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早就知道凱恩要去的地方。我們過了伊利諾之後就開始往南前進，打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他要回家。他要回去那個他自幼生長的地方，有著他與家人們最親密也最痛苦的回憶。他要去撕開自己內心的傷口，他知道唯有如此，他才能繼續前進。
凱恩駛離了國道，步上小路，路也跟著不平整了起來。開了一會，眼前出現了一道閘門，門邊放著信箱，角落掛著一片棕色的牌子寫著：「前方為私有土地，請勿進入。」
凱恩完全無視那個警告標語，就這麼直直開了過去。碎石敲打著車底盤，我不免為我這十幾年老車捏了把冷汗。
我們又開了幾分鐘，一棟破敗的房子在眼前出現，凱恩停下車，默默地看著那棟屋子，許久許久。
那是一棟雙層的老屋，門前有幾段階梯，連接著門廊。油漆斑駁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屋頂上破了個大洞，凹陷下去。窗戶也已經破了洞，積滿灰塵，從外頭看不進去。屋旁停著一台吉普皮卡老車，車門邊都生了鏽，四個輪胎都沒了氣。門外還有一棵已經枯萎的樹。
凱恩抬腳跨過腐爛的階梯，跨上門廊。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扶手，然後落下。他伸手拉開紗門，推開木門。門也早已爛的差不多了，鎖也早已失去作用。一推開門，就揚起了灰塵，一股陳舊的臭味撲鼻而來，我不得不用衣服遮住口鼻。但凱恩卻只是怔怔地繼續前進。正門正對著是通往二樓的階梯，右手邊是衣帽架，左手邊是前廳。室內意外地保存良好，除了積滿灰塵以外，看起來就像是主人剛出門去了一樣。前廳裡擺著一張雙人沙發和單人沙發，米色的底上印著花紋。沙發正對著火爐，火爐旁還擺著火鉗，像是剛用完才放在那裡。地上散亂著拼圖、書和報紙，時間永遠停留在了一九六一年。
前廳連接著餐廳，餐廳的燈有著馬賽克花紋，只不過也破了，碎片掉落在餐桌上，餐桌上還舖著桌巾。從裝潢可以看得出來，其實這個家的主人用了不少心。
凱恩的指尖繼續撫過每一件家具，掃落更多灰塵。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我也無從得知他的想法。有多少是懷念？又有多少是恨？
從餐廳出來就是廚房。平底鍋還放在爐子上，沾滿油漬，又積滿了灰塵。碗槽裡堆著還沒洗完的碗盤，就連腐敗的臭味都已經淡去。
「那天警察來的時候，我們才剛吃完早餐。」凱恩突然開口，「就在那邊那張餐桌上。我還記得我們吃了水煮蛋、培根，還有花椰菜。我討厭吃花椰菜，但是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還是硬吞了下去。我媽還站在那裡準備要洗碗的時候，門就被敲響了。我爸拿起靠在餐桌邊的獵槍去開門，然後我就聽到了槍聲。我衝去一看，我爸他摀著肩膀，倒在血泊裡，痛苦地呻吟著。那時候我想：『啊，真是太好了。原來他也是會痛的啊。』警察把我抱了起來，交給了他的同事，然後才把我爸給銬了起來。他一個人繼續往屋裡搜索，那時候我媽正從廚房的後門準備逃走。我看見我們停在門前的車，輪胎早已被刺破。沒有了車，在這片平原上，她又能逃去哪裡呢？她又為什麼要逃呢？」
凱恩握緊了自己沾滿灰塵的手，用力深吸了口氣，然後咳了幾口，但又吸進了更多灰塵，於是咳得更加停不下來。我攙著他從前門出去，他又咳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他倚在欄杆上，看著遠方的景色，指向那一片光禿禿的草原，「從這裡，到那裡種麥子。另一半養牛，再更遠看不到的那裡，有一座抽水風車，旁邊有牛舍。德克叔叔住在那個方向，小鎮在那個方向。」
無論他指向哪裡，對我而言都只是一成不變的景色，但對他而言都是回憶。
凱恩重新踏入屋內，登上了二樓。二樓閣樓的天花板傾斜，破了個洞，炙熱的陽光從洞口灑落，微粒在空中浮動，散發著光。樓梯連接著一個小小的客廳，很明顯被佈置成小孩房的樣子。地上擺著童書繪本，還有一些木製的玩具。凱恩蹲下身去，把一隻木製的小馬握在手裡，然後又鬆開。
他看著那隻小馬，跟著在陽光底下笑了，「我以前很喜歡這個呢。我爸總是喜歡把這個藏起來，讓我焦急的哭泣，看我灰頭土臉地去找。只要我找進了主臥室，他就有理由懲罰我。」
他又站起身來，往閣樓深處走去。那裡有扇門，通往一個狹窄的浴室。凱恩沒有進去，逕直走向了一旁擺著的小床，床邊是一扇窗。他單腳跪在床上，傾身解開窗戶的鎖，花了點力氣才把卡住的窗戶給推了起來。熱風從外頭吹來，捎來一絲清新的氣息。他瞇起眼來，讓風吹拂自己的頭髮。他拉著我在他的床上坐下，揚起了一陣灰。他握著我的手，變換角度吻著我，沒有深入的意思，很清純的那種。接吻的聲音在寂靜的廢墟裡聽起來格外清晰。他吻了一個特別長的之後，停下來看我。
「跟你一起來真是太好了。」說完又親了一口，這才站起身來。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往樓下走去。
我跟了上去，我只見他下了樓，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餐廳和廚房後面還有一個三面的小空間，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左邊那一扇門，那裡是主臥室。臥室裡擺著一張雙人床，一張沙發，一個衣櫃、和一個床邊桌，桌上放著一盞檯燈。白底的床單上印著有些老氣的灰色花樣。
凱恩握緊了我的手，捏的我有點痛。他顫抖著，掃視著這間房間。他突然甩開我的手，朝衣櫃走去。把所有男式的衣服都給掏了出來，然後找出了一隻木雕的小馬。凱恩緊緊握著那個玩具，很久很久。我以為他會把那個玩具收進口袋裡，但他卻只是忿忿地把那匹小馬甩在地上，大步走了出去。
我又忍不住我的好奇心，推開了另外兩扇門。主臥室的對面是書房，我走進書房，有些意外那裡擺滿了各種藏書。有小說，也有各個學門的書，哲學、歷史、心理學、醫學。凱恩就是在這些書的圍繞之下長大的嗎？難怪他會這麼無所謂地讀著那些心理學大學教科書。
書桌看起來用了很好的木材，舖著深黑色的書寫墊，旁邊放著一隻早已乾涸的鋼筆。我拉開抽屜，看見一本日記靜靜地躺在抽屜裡，甚至沒染上一點灰塵。我只掙扎了不到幾秒鐘，就把那本上鎖的日記本收進了懷裡。剝皮連環殺手的日記本！這是多麼完美的研究素材！
我聽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我剛踏出房門，就對上了凱恩的視線。他冰涼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慄，我聞到了汽油的味道。
「輔捷，你出去。」他冷冷的說。
「你想要做⋯⋯」
「你給我出去。」他加重了語氣。見我一動也不動，他不耐煩地打開第三扇通往外面的後門，把我給推了出去，重重摔上了門。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ojhCGjhn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