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挑:〈泪季〉
霍格爾家規第一條:門只是裝飾。
幾聲軍靴踹在門板的聲音在夜裡格外響亮,傳入門板另一頭的阿曼耳裡,恫嚇人的威力絲毫不比父親第一次打他來得差。門砰砰咚咚地響著,聽起來隨時都會倒塌,只有阿曼與母親相信這扇門有多麼堅固(此時他們也只能選擇相信),為他的房間撐了多少歲月、勉去多少皮肉傷跟碎骨的可能。
阿曼聽著父親嘴裡咒罵著他聽不懂的詞彙,只能默默猜測他是在罵自己成績又考差了,還是忘記把洗衣機裡的衣服拿出來。不知道,父親總是不願意教他那些語言。
年久失修的門被踹得一震一震的,昏黃的光從門板底下照射進來,鋪成一塊梯形的金地毯;木屑隨著不規律的節奏跟力道紛紛散落,粉塵在稀微的光裡似雪般地飛舞。
「去你的!」終於有句阿曼聽得懂的話。
聽到父親踹了最重的那一下,接著蹬地的腳步聲響起、遠去,蜷縮在超人盾牌被單裡的阿曼終於把頭完全探出來,像一隻納納的小烏龜,抱著被單下床。
阿曼小心把頭靠在掉漆的木門上,聽到父親回房間,而走廊另一端的客廳裡,隱隱傳來母親壓抑著的哭泣聲。在這種靜謐的夜裡,格外的幽淒。門似乎有點變形了,阿曼想。
而後男孩輕踩著腳步,走到床頭的鐵盒邊,把一疊繽紛的畫冊童話、日記本拿到一旁,找到藏在底下的書籤,拿出其中一塊,再小心翼翼地踮腳尖離開房間,走向另一端的廚房。動作格外輕柔,避免驚醒房間裡的野獸。
……
霍格爾家規第二條:家醜不可外揚。
一早來到學校,阿曼默默坐在位子上,打開飯盒吃早餐。那是兩顆摻雜蛋殼跟大量鹽巴的蛋,他母親的手受傷,打蛋時顫巍巍地把鹽都灑到平底鍋上。
阿曼的桌子上放著一疊書,每一本都夾著一個書籤,樣式不盡相同:有些是黃色小鴨,有些是海綿寶寶……但更多的還是普遍的膚色。
一個男孩從旁邊經過時瞄了眼,抽出其中一個膚色的,好奇問阿曼:「為什麼你把這個夾在書裡面?」
「當書籤呀!」阿曼理所當然地回答:「家裡有很多,媽媽又要我隨身攜帶,所以我就把它們當作書籤了。」接過男孩遞回來的書籤,阿曼看著困惑的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也要一個嗎?」
「不用了。」男孩不理解地搖頭,回到座位。
阿曼慢慢吃完早餐,抽出了日記,翻開夾著書籤的那一頁,拿起筆,生澀地寫起字來。沒有注意到同桌的女孩米亞繞到自己身後。
「阿曼!」米亞笑嘻嘻地在他耳邊喊道:「你在寫什麼呀?」
「等、等等。」身體被嚇得一震,阿曼登時把書籤放回書頁間,急急地想要闔上,但卻被米亞一把抓走。「米亞,妳還我!」他無力地想伸手去奪,然而米亞比自己高了整整一個頭,手怎麼也搆不到。
「是日記欸!」米亞驚喜的喊了聲,書籤隨著她翻頁的動作而飄落在地,阿曼來不及去撿,只想阻止米亞繼續看下去。
「停!拜託妳不要這樣!」
「九月二十號,爸爸又喝了酒,媽媽叫我躲回房間,但是門好像快倒了,我真的好害怕……」米亞逐字唸了出來,已經坐到位子上的同學聽到,轉頭對他們投來驚訝與同情的眼光,老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門邊,擰著眉毛看向這場鬧劇。
見到這陣仗,阿曼意識到事情不妙,再想到爸爸對自己的警告,心跳驟然劇烈起來,小臉突然皺在了一塊,眼淚像是水龍頭,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
霍格爾家規第三條:不可以學會反抗。
「是的,老師,是是是……」父親的聲音從窄小走廊的另一頭傳來。「是我管教方式不夠妥當,我之後不會再用打的了。」
阿曼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不自覺咬起指甲,盯著地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盈滿了焦慮與恐懼。他偷偷聽著老師跟父親的談話,母親以沉默的方式加入他們,而突然之間,他們三個人起身的摩娑音響起,伴著腳步聲,大門在父親禮貌的道別裡開啟又闔上。
心裡吭噔了一聲,房間另一端的客廳的喧鬧突然陷落成一片死寂的水。阿曼一手抱著日記,指甲蓋被咬得參差不齊後轉而死死咬住嘴唇,對剎那泛出來的血腥味渾然不覺。
不停滴答走的時鐘與對面的沉默讓阿曼失去了時間感,胸口的悶脹還有劇烈的心跳都讓阿曼的神經細胞緊繃起來,他吞了口口水,把耳朵往門板上壓了過去。
但就在那一剎那,奔跑的聲音快速的響起,母親似乎焦急喊了他的名字,但當阿曼回過神來時,那扇守護了他無數個日夜的門已經在頃刻間——碎了。
阿曼受到波及,跟門板一起飛起、重重落下。
他的眼睛半瞇著,鮮血從頭髮間流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徘徊在他鼻間,父親朝著他走來,但阿曼只看得見血紅的世界裡,有個模糊的身影傾身蹲在他的面前。
「為什麼告訴老師?爸爸沒教過你嗎?」
「還是你眼裡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爸爸?」
父親大力揪起了阿曼的頭髮,口臭跟唾沫大量噴灑在阿曼的臉上。
「對不起……」這是他第一次沒喝酒打他,阿曼想。
「對不起有用嗎?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啊?!」
一拳落在了阿曼的臉上,力道幾乎要讓阿曼昏厥過去。
「對不起,爸爸……」他的右耳聽不到聲音了,阿曼想。
恍惚間,他的左耳似乎聽到了母親的尖叫,接著她就發瘋似的打著父親。「你都對孩子做了什麼?!我跟你拚了!」她軟綿的拳頭落在父親虎腰熊背的厚實背肌上,像隻受傷的啄木鳥啄在十個成人手臂寬的大樹。那是她第一次反抗。
記憶斷片了下,等阿曼回過神來,母親已經趴倒在地上,頭髮凌亂地鋪蓋在她的後腦勺,紅色的液體汩汩流到了阿曼身旁。「瘋女人!」父親低罵了聲,扔下他用來裝繪本的鐵盒子,阿曼這才發現自己的繪本跟書籤散落了一地。
阿曼瞇著眼睛不敢動(也沒力氣動),用僅剩的左耳聽著父親回到他房間、母親的房間,翻箱倒櫃,搜刮著母親偷藏起來的珠寶,彷彿這個與他結婚十幾年的女人只剩下這麼點價值。
最後,一股冷風從屋外襲來,直直從門口吹到了沒有門的房間裡頭,母親無力下垂的頭髮因而微微飄動起來。父親走了,留下死亡與自由給他們。
「媽媽……」阿曼撐著地板起身,慢慢的推攘起母親趴地的身體,然而她卻毫無反應。「媽媽,爸爸走了,妳不用裝睡了……」阿曼悶哼了聲,吃力的把母親的身體翻過來,小小的手撥開她毫無生機的亂髮。
母親的眼睛半闔上,嘴唇微張,鮮血從額頭的傷口流了出來,青色、紫色、紅色的斑紋像是毒蛇,一路從她的腳踝爬到了額角。有很多本來應該會爬到自己身上的,都轉移到了母親身上。
「媽媽,醒來啦。」阿曼輕聲呼喚,一股酸楚卻不禁從喉頭湧了上來,鼻子也跟著變得酸酸澀澀的,眼淚鼻涕同時落了下來,黏糊糊沾上了衣服。
「媽媽,妳說過這個可以治癒傷口。」阿曼擤擤鼻涕,起身撿起散落一地的書籤,十幾張被他緊緊攥在手裡。當阿曼再次跪回母親身邊,他慢慢抽起其中一張他最捨不得用的跳跳虎,撕開頭末兩邊的紙張,小心翼翼貼在母親瘀血的傷口上。
一張、兩張、三張……阿曼把手裡的書籤都貼在了母親身上,花俏的圖案掩蓋住了那些青紫色的蛇。然而母親還是不醒來。
「趕快醒來了,媽媽。」阿曼摀著右臉,哭了起來:「真的很痛。」
阿曼咬著嘴唇,把一塊膚色的貼到自己的右耳廓,躺下來往母親仍然溫暖的懷裡靠去。「痛痛飛,痛痛飛,痛痛飛走了……」男孩囁嚅著對母親施著咒,兩行淚水滑落在地。
「媽媽,妳總是告訴我,要隨身攜帶OK绷,傷口才會好得快。」
阿曼伸出手,輕柔的描摹著母親睡顏的輪廓,一個個小包連綿起伏。
「所以妳也趕快好起來,好不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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