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清楚知悉如此一番言論對人們而言是否顯得過度模糊,模稜,甚而有點矛盾;但是我必須說的是,狄亞特公爵給我的感覺,如他的府邸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全然的毛骨悚然,同時又擁有著隱匿的潛存的愛——是的,愛。請不必擔憂我的精神,亦不必擔憂我是否被囚禁在那陰森府邸裡某個深不見底的地窖,那可說是子虛烏有。
狄亞特公爵是個全心全意之人:他專注,他偏愛,他寵,他同時對人們毫無原則又對自己與愛人恪守著唯一準則——愛便是絕對,愛便是原則。有幸成為他的愛人,我想那是極度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它卻也確實地發生在了我的身上,就在十一個月之前。
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時間,除了非常的受寵若驚之外,便是與那日的詭譎天氣有關。
我必須說,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同時美麗又同時可怖的天空。當時我們一群人站在農村的入口邊,不遠處是我們用來洗衣、取水的河流,旁邊是一棵百餘歲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在前幾天死去的枯樹,更遠處則是連綿著的草坡,一路連亙到更遙遠的山,以及那雲裡透著霞光的天空。
傍晚時分的天空往往是橘色或者是紅色,總之幾乎都是暖色的調子,猶如城裡的布匹般那樣溫暖,慢慢地便漸層了墨紫藍等冷調,並被鍍上碎銀似的月光。然而那天又有點不一樣,說不出來的詭異氛圍,讓我們這些人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村子口。彷彿等著什麼不祥物事的幸臨,我們全都魔怔怔地望著那被暈為紅色的草坡之上,那更為慘紅如血的天空。
十幾雙,不,或許幾十雙,又或者幾百幾千幾萬雙受到喚召的眼,全默契地望著那下秒便要滲出血來,為所有人披上一襲華美的紅袍子的天幕。可它終究沒有下雨,一場若水若血的雨,而是飄過了幾朵遮掩不住它鮮紅的雲,欲蓋彌彰地飄向了東方又飄向了西方。而狄亞特公爵興許便是那雲的其一,既擁有著作為那紅的襯托,又擁有著一股說不上來的飄忽不定感。
狄亞特公爵騎著馬來到了這個小農村,但是並非隻身一人,身後的幾個人同樣騎著馬,上面綁了幾只麻布袋子,沉甸甸的,從遠方緩緩而來時便聽見了伴隨著馬蹄的那金幣的彼此撞擊聲。如此的清脆,讓我們突然都回過了神,不去看天空,而是看這擁有天神般面容與尊貴身分的公爵來到我們面前。那麻袋子隱隱約約顯現出了金幣的輪廓,一時間我身邊的人們他們的眼睛比天空還紅。
「薇利婭小姐,是哪一位?」蒼老的聲音從狄亞特公爵的身後響起,人們的眼神移開錢袋,一時之間面對這容貌衰老的老管家有些無措。管家清清喉嚨,沙啞的聲音再次問起:「薇利婭小姐,在這裡嗎?」
「是我。」我更是不解地往前站了一小步,在認識多年的姑娘們不可置信而嫉妒的目光裡,畏畏縮縮地抬眼看那位狄亞特公爵。他從始至終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靜靜地打量審視著我,眼神柔和,但竟有些像村裡的商人審視著一頭騾!
「是,妳在這,那真是太好了。」管家和藹地笑了起來,轉頭示意其他下人,他們便將錢袋解下丟在了馬的腳邊。「這是我們高貴、慷慨的狄亞特公爵,要賞賜給妳家人與朋友們的。現在,薇利婭小姐,請妳跟我們走吧。」
在人們小聲雜亂的討論聲中,在我的不可思議與手足無措間,一隻寬厚的手向我伸出,抬頭,狄亞特公爵帶著淡淡笑意的面容便映入眼簾。我伸手搭上了這位紳士的手,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在天旋地轉間將我帶上了狄亞特公爵的馬。牠紅棕色的鬃毛彷彿那可怖的陽光,化為形體刮刺著我的衣裳。他從身後環過我的腰際,抓緊韁繩,在高喝了一聲後我便再也不見那充滿了討論猜疑的小村落,我無可告別的欣喜又可憐的父母親。
而就在經過河流之時,那棵枯樹的末梢彷彿指著天上那顆熾熱卻蒙上了一層雲的太陽,朦朦朧朧地,好似在指引著誰,好似在警告著誰,又像是在對著誰尖叫一樣。在七月大地的風裡,枯樹為數不多的殘枝被吹得響起了咿咿呀呀的怪叫,驚叫著喊:「不要向太陽,不要向太陽!」
然而一切已經來不及,我乘上了狄亞特公爵的馬,跟著他,一路向西回到了那座比這太陽還要詭譎千百萬倍餘的公爵府邸。只是那府邸並不像太陽那般奪目,相反它無比的低調幽深,在屋外你能看見的唯一光源便是圍繞著牆面,每幾公尺便放置一根的火炬。而那火光卻又比真正的火要來得更幽微,不曉得是如何做到,也或許這便是狄亞特公爵家獨有的陰冷的關係,那火從遠方望去,竟是冷冷的冰藍色。
在與狄亞特公爵結婚的這十一個月裡,我們的感情融洽,幾乎從未爭吵過,而相信這其中也有很大一功勞是出於狄亞特公爵本身的紳士與我的溫順。我的溫順在某個意義上,幾乎可以做為服從的代名詞——不曉得是否出於狄亞特公爵自己的本意,但是找一名輕易便長久沉浸在受寵的喜悅中的農婦,這會是一個多麼明智的選擇?這流動性既撫平了底下階層的不滿,那如母羊的溫順特質又滿足了貴族間的通婚所難以獲得的東西。
不過,雖說與狄亞特公爵的婚姻讓我感到十分美滿,我卻總對一件事有著深深的芥蒂,並且這種猜忌正持續地由種子發芽茁壯。但這卻也不能只責備我,是狄亞特公爵,是他的主動提起成為了培養我這一顆疑心的養分。雖說前言提及狄亞特公爵是個專注的人,並且全心全意,但他在談話這方面卻顯得毫無責任心!他以言之鑿鑿的一番話作為開端,然而下一刻便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重新做回了那寡言的紳士。
言之鑿鑿——那分明是空話卻被他故弄玄虛地說得言之鑿鑿!
只能說狄亞特公爵忘記了這農村來的母羊,雖表面溫順,骨子裡卻藏著如何的劣根性。我並不避諱談論自己的缺點,相反,這個缺點我珍惜無比並且以此為樂,而那便是愛嚼舌根!哪個村婦能拒絕得了一樁荒謬的倫理情常,一種殉情式偉大壯麗的愛情,又甚至是一場關乎一點金錢的野蠻謀殺?!無論狄亞特公爵是如何鄭重地告訴我,那神祕無比的地窖——陰冷,潮濕,生滿癬痕,堆滿人骨?——絕對不能進,絕對!但卻也正是這鄭重,害得我幾乎要發瘋,幾乎每天經過那門都要趴伏跪拜,都要抓撓扒刮,都要瞪著血紅的眼睛死在地窖的門前!
我為了那地窖,曾經長達三天三夜沒有睡眠,甚至當狄亞特公爵處立完事回來,看見狼狽不堪的我跪在他膝邊,看見新婚不久的妻子竟因一扇門變得比下人還要卑賤時,他也驚嚇了。狄亞特公爵難掩嫌惡地擺脫我,站在遠處,聽著我不斷的哀求,最終竟斷斷續續地成為了一種野獸似的嗚咽。可他過去有多麼的溫柔,他現在便有多麼的無情!狄亞特公爵竟殘忍地拒絕了我的請求,在我奉上了所有的尊嚴過後!
「我不能那樣做。」狄亞特公爵厭惡地說著:「薇利婭,我不知道妳是個如此……」
趴跪在地上的我抬頭看著他,透過幾乎糾結成團的髮絲,我看見了他鬍子下微微囁嚅著,最後卻不了了之的唇。狄亞特公爵還是沒有說出口,他還記得我們是夫妻,還記得這可怖又偏執的怪物是他親手所選的,也是他用一個祕密所製造出來的。可是他記得,我卻像是忘記了,忘記作為公爵夫人所該擁有的溫柔得體,甚至忘記了下人們的眼神與暗笑。我唯一記得的,只剩下了地窖。
「裡頭究竟是什麼?是酒嗎?是書嗎?還是人?是狄亞特公爵家世襲而下的數不盡的榮華嗎?」只要一有機會,我看見了狄亞特公爵便會直直撲在他的腳邊,用盡我所有的腦力去猜那地窖裡藏著的東西。我在陰森無比的府邸裡大聲吼叫,而這只會讓本就冷清的府邸傳出更多鬧鬼的傳說,讓人們變得更害怕,讓裡頭的人變得更瘋狂。「是什麼?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是什麼是什麼?——」
狄亞特公爵彷彿沒有了生氣,又彷彿是沒有了脾氣,從剛開始的反抗嫌惡,到現在任憑披頭散髮的我抱著他的腳哀求尖叫。在我於餐桌底下吼叫之餘,狄亞特公爵會端正地坐在餐桌前用餐,慢條斯理地以刀叉切開汁水十足的母羊屍體——十一個月以前我曾說那是羊肉,然而如今的我看見了肉便直指那是屍體,並說那都是從狄亞特公爵的神祕地窟窖裡拿出來的——他會以自己的步調享用著美餐,任我怎麼放大音量都無法影響他。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終於漸漸地,我的問題變了。有些事情改變了現狀。
我依然會抱著他的腿大聲吼叫,依然會在地窖上鎖的門前跪地扒撓,但是人們不再注意我了,剛開始我以為是麻痺,但後來漸漸地我就發現了事情不對勁:他們並不是不理我,而是真正沒有聽見我。我改變了自己的情緒,以自己最溫柔,卻仍然在顫抖的聲音湊著狄亞特公爵的耳邊問:「為什麼你跟他們都不理我?我就在這裡,你的妻子就在這裡啊。」
可是狄亞特公爵沒有聽見,持續咀嚼著口中的母羊屍體。我改湊到老管家的耳邊,改湊到下人們的耳邊,甚至湊到訪客們的耳邊,但是他們一個都沒有回話。這件事情終於讓我發覺不尋常了,我的目標於是改變,從想知道地窖裡是什麼,變成了想知道自己的屍體在哪裡。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死的,但我知道我可能因為自己對地窖的執著,就錯過了自己的葬禮。狄亞特公爵為我辦的,想必是一場低調無比的葬禮,或許就像是十一個月前那天的紅色天空裡的雲朵,襯得死亡是多麼鮮紅,又顯得我是多麼飄忽不定。我這時才終於明白,狄亞特公爵並不是什麼雲,他本身便是那天幕,是那太陽發出了堪比血那般濃的鮮紅色光芒。而我,一個農婦,只是為他與他的宅邸多添了股朦朧的神秘色彩。
澈底,我澈底成為了狄亞特公爵宅邸裡的一縷幽魂,飄忽不定,時不時在夜裡躺在狄亞特公爵與他的新婚妻子身邊高聲尖叫,然而不幸的是狄亞特公爵什麼也沒聽見,而他精神敏感的新妻子則感應到我似地捂緊了棉被。直到新妻子一年後因心病撒手人寰,我終於知道了下人們總是欲言又止卻不被狄亞特公爵允許交談——既免去傷心事,也卑鄙地阻止我得知真相——的事。
透過可憐地死於我的折磨之下的新妻子,我終於目睹了狄亞特公爵拿出鑰匙將地窖開啟的那一幕。我激動無比地隨著他進去,狄亞特公爵此時正抱著他曾經心愛過的僵硬冰冷的女人屍體,那手隨著台階的鄉下而一擺一晃,在無盡的階梯下是晦暗無比的幽深空間。
幾個下人也跟了來,與狄亞特公爵站定在地窖的最深處——終於,我終於知道狄亞特公爵府邸的地窖裡埋藏著什麼秘密!
我的屍體,我的棺材,我的葬禮,還有狄亞特公爵可憐又可嘆的新婚妻子們,原來就是我那心心念念的地窟內的東西!
………
當你讀太多愛倫坡時be like: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