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去,冬將至,十月悄悄來到,這天,剛用完早膳,周天恩和洛霜剛從御花園散步回到臥房,周天恩坐在靠牆的椅子上,手上處理一些蕭言從雲國與虹國邊境送來的書信,一旁洛霜看似心無旁騖喝著茶,實則不時看向讀信的周天恩,見他正忙著,看了幾眼還是將想說的話咽下。
「約莫在路上了。」周天恩雖看著信,但洛霜不加掩飾的目光對習武的他而言清晰又強烈,不用問也知道洛霜想問什麼,見對方努力隱藏亢奮又故作冷靜的模樣,他不禁揚起嘴角。
「恩,我知道。」洛霜冷靜道,經過太醫院首座方亦延這些天的悉心調養,她的喉嚨已是大好,雖故作平靜,可不時望向窗外的眼神出賣了她。
今天,是洛家的姐妹們來宮會面的日子,自從宴會上四人緣慳一面,洛霜心中就盼著四人入宮一趟,盼到今天終於能如願以償,她有些興奮。
雖然宮裡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有藏書豐富的書房,有比洛家廚子手藝更好的御廚,還有......對自己不差的周天恩。可終究沒有能取代姐妹三人的存在,只有她們才能讓自己真正徹底放鬆下來。
—而且有些事,我想和她們說。
思及此處,洛霜面上微紅,瞥一眼自散步回來就坐到椅子上看信,一口水也沒喝的人,她另外斟一杯茶,端至周天恩旁。「喝茶?」
「多謝。」周天恩抬頭對洛霜一笑,自然地接過,仰首一飲而盡,隨即將杯子重新遞予洛霜,她也自然地接過回到桌旁,兩人自然而流暢的動作顯示這樣的行為已然不是第一次做。
有些相處,不是轟轟烈烈,卻如滴水穿石,漸漸深入骨髓。
看周天恩泰然自若的樣子,洛霜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為周天恩斟茶時,是在一下著大雨的夜晚。
在永安侯府的宴會結束隔天,周天恩突然告訴洛霜有事要出一趟遠門,最終在消失十天後的夜裡歸來,那堪稱是洛霜見到周天恩最狼狽的時候,他一身泥濘,渾身被大雨浸濕,看著已入睡卻又被驚醒的洛霜眼含歉意:「吵醒妳了,對不住,妳繼續睡,我去換身衣服。」
周天恩說完閃身就走,洛霜卻是無法乖乖聽話睡覺的,她爬下床坐在桌旁等著,這十天,洛霜一人在玄寧殿,只有跟夏皇后請安時會出門,舉目所見都是恭敬嚴謹的太監和宮女,她一直端著自己,偶爾會情不自禁想念有周天恩在的時候,他總有各種新奇的花樣,或是散步,或是逛街,甚至只是待在書房,原本覺得都能平靜接受的洛霜在周天恩離開後,發覺這些事情都變得無聊起來,當初似乎是因為周天恩在,才讓這些事情做起來不那麼枯燥乏味。
待周天恩沖完澡回到房間,便見洛霜對自己揚起一抹微笑:「你回來了。」
明明總是人如其名般給人冷若冰霜的感覺,卻又在一些時刻溫暖如陽,周天恩有些呆愣,因為預料之外的等待,因為冰霜消融般的燦爛笑意,在外的疲憊和奔波產生的倦意被這抹笑輕輕地撫平,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上前擁抱的衝動。
「怎麼不睡?」周天恩心中被溫柔所填滿,柔聲問。
「不睏。」洛霜收起笑淡淡回應,她自覺方才笑的有些傻,令此刻的她有些心虛。
心虛的時候,為了掩飾,洛霜的表情總是愈發淡定。
「這些天還好嗎?」周天恩一頭長髮剛剛洗過還是濕的,一束束隨意披散,再加上他穿著寬鬆的衣物若隱若現他的鎖骨和衣下的風光,洛霜不自覺地吞嚥一口口水,別開目光,面色潮紅。
她不知怎麼回事,但心跳忽地不受控制地加速,甚至能聽清自身的心跳聲。
「沒什麼特別的事。」洛霜聲音有些乾啞,清清喉嚨,告訴自己要冷靜,隨即看向周天恩:「你呢?事情順利嗎?」
「恩,挺順利的,就是擔憂妳一人在宮裡會不會有事。」周天恩說這話時神色無比自然,似乎理所當然,洛霜忍不住瞥一眼一臉鎮定的他,卻見濕漉漉的長髮有水珠順著髮尾滲出,原本鬆垮的衣物因為濕潤而貼著身體,這下洛霜顧不上其他,皺起眉頭,一言不發走至外頭跟守在門外的小翠吩咐幾句,又走進房中取出衣櫃裡的大片羊毛布料,最後來到周天恩後方。
從始至終周天恩的視線都黏在洛霜身上,疑惑地看著她:「怎麼?」
「轉過頭去。」洛霜言簡意賅地說道,有著不容質疑的魄力,周天恩竟鬼使神差地乖乖別過頭,下一瞬間他身子一僵,感覺到洛霜將一大片羊毛布料鋪在自己頭頂,隔著羊毛布輕柔地又摸又揉他的頭,周天恩驚嚇不已,不禁抖了一下,從靈魂深處湧上的一股癢意讓人心肝一顫。
洛霜感覺到周天恩的異狀,一邊擦拭一邊認真說道:「別亂動,即使練武之軀,放任濕髮這般吹風也是極容易受風寒的。」
「恩。」難得的,周天恩乖巧的像孩子一樣任由洛霜擺弄,他閉上眼睛感受此刻寧靜又溫暖的時光。
在江湖打滾多年,受風寒又如何?照樣血雨腥風,上躥下跳,掙扎求生,原以為心如鋼鐵,可當這世上有一個人擔憂自己,當有人以近乎呵護的手段對待自己時,周天恩領會到的是如繞指柔一般的暖意,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正深深陷進這溫暖裡,即使明白溫暖只是洛霜不經意佈置的陷阱。
總在籌謀與佈局的周天恩總自詡獵人,可某些時刻他也願變成看見陷阱中的食物就毫不猶豫撲去的獵物,只為令人心甘情願沉淪的片刻歡愉。
就在這時,房門極其破壞氣氛的被敲響,周天恩睜開眼不滿地皺眉,沉聲問:「誰。」
「奴婢小翠奉太子妃之令......」不喜聽一大段無趣制式台詞的洛霜在小翠還未說完時便已打開門,接過小翠手中之物打斷道:「好了,下去吧。」
小翠頷首,餘光瞥見太子的頭上披著一件羊毛布,眼神嚴厲地瞪著自己,心中一抖,連忙恭敬無比地垂首告退,一邊走一邊絞盡腦汁的想自己做錯什麼......
洛霜走至桌旁,用剛剛從小翠手中拿到的熱茶壺替周天恩斟一杯熱茶,側頭問:「喝茶嗎?剛剛讓小翠溫的。」
「多謝。」周天恩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剛熱好的茶上升著熱氣,他握著茶杯感覺熱度滲過茶杯來到手心,手心漸暖。
洛霜微揚嘴角,只覺夜色襯得周天恩的眼更加明亮,俊朗耀人,兩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湧起一股被自己忽略、壓抑的思念。
—終於回來了。
夜幕低垂冰冷,羊皮和熱茶暖的,是兩人漂泊的心。
「前兩天母后來過問起你。」給完茶,洛霜坐回周天恩右方,一邊說一邊也替自己斟一杯茶,沒想到剛倒完便見周天恩一臉緊張地提醒:「燙的,別喝。」
洛霜心下發窘,想起上次在宴會上的失態臉色微紅,極力解釋:「我當然不會!」卻見對方一臉不信任皺眉看自己,頗是為難地點頭。
「總之!母后來問你去哪,我不知如何應答便說不知道,你自己去與母后解釋吧。我先去睡了!」洛霜自覺自己有些惱羞成怒,但實在對方的眼神質疑意味太濃,她面子上掛不住便想走,沒想到才剛起身周天恩便眼明手快抓住洛霜的左手,她心中一驚望向他,卻見其一本正經地說:「茶都倒了,喝完再睡,別浪費。」
無聲較勁和眼神對撞開始,最後洛霜還是坐下,看似無意補充道:「確實不該浪費茶葉。」似乎真被周天恩的話給說服一般。
周天恩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只輕輕揚起嘴角沒發出笑聲,他已然習慣洛霜這種無論如何都不肯敗下陣來的說法,好強、倔強、愛逞強。
「母后那裡我自去解釋......」周天恩岔開話題,說到此處卻雙目微沉,自從夏凊成為夏皇后,周天恩還未真正與她深談過,閉上眼似乎便能感覺到刺向她那一劍的危險和痛楚,成為壓在心上最沉重的巨石。
巨石上刻著的是周天恩的無能,他十年來的一事無成。
「母妃不會介意的。」忽地,洛霜看似離題,卻是洞悉周天恩所思所想後做出回答。
她知道,周天恩一直耿耿於懷那一劍。他的自責和無措是那樣明顯,以致她不必去問也能發現。周天恩總在逃避每一瞬與夏凊相遇的可能,他的行為令洛霜心中不再將他視為從前那位就連性命也當作雲淡風輕的男子,而是與自己相同,遇事會逃避的弱冠少年而已。
逃避,是每個人都會做的,周天恩會,她也會。有些無法消化的過往就讓它被鎖在重重心房之下,永遠不打開,永遠不聞、不聽、不看也沒關係。
但如果世上能有一個人告訴自己,這被自己重重鎖上的黑暗盒子,其實並沒有如此深沉,能有個人拿著鑰匙打開盒子,讓光亮進去,那自己在盒子中暗無天日的痛苦亦能破殼而出,重新蛻變迎向光明吧?
洛霜深深明白這點,所以期望周天恩能夠破開盒子,讓她看看這世上有人能夠從黑暗走向光明,也許有一天,自己也能夠走出自己的路,即使時日今日她所能走出的道路只有逃避而已。
「從始至終,介意的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周天恩聽見洛霜的回答,自嘲一笑,每一次夏凊被自己打斷的欲言又止,每一次被自己避開的會面,他身為當事人一清二楚。
是周天恩自己,把自己綁在這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境遇。
「沒有人知道你的苦,你願意介意便介意,不願意介意就不介意,沒有人能夠因為你介意而嘲笑你,你自己也不行。」洛霜眼中湧起淡淡的哀傷,但周天恩被她平平淡淡的話所震懾,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忽略她一閃而逝的寂寞和痛楚,他垂下眼,一時兩人相對無言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
「你總是能看得開。」周天恩回過神微微一笑,看洛霜有些發楞的樣子,心中湧上一股柔情,一種骨子裡透出的欣賞。
回望周天恩的洛霜聽見他的話心中一震,沒說什麼,低頭默默啜飲一口熱茶。
茶燙口,卻還能忍受。就像這世上有些事讓人痛苦,可忍著忍著,好似便能欺騙自己,其實這沒有什麼。
洛霜無聲地問自己-這是看開嗎?
「你可記得答應過我,要請姊妹們來宮裡一觀?」洛霜喝完茶淡淡地轉移話題,只因為自己似乎再也無法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周天恩沒有多想,即刻點頭應承:「好。三天之內。」
自那以後兩天,周天恩沒再出遠門而是回到和從前一樣與洛霜同進同出的日子,並且用最快的速度遞進宮帖子給洛家,履行之前因急事而未能實踐的,在馬車上的諾言。
今天是第三天,周天恩履行諾言-就是今日,姊妹們終於要來了。
「給太子、太子妃請安,永安侯府有人求見。」忽地,前來報信的太監的聲音打斷洛霜的思緒,看信的周天恩眉一揚-來的真快,看來迫不及待的人並不是只有洛霜阿......
只見洛霜因興奮而突兀地站起身,隨即自覺失態僵住,她故作無事道:「讓她們進來吧。」
周天恩忍不住笑出聲,令進來傳訊的太監都不禁一愣望去,太子儀表堂堂,平日裡待眾人威嚴又客氣,每每勾著一抹高深莫測、看不出情緒的嘴角發號施令,卻極少露出放肆的笑容,而讓他更驚的是太子妃聞聲竟一眼瞪去,而太子揚起的嘴角便垂回去原來的位置,一副不敢造次的模樣,顧著震驚間,他僵在原地。
「還不去嗎?」太子注意到他的失態,視線輕飄飄地落下,聲音已然透著不滿和警告,太監回過神被太子犀利的眼神看得冷汗從背上浸出,竟忘記糾正太子妃的話便匆匆垂首轉身離去-來人不應該以「她們」來稱之,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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