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挑:<限題材短篇創作挑戰(會有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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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奶奶死去的那天,發現他們要殺我的。
時間要回到前年夏天的最後一天,也就是八月三十一號,一個熱死人但下著雨的日子。之所以還記得那天下著雨,是因為我後來只拿了必要的證件跟一點金錢,就逃了出來。沿路我被悶熱的雨打濕,像隻無家可回的小動物,隨意搭上好幾班公車跟火車後就逃到了很遠的地方——聽起來還好,但若要提到逃跑之前的事,絕對沒有這麼輕鬆。
我的家庭成員共有五位:父母、奶奶,還有我和妹妹。我們雖然是三代同堂,但是並沒有那麼多的代溝,也沒有婆媳問題,一家子和樂融融。而這或許也要歸功於我們定期的家庭會議,每個月初都要討論生活費、回收物怎麼處理這些或大或小的事。我們很文明,很理智,不喜歡用野蠻跟魯莽的話語去處理事情。那往往只會讓事態變得更糟。
但是,就在我奶奶被發現陳屍在她房間後,沒有家庭會議,我跟妹妹就被趕回房間了,而父母則在一樓討論這件事該怎麼處理。我和妹妹在房間裡焦慮地望著彼此,接著是快速升起的悲傷。我們哭著抱在了一起,討論著以後沒有奶奶的未來,討論自己為什麼之前要不乖,討論很多很多的過往。
我們痛哭流涕,直到房門傳來輕輕的咿呀,聲音才戛然而止,看著爸爸探進來的半個身子,他朝妹妹勾了手:「小雨,妳過來。」妹妹聽話地過去,我想跟上,爸爸卻出乎意料地比了一個止步的手勢:「小晴,妳乖乖待在房間裡,沒叫妳的話別出來。知道嗎?」
「可是……」我想再反抗,但卻被他的眼神止住了。「好,我知道了。」
爸爸勾起一抹疲憊的笑,關上門,接著咚咚咚咚,兩人從二樓下去了,聽腳步聲不是到奶奶房間,而是客廳,那個我們開家庭會議的地方。我納悶地坐在床上,眼淚流出來又乾掉,反反覆覆後我的眼睛已經腫起,但他們還沒有來找我。我抿抿嘴唇,猶豫一番後躡著腳步下樓,先到了奶奶的房間前。
門是虛掩著的,我側身溜進去,看見奶奶僵硬地躺在床上,表情安詳,伸手輕碰奶奶的手時,已經沒有了過往的溫暖。我的淚水又湧了出來,想要抽矮桌上的面紙時,卻看見了奶奶沒喝完的半杯水。我拿起後,覺得有些怪異,往裡頭瞄了眼,底下有沉澱。
我本來還想仔細再看看的,但是客廳裡傳來了壓低聲音的爭吵聲。家庭會議明明嚴禁爭吵的。放下杯子,我踩著輕步繞到了客廳隔壁,貼在牆上偷聽他們的對話。然而就是這聽,讓我澈底絕望。
——他們正在討論什麼時後殺了我。
「你媽媽也真夠倔的,寧願自己吞藥也不願如了我們的意。」那是媽媽的聲音,用著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憤怒的語氣說著:「都活到這把歲數,橫豎都是死,偏偏要搞這齣,真是害慘我們了!」
「妳以為我不頭痛嗎?不只害慘了我們,現在連小晴都得拖下水了!原本不想這樣的,但我沒辦法,公司瀕臨破產需要一筆資金,我知道妳不樂意,但只要我們……」爸爸的聲音被打斷。
「偽造意外!」妹妹高亢地說著,彷彿那是一件與她不相干的事,而我是一個與她不相干的人。「那我們要什麼時後動手呢?爸,媽?」
「嗯,既然大家都同意,我想,就在……」
爸爸的話還沒有聽完,我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衝回房間,沿途拿了一把水果刀防身,快速地往自己的小背包裡塞證件跟積蓄。我接著下樓,從後門出去,發現忘記帶傘,卻已經來不及,事跡敗露後他們大吼著向我奔跑而來,那野蠻的模樣與家庭會議時的有禮形成強烈對比。我死死按住門,用後門的掃把去卡住門把,接著穿著拖鞋淋著大雨向住家附近的公車站跑去。
大雨下得愈來愈大,溫熱的雨水落了下來像很多眼淚墜在身上。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家庭原來沒有那麼和樂,也不是什麼模範,家庭會議只是一個表象,用來讓奶奶和我這個備案放心的一個方法。奶奶機智地先發現了,但不知道我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還沒提醒,就已經自我了斷。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跟我的家人聯繫過,換了名字,找了工作,也重新辦了門號。我整個人變了,在很遠的一個縣市落地,心裡時不時就有種劫後餘生的僥倖感。但是,我始終有兩個問題無法解決,而第一件就是我還是會因為那樁事被驚醒。
在捷運站小憩的時候被驚醒,在公司午休的時候被驚醒,就連晚上睡覺也幾乎每十五分鐘就會被驚醒一次——這已經嚴重影響到我的生活,那件事就像是一根刺般死死紮在我的肉裡,我拔不出,只能任由疼痛與日俱增。
而第二件事情,說來也不輕不重,可能跟之前的創傷有關係,我對很多事變得敏感又神經兮兮。我有時會覺得家裡的家具被人動過,冰箱裡的牛奶放錯了層,珍藏起來的巧克力竟少了一顆……不過我想這件些事無傷大雅,每一個聽了我抱怨的同事都戲謔說我有被害妄想症。所以我也正在努力練習,練習忽略那些生活裡小小脫節的瑣碎事情。
而此刻,回到第一件事情。現在我正躺在小公寓的床舖上,柔軟的床被與高壓的工作環境為我帶來了濃濃的睡意,但那件事又使我無比清醒。那種感覺一來,我就知道自己又要失眠。轉頭看向時鐘,還早,九點四十五分,如果這時候打電話,應該還找得到人。
於是在躊躇許久後,我打了電話給那晚之後就斷了聯繫的朋友阿蔡。在印象中,他就在我們的社區工作,如果順利的話,或許他還在那裡,也或許我能從他口中打聽到一點關於我家人的事。
我從床上坐起身,撥通那串在腦中已經模糊的號碼,按下擴音,倒回去,接著在那聲漫長悠久的嘟嘟聲裡等待著他的回應。不出十秒鐘,帶著困惑的一聲「喂?」便傳來,我疲倦但帶著笑意地說,是我。
「是妳?」阿蔡沉默了許久,然後大喊起來:「是妳?我的天,我還以為妳已經死了!」
「差不多,但沒那麼慘啦。」
「大家都以為妳因為奶奶……因為那件事情,打擊太大,離家散心後被綁架拐賣之類的。」阿蔡感受到我的疑惑,補充道:「各種說法都有,但結論都是妳失蹤了。畢竟沒人知道妳去了哪,又是否還活著。」
「抱歉,我這麼做……有我的原因。」我思忖片刻,決定隱瞞那事。
「妳現在過得還好嗎?妳到底去哪裡了啊?」
「過得也就那樣吧,流浪去了一個離老家挺遠的地方。」我決定直接切入正題:「不過,我家其他人呢?他們過得還好嗎?」
「啊,這個。」阿蔡猶豫許久,才慢吞吞道:「妳妹妹在妳奶奶離世後沒多久就出意外死了,沒記錯的話,是洗澡的時候觸電身亡。」
「欸?」我由衷地驚呼了聲。
「妳也別太難過,生死有命……」
不對,事情完全不對。我確認過了,父母的公司確確實實已經不在了,在前年九月就宣布破產,也就是我逃跑後的一個月。但是,如果妹妹真的「意外身亡」了,照理來說我爸媽拿得到一筆保險金,而他們原本就打算用這筆錢去挽救他們公司。
所以說,就算犧牲了妹妹,公司也還是沒有救起來嗎?
「阿蔡,那,你知道我爸媽現在過得怎麼樣嗎?」我不安地問道。
「欸?」然而這次驚呼的卻成了他。「我以為妳會知道。」
「什麼意思?」
「你爸媽說的啊,他們去年說要上妳在的城市找妳,不管妳活著還是不在都要去。老實說大家都蠻擔心他們倆的,畢竟在公司破產後他們就靠一些搬磚的粗活來還債,更不用提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找人。」阿蔡詫異地問:「他們還沒有找到妳嗎?」
「他們,來找我?去年?」一滴汗從我的額角滑落。
我的腦中閃過了這幾個月來家具被移動的詭異畫面,還有去年某天門被打開但沒有任何東西遺失的事件。我以為那是闖空門,但此刻我卻遲了一年地發覺這個空間怎麼這麼滿。滿,滿到我的五臟六腑我的整個身體全被擠壓到了極限。
「嗯,就是那樣。」阿蔡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強烈的不安如海潮湧來,那感覺甚至超越了知道他們討論要殺害我時我的恐懼。「欸,小晴,既然妳知道這件事了,要趕快找到妳爸媽,然後把他們接回來住喔。大家都很擔心……」
「謝謝你阿蔡。」我的血液趨近冰冷。那不是我在說話。
一道女聲從床底傳來:「抱歉小晴開了玩笑,其實我們很早就找到她了。」
而那個睽違多年未見的穿著破爛衣服的男人,他手裡的棍棒正快速朝我的眼前甩來。直到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我只聽見了那一句話。
「幫我跟社區裡的大家說,我們跟小晴都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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