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如往常地回了教授家,送凱恩上樓洗澡睡覺。他說了很多話,說他在那裡認識了新的同學,新的老師,住宿生活很有趣。他加入了足球隊,雖然他還是比較喜歡美式足球。老師說凱恩的成績很好,人緣也不差,沒什麼需要擔心的地方。但是他的話語間開始染上了淡淡的英國口音,我想他應該還是做了很多努力才被接納的。
凱恩緊緊抓著我的衣服,直到熟睡。我拿他沒辦法,又不捨得吵醒他,只得看著他睡。
我和教授討論著是不是該把他送去哪個夏令營,讓他開學之後能和同學們有話題聊。沒想到這幾個字才剛說出來,凱恩就扁下嘴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於是我們就再也沒提過。
凱恩還是像以前一樣,經常到研究室來玩,窩在圖書館裡就是一天。他來之前我打開研究室窗戶透了好久的氣,嚴禁珍妮在研究室裡抽煙。
我們又去教授在緬因的度假小屋度了一次假。這次教授和凱恩為了要和誰同房吵了起來,我只能無奈地看著他們兩個人像小孩子搶玩具一樣吵個沒完,最後終於協議我輪流睡在他們的房間裡。兩個男人和一個孩子的家庭,意外地運作良好。
暑假即將步入尾聲之前,我收到了萊特太太的回信。她的回信和提姆的字條一樣簡短,只寫了時間地點。上頭的地址在我的學校附近,我想她也許是剛好到這附近來工作。
我照著上面寫的地址尋過去,其實和教授家就在同一個高級社區裡。一名捲髮的棕髮女性,穿著長裙,拿著工具箱在那裡等待著。那是我僅有一面之緣的萊特太太。
她看見我,只是微微頷首致意,表情依然淡漠。
我和她打了招呼,畫了張學校地圖給她,重新約在學校研究室碰面。
我在研究室裡準備了咖啡、熱茶和點心,盡量把環境營造的舒適一些。我先和珍妮說過了,她不會過來。但是看著凱恩嘟著嘴賴著不肯出去,我還是覺得有點頭痛。
「凱恩,出去,我有客人。」
「不要,你的客人就是我,我要當你的客人。」凱恩扒著我不肯鬆手,只聽見開門聲,也跟著回過頭去。
萊特太太站在門口,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兒子?」
我隨口敷衍了兩句,在凱恩手裡塞了幾塊餅乾,把他給攆了出去,這才終於恢復清淨。
「你兒子多大了?」萊特太太自顧自地拉了椅子坐下,拿起咖啡壺替自己斟滿咖啡,加了三四塊方糖,開始緩慢攪拌起來。
「他是我的指導教授領養的孩子,今年十歲。」
「十歲的孩子還這麼黏人真是難得。尚恩十歲的時候就開始蹺家,不怎麼回來了。」她淡淡地說著,嚐了口咖啡,「我明明這麼努力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他怎麼還會變成這樣呢?提姆也是。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認識的他們還這麼溫柔。提姆雖然脾氣差了點,但他是真的愛我的。尚恩好像才剛學會叫媽媽,那麼純真可愛地看著我。然後有一天,就有警察上門來告訴我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你要我怎麼能接受?」
我沉默了一會,讓她慢慢消化情緒,「你可以聊聊提姆被捕之後的事嗎?」
她嘆了口氣,在咖啡裡倒入更多的糖,「那時候我們還住在城裡,一間四樓的小公寓裡。那時候尚恩才剛滿十七個月,才剛學會走路。我們前一天還逗著尚恩,希望他能走的更遠一點。隔天警察就上門來,說提姆是個大壞蛋,說他是搶劫犯、是強姦犯、是殺人犯。我知道提姆多少在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為了我和尚恩,為了養這個家。但要他殺人?我真的無法想像。提姆被抓之後,我就帶著尚恩回了老家。那時候我為了逃避我父母逼婚而離開的老家,現在誰都不在了,誰都不能再逼我了。老實說,那瞬間我還真鬆了口氣。沒有了提姆,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幸虧有隔壁老太太介紹清潔工作,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怎麼養大尚恩。唉,但連尚恩也⋯⋯」
她說著從懷裡掏出手帕,用力地擤了鼻涕。
話匣子一開,她就說得停不下來。大概是這些年來,也沒有人能讓她坦承地說出一切。沒有人知道她就是提姆的妻子,她就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守了十幾年。她邊說邊哭,有時候我得停下來替她補充衛生紙。她說她第一次遇到提姆的時候,她正在咖啡廳裡讀著葉慈的詩,提姆就在她對面拉了張椅子坐下。他們聊了很多關於真愛,關於人生,關於反戰。他們聊到咖啡廳打烊,提姆很紳士地送她回去,然後隔天他們又在同一間咖啡廳相遇。萊特太太說,她從來沒有讓提姆上她的樓,直到他們結婚。
用文學來打動女人,讓她們放下戒心,以為這就是真愛,這是提姆的慣用手法。但只有萊特太太是不同的,她沒有被殺,甚至還結了婚,有了孩子。這大概是提姆唯一的真愛,他那麼保護他的妻兒們,也許結婚的那一刻,他也曾經想過要過平凡的生活吧。
我送萊特太太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的雙眼紅腫,我只能一再向她道謝,請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再和我說。她不安地向我確認自己的身份不會暴露,我只能再三向她保證絕對安全。老實說,這個研究如此困難,連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這個議題如此沈重,必須挖掘人們心中最軟弱的傷口,又有多少人願意信任我,對我訴說他們的故事呢?
我回到研究室,看見凱恩坐在我的座位上,看著街道發呆。
「凱恩。」我喊他的名字。
他應聲回過頭來,長長的瀏海遮住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他沒有笑,也沒有像之前那樣撲過來。看他這樣子,我不禁嘆了口氣。依照凱恩的好習慣,他一定又在門外偷聽了。
「凱恩,你想不想見見你的父母?」
他沉默了一會,「輔捷,他們不是提姆。」
「但也許你的父母也同樣愛著你。」
「輔捷,你真的不認識他們。我早就當作他們已經死了。」他從我的座位上跳了下來,從我身邊穿過,跑出研究室。我並不擔心凱恩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我卻開始有些害怕我到底有多了解凱恩。
凱恩總是傻呼呼的在我身邊轉悠,給我最純粹的微笑和擁抱,以致於我經常忘了他的過去,忘了他也許也曾經受過傷。他把過去的自己隱藏的太好,也許就像是他說的「當作他們死了」,他也當作過去的自己已經死了。這或許也不是壞事,就讓時間治癒一切。可是看著凱恩這麼平淡地說出這些話,我還是覺得有些害怕,但我也同樣害怕去深究這一切會傷害到凱恩。如果是受訪者,如果他們不願意說,我也就只能算了。但對於凱恩,我必須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一隻飛蟲從窗戶間的縫隙鑽了進來,盲目地往光源猛撞,最後被困在燈罩裡,無助地拍動翅膀。我關上燈,只願牠能自己找到出路。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3EsglD9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