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鴻雪一路上東躲西逃,從深山老林逃到了京城──遇到了當時才六歲的陛下,當時的八大王,端王殿下。殿下仁德,收留我倆,讓我們入端王府當王府侍衛,登基後更是大力提攜鴻雪,而我麼……我是女子,自然是不能入朝為官的,就待在外面,偶爾替陛下辦點小事,解難排憂。」
李師雁微微一笑,很有分寸地略過那些「小事」是什麼,也沒有提到自己不願入宮與其他后妃共侍一夫、與趙羲大吵一架的往事。
趙羲卻記仇地低聲哼哼。
「氣煞朕也,也就你敢三番四次違抗朕的旨意……!待在秦樓楚館裡有什麼好的?那些擲千金只為一親芳澤的官兒,品秩再高,俸祿再多,能比得上官家?那些整天圍著你打轉的才子再有才,能比得上朕文采風流,『天下一人』(註1)?」
李師雁挑了挑眉:「妾身在大雪天裡鑿冰跳河撈魚,有人卻不領情,金齏玉膾吃完了,閒話恁地多。我的心肝兒玉卿,可千萬別變成一樣的負心薄情郎。」
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叫趙羲漲紅了臉,急道:「你怎麼能這樣子說朕!朕多年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在樊樓胡鬧,哪裡待你不好了?」
「好罷,是妾身失言,給官家賠罪了。要吃個貢橙麼?官家御賜的嶺南貢橙,妾身可不敢全吃光,還留著一個,等著官家過來一起分著吃。」
趙羲的顏面保住了,馬上笑逐顏開:「當然要吃,你剝給朕吃。朕還要聽你吹笙,這可是朕當初在端王府裡親手教你的,沒有荒廢退步罷?」
李師雁從善如流,拿來個貢橙,用小刀削了皮,纖纖玉指破開一瓣瓣果肉,分給趙羲吃,又吹了首《少年遊》的詞牌曲子,悠揚的笙樂在房中繚繞不散。
趙羲聽得搖頭晃腦,津津有味,聽完又說自己在被刺客追殺時袖子勾破了一道,央著李師雁幫他補袖子。
「好雁娘,你瞧,城樓打了三更了,外面霜氣又濃重,冷得很,就別攆你家趙八郎走了罷?」
李師雁不讓他貼過來,道:「真該回去了。宮人知你胡鬧慣了,但若日上三竿都找不著人,肯定亂成一團。我也還要查一查,到底是誰走漏的消息,竟然知道你這時候過來,向玄鳥通風報訊?正事要緊,別胡鬧!」
「好罷。那我帶玉卿回去了?」
「讓他再待一會兒吧,這孩子自小沒爹沒娘,在姑姑這裡至少有個家中長輩疼著。」
趙羲戀戀不捨地點頭,提著燈鑽地道離開,李師雁撮唇作哨,大白蟒跟了上去,充當護衛。
人一走,李師雁馬上換了一副臉色,促狹地對李謹言擠擠眼,笑著悄聲耳語:「剛才用最青的一枚貢橙應付完那混帳趙八,姑姑做正事前,再給心肝寶貝兒剝個更甜的!」
李謹言吃了橙子,果玉金黃,酸甜適中,一咬下去,鮮甜的汁水迸出來,清香的味道在舌尖流連不去,端的是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他心中道:自己這算是跟著燕珉帝沾了點艷福,在冬日暖帳中聞著房中香氣,吃著燕史中有名的美人親手剝的甜橙,聽曲兒……
慢著,這場面好像似曾相識?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註1)
這樣一想,李謹言驀地發現,還躲在床下的太學正小白臉,名字也非常熟悉……
周彥,可不就是寫下這首詞的、在後世鼎鼎有名的燕代大詞人?
他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跟李師雁提起:「床底下……」
李師雁毫不為意,笑吟吟地撩了撩髮鬢:「我知道,是周太學正周美成。隨他聽去,他是老實人,又喜歡我喜歡得快發狂,不會抖出去的。是不是啊美成?」
表字「美成」的周彥藏不下去了,但到了這時候反倒不肯鑽出來,試圖抓住最後一絲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顏面,縮在床底,哽咽著一句沒一句地罵人。
「水性楊花的妖女……妖女!」
李師雁故意摟著李謹言激他:「美成說得沒錯,我李師雁是水性楊花的頭牌行首,又是心狠手辣的蛇蠍妖女。先是勾引陛下,給陛下生了個玉雪可愛的小帝姬,托在弟弟名下撫養,現在又來勾引太學正。怎麼樣?」
李謹言是真服了她信手拈來說瞎話的功力,急道:「我不是──」
周彥心中亂糟糟的,以他官位也不曾進入內廷見過帝姬,哪裡分得清她說真話或假話?
「你幹脆殺了我算了!這般欺辱於我,虧我一片真心,朝思暮想,天天譜曲寫詞送到樊樓……嗚……」
李師雁笑著揪他出來,不顧他掙扎,強行香了他臉頰一口,才把人丟出去。
「我不缺妙曲好詞,不缺入骨相思,人的一腔熱血真心到底也沒多大用處。臉和頸的痕跡擦擦,莫讓國子監上下瞧見了,三天後酉時再來,姑奶奶教你一整晚下不了床!」
周彥既羞且憤,摀著臉哭著奪門而出,在門檻上狠狠絆了一下,跌了個灰頭土面,捂著腫起來的額頭,一拐一拐跑掉了。
李謹言心中有點同情周彥,忍不住說:「姑姑,對人家好些罷……」
萬一氣得人燒了詞稿,跳了汴河,筆下那些驚才絕艷的詞作就通通沒了!
李師雁還是笑,一雙翦水明眸卻情不自禁地追尋著周彥離開的方向,掠過一絲黯然。
「沒人逼著他來樊樓,是他自找煩惱。我打賭他三天後還來,來一次我氣他一次,看他什麼時候才肯死心。」
她說完,心情明顯地低落了許多,但仍然勉力提起精神,叫來樊樓的手下,一一地仔細詢問,調兵遣將。
「『鳶』、『鵲』,在京城裡日夜輪流搜索,打聽消息,看到穿黑衣的駝背老婦,馬上抓起來。」
代號為『鳶』的歌伎問:「首領,玄鳥老祖易容之術出神入化,不僅容貌聲線可以偽裝,身形也可以。若她一直不以真容示人,豈不是永遠神出鬼沒?」
李師雁點頭:「是,但她功力似乎不如以往了,你們說她纏鬥到後來捂著心口,又被『鶴』的掌風掃到一下,對吧?她可能之前受了傷,又或者練功出了什麼岔子,應該比較容易認出來。」
她轉向李謹言,問道:「陛下帶你過來時,可有旁人在場?」
「有四名貼身侍候的宮女,陛下讓她們去取燈。」
李師雁心叫不妙:她派去燕珉帝身邊的心腹明明只有三人!
她趕緊叫李謹言形容四名侍女的外貌和言行舉止,結果發現那個多嘴慫恿趙羲給李謹言換帝姬服飾的宮女就是面生的人,是奸細!
肯定是趁拿衣物時洩露風聲了!
她心中暗罵趙羲大意,起用外人,卻也只能馬上補救:「『鴉』,趕緊處理,也把另外三人帶回來,我得確保他們有否受到奸細蠱惑或脅迫。」
使笛中劍的樂師「鴉」一言不發,躬身領命,掀開暗格鑽進密道。
李師雁任務分派得七七八八,環視一圈還留著的手下,眉頭驀地一皺。
「『小燕』呢?」
「回首領,玄鳥來襲時,她在曹門至保康門一帶夜巡。我們剛去找人,發現她掉河裡了,撈上來以後一直昏睡。她小孩子心性貪玩,這不,掉河裡著了涼……」
「失足掉河裡?不應該吧,把人帶過來我瞧瞧。」
小燕是樊樓刺客裡的老么,年紀和李謹言相仿,還不到及笄之年,身量嬌小,長了一張俏麗的鵝蛋臉,被抬過來的時候裹著棉被,臉上泛著可怕的青氣,嘴唇一點血色也無。
李師雁掀開她的夜行衣一看,丹田位置赫然烙著一個青黑色的掌印,色澤暗沉可怖。
李師雁臉色很不好看。
「是玄鳥老祖的『玄冥掌』。」
她叛出玄鳥時,玄鳥老祖剛開始修煉這門毒功,每日把手浸泡在西域毒鳥羽毛制成的『玄冥』藥液之中一個時辰,打鬥時從掌心逼出毒來,若是容她直接觸碰到頂門、心口或丹田,寒毒入體,中者便會全身發冷如同墮入幽冥,受盡寒毒之苦,最終全身發青僵死,是一門狠毒至極的旁門功法。
李師雁急忙給她餵服了一顆散發著花草清香的藥丸,再撈起她冰涼的手腕把了把脈,脈象模糊不清,若有若無,雖然未至於生機絕竭,但中了這寒毒後竟然已經虛弱得如同將行就木的老人,吃下良丹妙藥後也只是略有起色。
她長歎一聲,道:「寒毒已經深入五臟六腑,膠固於經脈之中,雖然吃下百花榮茂丹後性命暫時可保,表面上仍然和以往差不多,但元氣大傷,能活多久要看她的造化,這一行也待不下去了……」
小燕悠悠醒轉,聽到這句話,似乎已經預視到自己黯淡的命運,兩行眼淚淌了下來,掙扎著下了地,跪著不說話,只哭著一下下地磕頭。
樊樓的刺客大多都是李師雁在京城周圍收留的窮苦人,日夜相處下來多少有點道義情份,對小燕這麼年幼的就更像在養乾女兒,雖然她不會因為心軟而把無用之人留在樊樓,但她也不想做得太絕情。
於是,她問李謹言:「玉卿,幫姑姑一個忙可好?等小燕養好了些,我讓她當你的貼身侍女,可好?雖然內功根基損毀,但手法眼力還在,一般宵小不是她的對手,人也機靈,有她在你身側我放心些。」
李謹言點了點頭,也問李師雁:「姑姑,那我也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別說求不求的,我的心肝兒想要什麼?你儘管開口,但凡姑姑能幫上忙的一定幫到底。」
李謹言經歷遇刺差點丟了小命,又很是不滿意自己這副孱弱的身體,心中已有打算,就道:「姑姑,我能跟著你稍稍鍛煉一下身體,學點防身的本事麼?」
註1:宋徽宗的花押是「天下一人」。
註2:宋‧周邦彥《少年遊‧并刀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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