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塞進行李箱的魔術,應該算不上特別。
但如果是把一段人生,彎曲,剪碎,醃漬,再塞到行李箱呢?
我盯著那個從小六畢旅一路用到高中的,酒紅色底的行李箱,中間跟外殼各是一塊白底的,印著花俏圖案的用料。它靜靜地待在我房間很久了,我隨意給它一個地方安身,它也就默默蒙塵。直到心血來潮想整理房間,才兀然發現原來它已經立在那裡八個月。
上次帶它去的地點是北部,上上次則是這座島的最南端。它的輪胎先是從我的房間開始滾動,然後再在滿是稻穗的水田邊滾一地的金黃……它就這麼滾著滾著,滾起了一地的台南,屏東,台北。一地的臺灣。它滾過了很多崎嶇不平的路,但也就這麼磕磕軋軋地輾過去了,然後才苦盡——沒有甘來,我只帶著它到處落難。
不會說話的事物就是好,好比不到九百塊卻如此耐用的行李箱,好比遠距時我想外出的心與欲望,好比那一地的金黃。走過去的時候,因為穿著鞋,所以察覺不到原來地是凹凸不平的,但當你脫了鞋襪,或者帶上行李箱,有沒有小石頭,立刻就感覺得出來。整個檢驗過程都是那樣沉默,彷彿揭露本身是沒有聲音的。我待在家,然後什麼事也做不了,包括對話。
昨天把行李箱翻過來擦拭的時候,我才發現快七年前的價格標籤還在,上頭的水墨已經模糊,但大略能看出百位數是八。至於千位數?不,不愛旅行的人沒必要買那麼好的。愛留在台南是本能,宅是本性。我想了想,本來想說是不是該把標籤撕掉?但轉念想到,它被洗了那麼多次,日曬雨淋,標籤都還是穩穩地貼在那裡,那我乾脆就來看它的能耐好了。或許遠距教學時,跑出去的人們也是這麼測驗自己健康的。
我把衣櫃整理好,下層的櫃子留給了它和一疊淘汰的參考書,準備繼續讓它們蒙塵,受潮,孳生。整理好的房間比沒整理的好太多了,就像那已經不是過去的我的房間,而是新一個屬於現在的我的。我心滿意足地看著它們,然後像是也看到了自己:喜歡宅在家裡的,總是迴避別人邀約的,不敢學習如何搭火車的。
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麼我一年只出一次遠門,不是因為我不能,而是因為我不敢。在旅行方面,我失去了我應有的勇氣。我不果敢,裹著足不願向前。這點也完全反映在我的人際方面——小小的紅白相間的行李箱,我輕易把人生困在裡面。然後輪子滾啊滾,一次就向前到好遠的台北,好遠的屏東。但始終,一年只滾一程。
我不敢跨出腳步,不敢帶著行李,帶著單薄的幾件衣服,然後一個人從火車站搭到高雄,再搭回來。我甚至連台南市區內的公車都不敢搭。我唯一會搭的,只有橘幹線藍幹線,還有從那裡搭回我家的班次。公車的顏色編碼,火車站前的圓環,都是我繞著繞著,走也走不出去的。就這樣,我把自己困在了行囊中。
我自認為,我是分成兩個的:喜愛出門但不敢出門的我,以及不想出門而窩在家裡的我。前面那個我呆呆地看著行李箱,惶恐地忽略它八個月,再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把它拉出來擦拭,默默哀傷。而後面那個我,則無聲地躺在行李箱中,在它紅白相間的殼裡,感受著悶濕的暗紅色的光,也不期待有天會有清爽的,和煦的陽光照進來。
在那個地方,我蒙塵,受潮,孳生。而外面的我,正倉皇避開我的眼神。
再次搬出安置好的行李箱,拿幾張濕紙巾擦起它的輪胎。想旅遊了嗎?我從自遠距算起的已經被關了兩個月的透天厝,往陽台望去,那樣好的陽光,那樣好的韶華。再轉頭看向手機,小小薄薄的機械裡裝著我那麼多個朋友,只要一聲:「走嗎?」隨時都可以跟朋友約去市區,約去高雄,約去任何我們想去的電影院、科博展覽會、安利美特——那麼多個選擇,然後我選擇退縮。
簡直不像話。我把濕紙巾丟進垃圾桶。看著那顆小巧的行李箱,心裡突然有了點疙瘩,覺得彷彿現在不開,之後可能就沒機會開。這該死的疫情。
猶豫地我伸出手,觸碰輕盈的拉鍊時,我與它都微微震盪——裡頭會有什麼?
緩慢拉開金屬的拉鍊時,那沉悶的,像無數顆粒狀的突起所組成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成了一股高溫無風的氣流,死死地壓著我。我燥熱,煩悶,但更多是岩石風化般的乾脆,一鼓作氣地就拉開了我的行李箱。
時針轉動的聲音裡,那股氣流緩緩成了濕潤的一股落寞。橙汁般的夕陽斜斜地傾倒進來時,我仍呆坐在原地,看著那裡頭的東西,沉默了會,然後什麼也沒有說地拉起了拉鍊,重新把它塞到參考書邊。
我走離房間,去陽台透氣,聞那熟悉的,封鎖般的氣味,隱隱還有點甜膩的氣息。遠距的輕鬆,原來也有一天會膩。不禁想著剛才看到的另一個躲在行囊裡的自己,自己那一段陰暗潮濕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也會魔術。一個把人生變得荒廢的,來自我蝸殼的心的魔術。
關起門後。我蒙塵,受潮,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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