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被他們欺騙。」
「別被他們洗腦。」
「別被他們支配。」
講師在台上怒喊著來自人民心底的焰火,手腳舞動儼然這不是演講,而是一場抽象扭曲的舞會。台下的人們被氣氛的高點引燃,來自在上位者施壓的委屈與憤怒瞬間噴濺而出。
陸禹被灼傷了。他能感受到,他們的怒火。
他壓低了帽沿,試圖遮掩,接著一點一點的後退,慢慢挪著鞋跟到了出口邊的陰暗角落裡。陸禹盯著悲憤的他們一眼,眼神裡意味深長,旋即便又開起門的一角,像陣從來沒來過的風一般,沉默的離去。
出了門後拐一個彎便是一條短窄的走道,再來便是僅一人寬的木質樓梯。陸禹踩著皮鞋,木板的咿呀響被底下的群眾給掩蓋,他卻像是什麼也聽不到似的,即使震耳欲聾卻仍腳步平穩的踏著階梯上去。
打開了接著而來的磚色鐵門,巷底颳著的強風立刻灌入他的衣袖之中,只差嘴巴子給吹得膨脹。陸禹輕輕關起門,離開窄巷,在沉默的路燈下點了根菸,抬頭看著烏雲,帶了心事的抽著。
其實他是可以告發他們的。甚至,他仰賴逮捕這些人維生。
他大可以像個普通的大人,多帶幾個持了槍枝的同事,甩甩那威風的警棍,威嚇著這些反叛者──不,只要他想,就算是普通沒犯錯的民眾,那也是可以罰的。
陸禹的同伴裡頭,十個有七、八個是這樣子的;剩下那兩個,則是心善了點,但仍舊屈服在那些權力要脅的淫威之下,跟著幫忙那些為非作歹的大人。
身為少數的漢人警察,陸禹是在不同於漢的日式環境下成長,被試圖「馴化」成所謂天皇的子民。可即使受了他們的教育,憑藉著平時的觀察,他亦是了解了漢人與番仔在這惡意的社會裡的生存不易;而在當上了大人,自己同時也成為了圈子裡被欺壓的那名。
他對於自己的身分感到茫然。明明跟著日本人一同成長,上小學校的那段日子裡,他卻是被唾罵為「異類」的一名;明明自己穿著日人的衣服,街上的漢人卻會竊竊私語著說他是洋鬼子的「走狗」。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是個漢人。一個被賦予了監管同族人權力的四腳仔漢人──他厭惡這份權力。
陸禹呼出一圈煙雲,看著頭頂閃滅著的路燈,幾隻飛蛾撲火般的圍在黯淡的光亮邊,盲目的循著本能撞著。不多時,手裡的菸很快便到了盡頭。
「呸!」陸禹啐了聲,隨意將菸蒂扔在水溝蓋邊,嘴裡含糊著的那句,並不敢大聲張揚,「什麼狗屁大人,還不都是仗勢欺人的一群……」
走了幾步,陸禹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便又折回方才的路燈下,撿起剛才扔下的菸蒂,吹了吹灰塵,就放入了風衣的口袋。「可別被連累了……」陸禹喃喃道,心裡自然明白,扔垃圾可是要罰的,可罰的,卻是沒把街道給清乾淨的普通百姓們。
北方來的風愈發張狂了。陸禹掩實口鼻,手插在口袋裡,還揣著那根抽盡了的菸,腦海裡浮現的盡是妻與孩子的笑容。
又急匆匆走了幾步,已經走到了遠處的橋頭時,身後傳來一聲槍響。接著,便是更多聲。陸禹心裡猜到了幾分,卻遲遲站在原地不敢動。
在夜晚重歸於寂時,僵硬的轉過了頭,陸禹便看見了幾個同事滿身血跡的從自己方才走過的巷子底走了出來。似乎很愉悅,他們沾染了鮮血的面容帶著違背和諧與人性的笑容。
陸禹登時打了個冷顫,急匆匆的便蹲了下來,心裡祈禱,可別被發現,口裡不停的喃著:「完了,完了……」他知道暱事不上報是得罰的,說不準還得連累了妻兒。
陸禹扶著青石橋,時不時便探出顆頭觀察遠方的動靜。躲在這兒他們是看不到自己的,可自己卻能看清他們幾人的去向。他之所以不敢有太大動靜,主要還是得歸於這看不清人的夜色。
被查到同樣是警察的身分但卻不上報,被革職那還是後話;說不准他們瞧見這兒有個人在跑,以為是方才秘密集會裡的漏網之魚,連查都沒查便會當場擊斃了。
陸禹完全明白他們的手段。
於是他杵在原地,安靜的等著他們;心裡盤算,若是他們的方向朝的是自己──那就跳河罷,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而當他打著心裡的算盤時,一腳步聲卻緩緩的從後方響起。陸禹著實嚇著了,甚至於說,他已經摔倒在地,護著頭,緊閉雙眼,恐懼的等待死亡的到來。
……
這篇大概是二〇二〇年十月寫的,風格跟現在差很多,所以就不打算重修了。有趣的是,那時很瘋魯迅賴和的我,現在雖然寫著還順,但又主要往現實摻雜魔幻的風格去了。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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