麼燦爛吧。
想著他溫暖的笑容，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這樣的孩子，縱使心疼他，他也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我在教授家隨意翻翻資料，找找書。入夜之後，教授才帶著凱恩回來，凱恩手上多了一隻幾乎和他一樣大的泰迪熊，粉撲撲的臉幾乎埋在泰迪熊的毛裡面。還站不穩就登登登地跑到我面前，「可愛嗎？」
「嗯，很可愛，你和泰迪熊都是。」
凱恩的笑容又更深一些了。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還會想，這孩子是不是真的就這麼天真可愛，但偶爾流露的哀傷或是沉默，又會提醒我他不是一般的孩子。
「路易斯，你帶凱恩上去睡覺。然後到我書房來。」
看來教授真的把我當褓母對待了。
凱恩騰出一隻手要來牽我，我則幫他抱起了泰迪熊，拉起他的手，「走吧，我們去睡覺。這隻熊……他有名字嗎？」
「沒有，只是想輔捷會喜歡才買的。」
「哈，可是我想他跟凱恩在一起的時候會比較可愛。」
凱恩只是笑。
我們走上二樓，推開左手邊第一間房。這間房原本就空著，只是稍微裝潢得更適合孩子。有可隨孩子身高調整的桌椅，全新的書櫃和童書，櫃子裡也放了許多益智玩具，看得出是為孩子準備的房間。只不過床依然是大到顯得空虛的雙人床。1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u2sdBy5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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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睡這麼大張床不會覺得害怕嗎？」我這麼問凱恩。
他疑惑地偏著頭，似乎不明白為何要覺得害怕。
「你不怕就好了。要不要先換睡衣？要我幫你換嗎？」
凱恩一臉不悅地從衣櫃裡拿出睡衣，上頭印著星星的圖案，說：「我是九歲，不是三歲好嗎？」
「好吧好吧，那我去外面等，好了再跟我說。」
「不要，你在這邊陪我。」
真是個任性的小鬼！
我還不及反應，就看他解下了釦子，脫下襯衫和褲子，衣服下潔白的肌膚，看起來沒吃過什麼苦頭。他飛速披上了睡衣，穿上睡褲。迅雷不及掩耳地滾上床，嚴肅地拍了拍枕頭，抖抖棉被才鑽了進去，順便拍拍床邊的位置，「輔捷，你睡這邊。」
「睡著倒不行，我等等還要跟教授開會呢。」我靠過去，半倚在床頭。我父親在我小的時候也都是這樣哄我睡覺的，我原本也以為有一天我會這樣哄我的孩子入睡。但凱恩卻就這樣半途闖進了我的生命裡。
凱恩點點頭，「我會很快睡著的。」
我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上面畫著一隻黃色的小鴨，背著鮮紅的斜肩包，準備要去送信。我問他：「要念故事書給你聽嗎？」
凱恩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太高興，嘟起了嘴，「我不是小孩了。」
「好吧，那我們來聊聊天吧。」我放下書，倚在床頭，凱恩很自然地靠了過來，將頭枕在我的懷裡，就像是養了一隻溫順的寵物一樣，「你和教授今天去了哪裡？」
「我們今天去學校辦註冊，跑了一些手續，然後去了玩具店，爸爸買了那個泰迪熊給我。」他說著把泰迪熊往懷裡抱了抱，像是很喜歡那個玩偶。
「你喜歡新學校嗎？」
「嗯，喜歡。那裡的頂樓看得見你們學校，也喜歡從頂樓望出去的天空。有令人安心的感覺。」他這麼說，就令人很安心。他閉上眼睛，一邊說著，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從我這邊看，還能看見小臉上細細的絨毛，戳下去大概很舒服。
「輔捷，你見過成片即將收割的麥田嗎？空氣裡還瀰漫著草香，一種成熟了的香味。風一吹來，麥子就像波浪般地傾倒，像風的足跡一般朝這邊過來。很漂亮哦。」
這孩子的話語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聽他說話，眼前就自然浮現他所說的景像、氣味，甚至還有風的觸感。聲音軟軟的，卻又帶著堅強，很舒服的聲音，讓人想一直聽下去。
凱恩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眼皮不再顫動。我悄悄退出房門，朝樓下的書房走去。書房的燈還亮著，教授在燈下認真地振筆疾書。
「教授。」
「嗯，進來吧。」
我坐在會客用的沙發上，舒適地任自己的身體陷進去。雙手交握在肚子前面，開始思索。
「教授，我真的不確定這麼做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怎麼說？」教授依然頭也不抬地陣筆疾書。
「就教育的角度來說，凱恩他應該要擁有完整的家庭和正常的學校生活，最好還有幾個兄弟姊妹。我想說的是，那麼特別的孩子──聰明又經歷過這麼多，他應該在一個『正常』的環境下繼續成長。而不是由我們加以干涉。」我挺起身來，將手靠在扶手上，「教授，你覺得⋯⋯」
「嗯，繼續說。」
「我知道你想要的結果是，觀察殺人犯的孩子是否仍會是殺人犯，影響的變因是遺傳或是教育。但這樣並沒有從人道的角度來思考。」我握緊雙拳，指關節微微發白，並且顫抖著。
教授猛地放下筆，我原以為他生氣了，但口氣卻一如往常地平靜，「你覺得，我給凱恩的教育不夠好嗎？否認完整的家庭是否也否認了其他單親家庭的『正常性』？」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收養凱恩的動機一開始就不正確。」
「政府同意了。」教授又重新低下頭，像是要把剛剛的對話記錄下來，「更何況其他人亦對殺人犯的孩子懷有恐懼，讓那樣的家庭收養，這樣就能給予他你所謂的『正常』的成長環境嗎？」
我一時啞口無言，於是教授便趁勝追擊，「總之，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條件就是凱恩已經擁有的，至於接下來怎麼發展，我只能保證我會給凱恩所有最好的教育和機會。我當初也是這麼和社工保證的。」
他們一定對你的個性不甚了了。我在內心嘀咕著。
「對了，路易斯，你也知道我這人一忙研究就什麼都不顧了，這段期間你多來我家看看凱恩，鑰匙就給你了。他好像比較喜歡你的樣子。」
我輕嘆了口氣，看來凱恩成為教授的兒子已經是不容改變的事實了。不擅長和人相處，更遑論照顧孩子的教授，竟然也有兒子了。那我這個研究助理的角色，究竟要扮演到什麼地步？
「路易斯，今天時間也不早了，不如就住下來吧。明天凱恩起床看見你也會比較安心。」
我點點頭，起身準備出去，手腕卻被教授握住。1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RW1wjFHJ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