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燕太宗時曾想再擴建皇城,但由於民房密集,百姓群起抵制而不得不放棄。
一直到了燕珉帝這一朝,蔡亭、童煥等喜歡阿諛奉承的臣子合計把舊城濠外疏浚為河,取名「景龍江」,又把皇城以北一直到內城北牆一段全部圈起來,再將這裡的一些兵營、作坊和寺院全部遷走,建成延福宮,讓珉帝可以隨時遊玩。
延福宮內疊石為山,鑿地為池,高閣廣池,宮內種植名目繁多的奇花異草、茂林修竹,蓄珍禽奇獸,李謹言卻無暇欣賞。
他遠遠就聽到了擾攘吵鬧的聲音。
燕珉帝氣勢洶洶地咆哮著:「陸甫石,別恃著身為三朝老臣就敢與朕作對!天家之事更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傳朕旨意,拖這姓陸的下去,杖斃了!──動手啊,怎麼還不動手?是不是連御令都不聽了?」
一干宮人的勸說聲混雜其中,卻連燕珉帝最寵信的老內侍馬德光也討不了好。
「官家息怒,左相畢竟是親受先帝顧命的輔國重臣,老奴擔心,殺了恐怕有損陛下……」
「馬德光你住口退下!誰攔朕朕就殺誰!沒人敢動手是吧?一群廢物,朕自己來!信不信朕殺死你,殺死你這老匹夫──」
一把蒼老的聲音痛心疾首地高呼:「是,臣罪該萬死,愧對先帝和太子殿下,臣有錯,錯在當年低頭認下那道假詔書,率領群臣跪拜一個無德無能之人為君──唔呃!」
燕珉帝大發脾氣,不知道摔了還是踢翻了什麼,一陣「砰砰碰碰」亂響,旋即又響起結結實實的一聲悶響。
「蓬!」
「大膽反賊!朕殺了你,今天就殺了你!」
李謹言趕到時,看到的正是燕珉帝氣沖沖地提著腿猛踹,一個年邁官兒倒地不起,被踹得「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染得旁邊一塊太湖石血跡斑斑,頭上戴的黑色長翅官帽──直腳幞頭(註1)也掉了,灰白的髮髻散了大半,赤朱色的官袍上心口處留下一大個鞋印,顯得狼狽不堪。
通常只有一二品大員才能著朱色官服,當中年屆七旬高齡還沒致仕的就更少了,以李謹言所知只有右相蔡亭,以及自己一直未曾見過的左相陸甫石。
毋庸置疑,眼前這個年邁官兒正是陸甫石。
陸甫石雖然挨了踹吐了血,卻還清醒著,雙目如電,像不怕死似的悍然怒視著燕珉帝。
「君要臣死,臣……咳,呃咳……不得不死,大不了把老臣的心也剖出來,看看是否碧血丹心!」
趙羲勃然色變。
「你……!你竟敢拿我與商紂比擬?陸甫石,信不信我不只殺了你,連你陸家也抄了,誅你九族?!」
此話一出,剛直不畏死者如陸甫石也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山羊鬚子顫巍巍的,神色慘然,不知道是憤怒、害怕還是絕望,卻什麼都沒有說,只默默嚥下滿嘴鮮血,閉上眼睛,引頸就戮。
趙羲同樣寸步不讓,咬牙切齒,「呼哧呼哧」地喘氣,握緊了拳頭,瞪視著陸甫石,眼中殺意高漲。
場面劍拔弩張,四周所有旁觀的人都為之汗流浹背,大氣不敢透半口。
李謹言壓下心中焦急,故意對陸甫石正眼看也不看,上前拉住趙羲的袖子晃了晃。
趙羲不賣帳,氣呼呼地甩開他的手,呵斥道:「胡鬧!玉卿,誰找你過來的?不管是哪個多管閒事的叫你過來、教你說什麼、做什麼,都別聽,也別想著勸朕!」
李謹言再度牽住袖子,仰起臉道:「玉卿只是想知道,陛下為何如此生氣?這人是誰,怎麼惹怒陛下了?」
難得終於有人站在自己這邊,趙羲如獲至寶,馬上把一肚子窩著的怒火都發洩出來了,牽住李謹言的手指向陸甫石,又踢了幾下那塊染血的太湖石出氣。
「正是這屠豬戶的陸老西兒!」他恨恨地道,「朕忍這姓陸的忍很久了,他卻一再得寸進尺,屢屢提起叛王趙策元、從前的廢太子──分明意欲謀逆!你說,他該不該死?」
李謹言早就知曉這個連史書都有記載的渾號,不慌不忙地揣著明白裝糊塗:「『屠豬戶的陸老西兒』?這名兒好生有趣。」
「這老匹夫祖籍山西,父輩以屠豬為生,可不就是『屠豬戶的陸老西兒』?」
李謹言出其不意地長身而拜,祝賀道:「如此說來,玉卿實在替大燕和陛下高興!」
趙羲一愣,道:「哪裡值得高興了?」
「連屠豬之輩也可進學、赴考、入朝、拜相,是我大燕興文教、三代明君皆納賢才之故。」
這麼一頂高帽子戴上去,不僅給燕珉帝戴了,還拉上先帝,想脫都脫不掉。
趙羲猝不及防,窒了一窒,有點心虛又有點不忿地反駁。
「他縱在前朝有些作為,勉強稱得上『賢才』,但如今已經七十有三,老糊塗了,不把朕放在眼內──斥責朕昨日上元夜觀百戲,不許朕加徵春稅,又不許朕擴建艮岳(註2),這些也罷了,還質疑帝位正統!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那他除了老來糊塗信口雌黃以外,可有別的謀逆之舉?玉卿知道,陸家今非昔比,三朝以來出了一后兩妃,前年出了一名狀元,如今在東宮任太子侍讀,還有吏部尚書、敷文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尹(註3)、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註4)……」
李謹言數著數著,果然見趙羲臉色紅轉白,白轉青,青復又轉紅,顯然意識到了:陸家的勢力在京城盤根錯節,陸甫石如果真要造反,動動指頭都能攪得天下大亂,根本用不著往他跟前湊!
更別說,若要認真計算輩分,他燕珉帝還得恭恭敬敬喊他口中的「老匹夫」一聲「舅公」……
但他愈想愈不服氣,悻悻道:「朕是官家!難道會怕了他陸老西兒不成?」
「陛下,這話說反啦,怕的該是陸相公才是,陛下剛才不是說要誅陸家九族麼?瞧,陸相公臉都白了,也不吭聲了,當然是怕的,只是以他莽夫脾性,總不能說低頭就低頭,傳出去也會被同僚和士人瞧不起,多沒面子呀。」
趙羲瞥一眼倒在地上的陸甫石,果然像是李謹言說的這樣,氣登時消了不少,還有點幸災樂禍,嘲弄道:「他活該!一點小小驚嚇都經不起,跟朕抬槓前都不思量一下的麼?」
李謹言打鐵趁熱,繼續勸誘:「古人有言:『君明臣直。』陸相公屢屢犯顏直諫,也是因為相信陛下聖明,願意虛心納諫。他進言之事未必全無道理,只是忠言逆耳而已,陛下不妨再思量一下。」
他又踮起腳,俯到趙羲耳邊悄聲笑說:「至於說陛下得位不正的無稽之談,不妨一笑置之,較真反而有瓜田李下之嫌。陛下也說了,這屠豬戶的陸西老兒七十有三,老糊塗了,想來也老糊塗不了多少年啦!」
這番話曉之以理之餘,不忘動之以情,方方面面都極為體貼聖意,趙羲一張繃著的臉皮至此徹底舒展開來,失笑出聲。
「朕的玉卿說得在理!朕跟這屠豬戶的陸西老兒計較做甚?罷了,今天挨了朕一腳總該老實了罷,給朕待在相府裡,沒十天半月莫要再在朕面前出現!」
註1:直脚幞頭又稱「展腳幞頭」,是職官冠帽,宋帝也會戴,後部帶有長長的兩根帽翅,像尺狀向兩邊伸展,文中為了形象化此物,間中以「長翅官帽」俗稱之。
註2:艮岳是北宋時期一座位於汴京里城東北部的大型人工山水皇家園林。
註3:這裡稍微說一下宋代官制(本文已作簡化處理,實際上複雜許多):
官員的官銜中包括「寄祿官」和「職事官」兩部分,前者用來定官階和俸祿,後者是實際職務。
對地方長官的任命差遣方式有判、知、權知/權發遣。「判」是指官階比職務高,「知」是官階與職務相等,「權知、權發遣」是官階比職務低,用現代的話來說類似代理。
至於開封府尹一職,通常由東宮擔當,因此大臣最多只能當權知的副手,但通常也會是皇帝重點培育的人才,才會命其權知開封府尹。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pM92ySolt
註4:宋朝軍職名。太宗時置,隸侍衛司,為騎兵龍衛軍、步兵神衛軍統兵官,地位略低於殿前司所屬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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